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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千岁寒 王朔-第2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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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满脸通红,依旧一言不发。
  “何必呢,”马汉玉颇不以为然,掏出烟给我扔过一支,自己叼上一支,点着火后的马火柴扔过来。“这年头谁管谁呀。”
  我情不自禁乐了,点点头:“也是,不过我告诉你也没什么大用。我的确不知道他们具体怎么搞的细节,他们没告诉我,就知道他们另搞了批电视,大概是李白玲联系的。”
  “我就要你这句话,瞧,没多难嘛,敝宝似的。行啦,今天就先到这儿,你回去给我写个材料,把你这趟出来干的这些个事从头到尾写一遍,一件事不许漏,明天交给我。”
  那个预审员叫过去看审讯记录,看完每页签上名,按手印。我一边用食提蘸上红印泥有每页的签名和涂抹处按手印,一边部在桌后抽烟的马汉玉:“我没事吧?”
  “事不大。”他说,同情宽厚地望望我青肿肮肮的脸,“你呀,瞎折腾,年轻轻的,得了什么好?我第一次见你,在大饭店里,你那个神气活现的样儿——那都是一时的。”
  “听口音咱们好象是老乡。”
  “甭跟我套磁。”马汉玉舞了舞胖胖的手,“我哪儿的人也不是,我会说的方言多了。”
  “你们怎么盯上我们的,是不是老蒋告的。”
  怎么,你还想找人家报复吗?“
  “没那意思,敢吗?就是问问,我猜是老蒋。”
  别猜了,不会告诉你的,就如同你告了老林那三百台电视机我们也会给你保密一样。“
  第二天夜时,马汉玉又将我提出,他让我坐在一边抽烟,自己低头翻看我写的材料,看完把材料推到一旁,沉思地抽起烟。“写得怎么样?”“噢,还可以。”马汉玉似乎才想起我还坐在一边,“徐光涛写得不够详细,他去了边境你们没再联系吗?”
  “没有。”马汉玉斜眼看着我。“他也进来了?”我问。
  马汉玉摇摇头,“他比你鬼,看苗头不对就溜了,他们都比你鬼呀。”“什么意思,是不是李白玲和张燕生你也没抓到?”
  “抓了,又给放了。”“怎么呢没起头赃?”马汉玉酌了半天,才告诉我:“她那些电视机是给一些领导干部买的,有卖方国或委托店的发票和税单,你帮我分析分析,她敢不敢卖那些老头高价?”
  “不是有发货票吗,她怎么高卖?”
  “是啊,那帮老头也是土财主,每个钱都看的很死,可就算她有其它打算,不炼这帮老家伙的油渣,那老邱肯让她拿他的钱做人情。那小子不就为了赚钱?他还管别的。”
  “她那卡车上有多少台电视?”
  “我明白你意思,也注意了这个问题,二十台,不会错的。我还调查了那帮托她买电视电视的老头,也差不多十八九个,李白玲的电视拉回去就挨家给他们送去了。”
  “真是没赚钱?”“表面上看是这样,一次纯义务,敬老爱幼的心灵慨行为,象她的为人吗?”“她倒是跟我说过不为钱只为帮帮朋友这咱话。”
  “扯她的臊,说这话我都不信。”马汉玉骂完忙又补充,“当然真正的友谊也是有的。”
  “还有爱情。”“还有爱情。”马汉玉心不在焉地跟着我重复了一句,接着单刀直入地问我,“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能帮您,那太荣幸了。”
  “别油嘴滑舌,不是我个人的事。我放你出去,你帮我找到李白玲,问问她怎么想起白帮人买电视机,钱是怎么赚的?是的,她肯定赚了钱,否则刀怎么会那么阔,老邱又怎么打发?靠家里?我们高干的那几个工资是很有数。我想她一直在赚钱,但不是象杨金丽那样赚下贱钱,她倒是不悄干这个。行不行?就算你为国家出点力吧。”
  我凝视着马汉玉肉泡泡的和善的小眼睛:“这不是当密控了,你发我津贴吗?”“别说的那么难听,咱们男家没密探。这叫发动群众,变不利因素为有利因素。”“我要不干,会受什么惩罚?”
  “不不,这不是强迫命令,是我个人的一点建议,干不干你随便,我不会报复你。”
  “不干。”“马汉玉尴尬地沉默了会儿,问我:”觉得卑鄙是吗?“
  “那倒不是,我也不是什么高尚的人,就是不愿意干。”
  “讨厌我这个人?讨厌警察,人民警察?”
  “是的。”马汉玉抽起烟垂下巨大的头:“你进来的时候,他们打你啦?”“……”
  “好吧,我不勉强你,不干算了,何必为警察搞的身败名裂,现在一个人要搞臭自己的最好办法就是当警察。”
  “我对你个人并无恶感”。
  “谢谢你,我也不是理想警察的化身,我有时也打人。今天就到这儿吧,你可以再抽一支烟。”
  “什么时候放我?”“我说了不算,要看这儿分局领导意见。我估计要拘留你十五天,你安心再住几天吧。”
  “要是我同意帮你干事,你就会立刻放了我是吗?”
  “这是两回事。”马汉玉严肃地说,“拘留你也是为了保护你。要是现在放了你,一出拘留所,你就会被人打死。你以为你毁了人家几十万元的买卖,人家会跟你善罢甘休?你惹了那些真正的黑道人物。”“我要走了。”马汉玉对我说,“已经关照过分局的同志,过几天就把人卵出去。人要小心,我已经听到一些消息,有人在等着你,要迦于你。你出去后尽快离开这儿,一旦发生危险及时同这儿的警察联系,不管你怎么讨厌我们,他们怎么讨厌你,关键时刻他们还是比你那些哥儿们管用。出去后再赶紧把身上的伤治治,我看你有的伤口已经发炎了。这儿的医疗条件也不好,光上红药水不行的,引起感染就麻烦了。至于有些警察打了你,你要愿意可以到检察院上诉。”
  “我不去。”“我劝你也别去,没什么意思,出口气罢了,害人家一下对你也没什么直接好处,以后少跟警察打交道就是了。你扣在我那儿的那些证件,电话号码本我没带来,回去我给你寄去。”“可不可以。”我说,“可不可以给我留下你的电话?”
  马汉玉想了想:“好吧,给你留下电话,要是碰到什么为难事可以找我,我能帮就帮你,犯法的事可不行。”
  “犯法的事我也不会找你。”
  “那得我来找你。”马汉玉在一张纸上刷刷写着他的电话号码“你呀,挺好挺聪明的一个偏偏不干好事,要我说你这份聪明用到正道上,干什么你都干出名堂来了。呶,电话给你,回去有什么打算呀?还是就这么混下去”?
  “可不混吗,又能怎么样。”
  “坐坐好,我就不爱看你这种歪着肝子碘着脸的相儿,干吗不打算找个工作?”“你不知道,我和别人不一样。”
  马汉玉盯着我,表情象只警犬在嗅危险品。
  “谁告诉你的。”“谁能告诉我。”“谁能告诉我?”我耸耸肩,“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你是什么?二郎神?”
  “我也不知道。”我把眼睛看向别处,“是什么不清楚,不是人可以肯定,我有证据。”
  “什么证据?象人一样生活就难受,就不痛快?非得折腾折腾?”“简单说是这样。”
  “你那些朋友也这样看?”
  “看我?对,不完全,只限于了解我的,有点头脑的人。这种感觉你跟笨蛋是说不清的。”
  “你很有意思。”马汉玉笑起来,“我不聪明,实话实说,但我自还没到笨蛋那份上,而且我还算多少了解你的吧?”
  “可以这么说。”“我没觉得你有什么与众不同,你不过是个普通人,不要自我感觉太好。你没什么出色的,你说你有吗?要说你跟别人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别人把你当人,你自己反倒不把自己当人。你大概知道猿是怎么变成人的吧?你现在需要的就是抬起前爪,直立起来,让你的眼睛看向远方,让你的大脑发达起来,能够想想觅食以外的事情。”
  “你认识张霁吗?”几天后,我正在一一清点接收发还的钱物,重新系上裤带,一个年轻的警察问我。
  “不认识。”我说。他把这两个字写给我看,说是一个部队医院的大夫,我才恍然想起张璐的姐姐,连声说认识。那警察说张霁转告我,让我出了拘留所,直接去她那里。
  “她说有什么事吗?”我问那个警察。
  “没说,只叫你务必去,你一个人是离不开这个城市的。”
  “懂啦。”两个警察开车把我送到张霁所在的部队医院。路上,他们让我伏在后座上,以免让人看见。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军人在行政楼前等着我们,送我来的警察说她就是张霁。我下车跟她赔笑,伸出手去。她了看我,没同我握手,转脸同警察寒喧了几句,向他们道谢。给我传话的那个警察提醒她注意安全,这虽是部队营房,也很容易出事,别学信哨兵。张霁说知道了。警察开车走后,张霁领我向后面宿舍楼走去,她想帮我提皮包,我拒绝了,她刚才不同我握手,刺伤了我。
  我的模样一定很狼狈,蓬头垢首,衣衫褴褛,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布满一块块紫淤和血闸,迎面走来的大人和孩子都惊奇的看我。张霁岁数不小了,可好象还没结婚,住在集体宿舍里。我进去时,房间还有个女兵,好奇地瞧我,但什么也不问,主动为我倒了杯水。张霁把预备好的一套军衣和肥皂毛巾递给我,让我去走廊里的男厕所洗澡,洗澡时凉水一冲加上打肥皂一搓,我身上的一些血丝,火辣辣地疼。我仔细洗净了身子,穿上肥大的军,马军衬衣塞进裤腰,回到张霁的宿舍,照了照桌子上的圆镜,发觉我简直不象我,面色青灰,眼神呆滞,再穿上这身绿皮,活象个刚被释放的战俘。张霁把我换下的衣服全用开朋烫了,扔到外面垃圾箱里,指使同屋的女兵拿来些药水亲自动手给我搽的花花绿绿,又叫我服了些抗菌素片,说我要累了,可以躺她床上休息会儿。我怕刚搽上的药水把她干净的床单搞脏,说不用,不想太打扰她,想早点离开这儿。“不用着急,她去搞票了,明天一早你就能走。本来我的意思是让你坐星期六我们院的班车走。”
  “谁去搞票了?张璐?张璐来?”隐又激动又意外。
  张霁奇怪地看着我:“你跟我妹妹很熟?”
  “啊,”我掩饰着自己的失态,“还可以。”
  “熟到什么程度了?”张霁的语言近于诘问。
  “一般朋友,”我觉察到她的态度不友好,稳住情绪说,“仅仅是一般的朋友。”“你听我说,”张霁傲慢地说,“我不认识你,也不了解你,但我知道你是什么人。我是看在别人的面子上接待你的,不是自愿的,明说了吧,我讨厌你这种人,也不希望你和我妹妹接触,我知道这是李白玲牵的线,我要找她跟她说,她这么做很不应该。”我竭力压着,火还是一点点窜上来,用眼睛找到我的皮包,抓到手里站起来说:“那再见吧,我也不想和你……”一些恶毒的脏字眼涌到嘴边,我咽了下去,“和你这种人打交道,我也觉得十分别扭。”“你不能走。”张霁不动声色地说,“我对你有看法归有看法,我还得对你负责,你现在出去有危险。”
  “去你妈的吧!”我终于按捺不住了,“你以为我需要你这种假仁假义,驴粪蛋一样的关心?我一千条不如你,就这条比你强:我讨厌你,就不装作喜欢你,更不会受你这种道貌岸然的老处女保护。”张霁冷若冷霜的脸上泛起一阵潮红,她气得要命,可又一时说不出话,她要能没料到我会骂她。同屋那个一直没说话的女兵这时脸都吓白了,惊骇地望着我们。我转身拉开门往外走,张霁小声在后面骂:“流氓、地痞、无赖……”
  我回身走到她面前:“我该抽你大嘴巴的,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可以随便侮辱别人?
  不过看在张璐的面上,我饶了你,她比你懂事。“我再次拉开门走出去,回头对站在那儿浑身发抖的张霁喊:”你别以为你比我强多少,有一点你和我一样——你还不如我!“列迅速沿着走廊离开这栋宿舍楼,走到楼下的庭园里,我冷静了下来。庭园里穿着白色病号服戴着军帽的病人三三两两在散步、晒着太阳。病区的气氛是平和安宁的,我慢慢走着,泪水涌上眼眶。走到医院大门口,我看到背枪的卫兵和外面人来车往的马路,怎么也没勇气走出去。
  我上哪儿去?除了倌,也就是这军营还安全点。在街上,不出半天,我就会浑身被人用刀插成筛子扔在哪条小巷的垃圾堆上,阳光炫目,我搞不清现在是上午还是下午。早晨听说要放我,我连饭也没吃,出来到现在也是什么也没吃。我朝服务社看了看,有卖好香蕉的,便买了几簇,拎到门口附近庭园树荫下的石凳上剥阗吃。看门口进出的人,我想等张璐,我相信她会救我的!不知不觉,我吃了十几个香蕉。时间到了踵,院内吹了下班号,男男女女的军医护士从门诊楼里出来,沿着石甬路去食堂或回家,卫兵也换了岗。一些背着书包的孩子从门外连跑带颠儿地进来,分散、隐没在葱郁的植物后面。院内人稀疏了,只有广播剌叭放着雄壮的队列歌曲,象是专门播给我倾听解闷的。这时,我看到张霁同屋的那个脸色苍白女兵从庭园树丛间时隐时现地向门口跑去。她跑到门口停下来,四处徘徊,接着跑到门外张望,又走回来。比划着手势同卫兵说着什么,卫兵摇头头,两个人脸上困惑表情我都看的很清楚,这个女兵又站了会儿,顺原路回去了。片刻,衣冠整齐的张霁和另一个女人出现了,也比手划脚地同卫兵说话,站在门口张望,那女人脸上的焦灼,不安,还有伤心,正是我企望的,可我没有走过去,张霁站了会儿低着头走了。那女人仍执拗地站在门口向外张望,身后一有响动,就攸地转过身,期待地寻声望去,失望地垂下眼。我走了出去,她看到我先是一愣,接着跑过来,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光。
  “你没走,这太好了,我都快急死了。”她连笑带怨,发自内心的高兴。“票搞到了么?”我僵着脸问。
  “先别说这个,先去吃饭。”她动拖我,“我给你买了很多吃的,你需要好好补充一下营养。你受了不少罪吧?瞧你身上这些伤。”“票呢?”我几乎是粗鲁地挣开她,“我要马上走。”
  “你走不了,想走也走不了,飞机票搞不到,只有明早的长途车票。长途车要颠十多个小时,我怕你受不了。”
  “我受得了。”“受得了也得明早走,这顿饭并不碍事。”
  “我不去那臭娘儿们的宿舍。”
  “我知道你跟她吵架了。”她又抓住我的胳膊,“这没什么,金已经跟她谈了,她说不生你气了,你也别再生她的气,你是男人。”我锐利地看她一眼,李白玲脸红了,她把头发向后甩了甩。迎着我的目光说:“难道你生我的气?”
  “好,”我说,“去吃饭。”
  张霁和那个女兵正守着满满一桌子烤鹅、酱鸭、熏鸡及各种腌腊肉制品等我们。我坐下没说话,伸筷就吃。
  “喝酒吗?”那个女兵怯怯地问。
  李白玲说:“喝,把我买的那瓶白酒拿出来。”
  那女兵返身拿出一瓶四川曲酒,用牙咬开盖,摆了几个茶缸,为我们一一基酒,轮到张霁,她用手捂住缸子说她下午还要上班不能喝。我和李白玲碰了缸子,想了想又跟那个女兵碰了一下,喝了一口,放下缸子。李白玲站起来为我夹菜,那女兵用筷子指了指几块嫩胸脯肉,李白玲夹到我碗里。我低头猛吃,嘴张得地过大,牵动了下巴的伤口,不由倒吸了口凉气,含着满嘴肉停止咀嚼。
  “怎么啦?”三个人都停下筷看我,李白玲惶惶地问“伤口疼了?”“没事。”我摸模上巴,继续吃起来。
  “你在监狱里挨打了?”李白玲小心翼翼地问。
  我点点头,喝光了酒,又自己基了一些。
  “警察怎么能打人?”李白玲义愤填膺地喊,“应该去告他们。”我看了眼张着嘴盯着我瞧的女兵,对李白玲说:“不是警察打的,是那帮烂仔干的,开始把他们和我关在了一起。”
  “那怎么可以!”李白玲说,“那是违法的。”
  “闭上你的鸟嘴!”我怒中冲地说,“要不我会把你和天使搞混了。”“别说了,”那个女兵说李白玲,“趣赶紧吃吧。”
  我们四个人都不说话了,闷头吃喝。我本来以为我能吃很多,可吃了一阵就不行了,那十几个香蕉在起作用,肚子撑了,嘴还没够,又嘴了几块排骨,再也吃不了,就饮酒。一个人几乎喝半瓶,接着,不知是酒不好(四川酒很可疑)还是身体虚弱,受了内伤,忽然感到全身难受,象是要虚脱,冷汗刷地从全身毛孔冒出来,心脏奔马般地跳。张霁最先发现我面色不对头,放下筷子,伸手扶住了我。我说没事,直身坐正,可身子软得象摊泥,话也说不出,刚装出个笑模样,就向后仰倒昏了过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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