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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活下去[梁凤仪]-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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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畅快和顺在乎人的意愿与心思,而不在乎物质的盛衰。
贝欣想起了伍玉荷的教诲,自然也想到她远在家乡,极需要自己以后的照顾。
于是她下定决心,视昨日已死,今日开始,奋发做人。
贝欣先往浴室洗了把脸,淋过了浴,人就精神得多。
贝欣看到积压在浴室角的一大堆脏衣服,早已发出霉臭气味,便赶紧扔进浴缸内把它洗干净。
正想将洗净的衣服拿到外头去晒晾时,贝欣又经过那躺着个女孩的房间。
她不期然地把衣服放下,推门进去。
房间内的灯光很暗淡,仍看得见床上平卧着的女孩,没有睡着,她瞪着眼,并不友善地看着贝欣。
贝欣跟她微微点头,说道:“我是贝欣,刚来这儿的。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子没有答。
贝欣环视四周,房间内一股闷恹恹的气氛,叫人连呼吸都不畅顺,怎么会精神起来。
根本已经天亮了,窗帘还是重甸甸地垂下来,于是贝欣赶快把四周的窗帘拉开了,果然引进一房子的阳光。
只没想到,贝欣还未把扯起窗帘的带子缚扎好,就听到那女孩的尖叫声,吓得贝欣手一松,窗帘又嚓的一声跌堕下来,让整间房子恢复了黑暗。
“你惊叫什么呢?”贝欣问。
对方没有回答。
于是贝欣打算再度把窗帘拉高,就听到那女孩子叫嚷“别让阳光进来。”
“为什么呢?”
“我不要阳光。听到了没有,我不要阳光。你出去,出去!”
女孩忽然发起脾气来,见贝欣依然站着不动,就拿起她可以伸手抓到的东西扔向她,且继续尖叫:“你走,你走,我不要你在这儿!”
贝欣没办法,只好离去。
才一头钻出屋子去,就跟打算走进来的叶启成撞个正着。他拿眼看看这位新婚妻子,便道:“这是你在这儿的第一天,睡晚了一点不要紧,从明天开始,你就得五点半起床,到店铺上帮忙做事。你先跟我来。”
贝欣跟着叶启成走出餐馆的楼面去,早就有几对眼睛像探射灯似的集中火力在她的身上探索。
叶启成为各人介绍,道:“这就是新讨回来的成嫂。”
贝欣尴尬地向各人点点头,对于接受这个新身分,还有万二分的委屈。
给她引见的其实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年纪较大的,叫陈添,叶启成叫贝欣称呼他做添伯,看样子是个敦厚人,望着贝欣的目光是祥和的,这叫贝欣敢于亲切地跟他点了点头,报以一个温文的微笑。
另一个剪了一头短发的年轻人,叫周友球,大概二十多岁的年纪,看人时老是挤眉弄眼的,很不正经,满脸的俏皮就在那些雀斑之间浮动着,予人一种避之则吉的感觉。
“我叫球仔。”
那周友球向贝欣伸出手来,贝欣只好跟他握手,这一握可就像没完没了似的,老扣着贝欣的手不放,直至站在一旁的叶启成喝道:“球仔,你这算是哪门子的规矩了?”
这么一骂,周友球才笑嘻嘻地缩回他的手,道:“行个见面礼嘛,紧张些什么,又不是把你老婆吃掉了。”
叶启成干笑两声,道:“别说是把我老婆吃掉了,就是你敢动她半根毛发,我都教你死无葬身之地。你若动叶帆的主意呢,可好极了,我干脆把这死不掉的塞给你,够你受的。”
周友球赔笑道:“你瞎紧张些什么呢,只不过握一握你老婆的手罢了。至于你那女儿啊,若非添伯没空送饭,才劳我的大驾,否则,请我也未必到她房间里去,黑过监狱,臭过粪坑,犯得着吗!”
贝欣听清楚了,在里头躺着的真是叶启成的女儿。
可为什么她一整天只躺着,也不起来干活呢?
叶启成对待女儿的态度也未免太差劲了。
在吃饭的时候,刚好只有陈添和贝欣两人,周友球送外卖去,叶启成上银行办事,其他伙计比较低级,也要轮班工作,没有跟贝欣一起吃饭,于是这个闷葫芦得以打破。
餐馆在午饭时分客人最多,总要待到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员工才能稍停操作,坐下来吃午饭。
陈添让贝欣坐下来吃饭时,先就捧了一碗饭进后屋去。
贝欣知道那是给叶帆送的。
待陈添回到餐馆里来,坐下来吃饭后,贝欣就问他:“添伯,是给叶帆送饭吗?”
“嗯!”陈添含糊地答应着。
“添伯,叶帆真是叶启成的女儿?”
陈添点了点头,就低着头一味地吃饭,看样子,他是不愿意多说及这叶家的情事。
“我看这孩子顶可怜的,她怎么一天到晚躺在黑暗的屋子里,不愿见人见阳光,那是多么不健康的生活啊!作为父亲不理会她不照顾她不爱惜她,真的没有道理。”
陈添拿眼瞟了贝欣一下,发觉她的神情再真诚不过,便放心微微地叹一口气。
“添伯,有什么我能为叶帆做的,请告诉我,我很愿意照顾她。”
“你?”陈添禁不住这样说,随即又觉得语出无状,尴尬地红了脸。
“我不可以吗?”贝欣温柔而又挚诚地说:“如果叶帆是启成的女儿,那么,说到底,现今我也算是她的母亲了。”
说罢,贝欣又禁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我大概比那位小姑娘大不了许多吧!就当起母亲来了,是有点不成话的。不过,添伯,请相信,我会好好地待她。”
陈添忽然眼眶里有一阵温热,他相信了贝欣的话犹,一个有甚多童真的人不会说假话。
陈添不期然感慨地说:“怎么好女孩都总有不如人意的可怜遭遇?”
这句话听进贝欣的耳里,她是听明白了。
想来陈添指的不但是叶帆,而且是她自己。
“添伯,你的这句话会给不幸的女孩子很大的鼓励,只要有人看到苦楚,就应不以为苦了。”
陈添望着贝欣出神,禁不住问:“你怎么会嫁到加拿大来?”
“那是一个要奋力创造奇迹的过程,以后有机会再详细告诉你。”
“好。以后我们再好好地谈。”
似乎,陈添与贝欣的隔膜已经消除了。
贝欣开始每天都能自与陈添的对话中,知道多一点关于自己丈夫的故事。
陈添是在十多岁时就飘洋过海到加拿大来干活至今的华侨。
贝欣问他:“添伯,为什么不娶个人回来给你做个伴?”
陈添苦笑:“不是没有想过的,但积蓄了几个钱时,已经一把年纪了,拿这些钱去讨个愿意嫁自己的人,分明是看在钱的分上,这有什么意义,若不是自愿的,勉强就更不必了。”
才说了这话,怕惹起贝欣的不快,便又赶忙圆句,说:“有小部分人或会日久生情,不失为一段圆满婚姻,可是,自己没有信心能有这等福分。”
贝欣拍拍陈添的手背,示意她领情。
叶启成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贝欣经过这些天来的相处,已经心里有数。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
大事仍在后头,那才是贝欣的目的。
在离开家乡,踏进这枫叶国之时,早已置个人的幸福于度外,连稍稍追悔也属不必了。
能在艰苦困闷的生活上,结交像陈添这么和善的朋友,已经是上天一份赐予。
陈添继续说:“你还比叶帆幸福,最低限度你健康,有手有脚,要走到哪儿去,还可以随心所欲。叶帆是终生残废了。”
“天!”贝欣惊叫。
“两年前的一次车祸,叶启成在这儿娶的老婆伤重亡故,叶帆是他们惟一的女儿,脊骨受到损害,就成了残废。”
贝欣掩着嘴,怕自己惊呼出来。
“叶帆原本像你一样,是个天真活泼的少女,直至到车祸发生,她母亲在病榻跟她并排着躺了半年,由全无知无觉的植物人,到最终咽下一口气,给叶帆的打击太大了,她老想像她母亲一样,躺着躺着,有一天就去世了。”
“启成是个狠心的父亲,他只要多给叶帆一点爱心和照顾,她就不会有活不下去的思想。其实,她是能活下去的。”
“唉!”陈添轻叹。
“添伯,你不同意我的这个说法吗?”
“不是的。只不过活下去又如何,终日不见天日,生不如死呢!”
“别怕,总有办法可想。”
“有什么办法?”
“只要活着,就有办法可想,由我来想,好吗?”
陈添还是摇头。
“你不相信我会有办法?”
“我相信你没有用呢,总要劝服叶帆相信你,跟你合作才成。”
“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被人欺侮得太多,对人失去了信心。”
“谁欺侮她了?”贝欣问。
“太多太多人了。你没有来这儿之前的那段日子,叶启成不时从街上带回来的女人,总是拿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她来开玩笑。”
“怎么开玩笑?”
“恶作剧可多了,分明知道叶帆想要喝水,就拿个水壶高高地吊在半空,要她张开嘴来承接,然后哈哈大笑,说这叫马前覆水。”陈添猛地摇头:“连我们店上的球仔,有哪天心情不好,赌输了钱,也拿她来出气。那天你不是看到叶帆跌堕到地上去,就是因为我要上邮局取包裹,让球仔送一顿午饭,他偏要放在叶帆没有办法拿到的地方。一定是挨了整天的饿,才扑过去拿饭吃的。”
听得贝欣不住地打冷颤,这种人不如狗,侮辱人的自尊的把戏,原来到处都有。
从这一天起,她给自己一个特别的任务。
贝欣要把这个家打理出一个模样来,而且她要带给那无人照管的可怜的小叶帆一份发自友情亲情的人间温暖。
贝欣每天早上都要在天未亮之前就醒过来,到餐馆去,从厨房挽出十多桶冰,放到餐馆内的冰箱内备用。跟着她还要快手快脚的把当天要用的云吞皮取出,斩瓜切肉,把配料按叶启成的方法调好味,再包裹足够数目的云吞来。
餐馆自七点就启市,早餐、午餐、下午茶点、晚饭,直到宵夜,上铺时起码是凌晨时分。
叶启成多是一倒在床上就蒙头大睡。
可是,贝欣还强迫自己振作起来,继续工作。
她把餐馆后的居室打理出个样子来,一尘不染,几明窗净,所有的衣服都经浸洗晒干之后带着一份清香。
每天当她起床之后,一定把屋内的窗帘全部拉起来,透进满室的阳光。
除了叶帆的房间,因着她多次的叫嚣反对,依然是乌墨墨的一片。
贝欣几乎每天早上给叶帆送早点时,都好言相劝:“叶帆,让阳光进来好不好?是大白天了,总得明明亮亮过日子才成,这会令你健康快乐得多。一天到晚地活在幽暗之中,人只有越来越颓废。”
可是叶帆没有回应。
她不但是个腰腿残废的人,差点就让人以为她是个哑巴。
除了惊呼,叶帆拒绝跟任何人说话。
贝欣的细心呵护,完全得不着回应。
已经不知多少个清晨和晚上,贝欣一再给叶帆说:“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我一个机会,让你看看现在的家已经与以前不一样了,好不好?”
依然是那副木讷得似石膏像的表情。
贝欣虽未气馁,但都禁不住长叹一声,就退了出去。
她奇怪为什么一个花样年华的少女,不懂得珍惜自己在世的光阴,做一些有意义的事,而要这样白白地浪费掉。
贝欣知道她决不会这样做,她期盼着自己的有生之年能为亲人朋友,以至社会国家民族做一点有用的事,将个人的问题放到最后。
她坚信有志者事竟成。
就譬如她日夕盼望的有关伍玉荷出国就诊的消息,终于到来了。
她这天收到小花发来的电报,写道:“伍婆婆的出国批准与入境签证已经拿到了,现在买备机票,将于下星期三乘坐航机下午二时抵达三藩市。又及:自别后,小洋已回东北,再无音讯。”
贝欣是既感慨又兴奋,前者是为小花提起子洋,那种一揭疮疤,发现依然流脓肿痛的感觉,令她惊讶。原来一切并没有过去,只不过是隐藏在幽暗的角落里,害怕被人发现罢了。
兴奋又是势在必然的,因为日盼夜盼伍玉荷可以赶快到美国就诊,如今总算盼到了。
在收到电报之后,贝欣连看着叶启成时,都觉得他顺眼得多了。
叶启成对于贝欣要到三藩市接伍玉荷,送她到侯斯顿很不以为然。
他提出反对说:“店上的人手很紧呢!就由空中小姐把她照顾着前往不就很好了。”
“这是你的承诺。”
叶启成粗暴地说:“好吧,好吧,又是那句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告诉你,我对做君子素来都没有多大兴趣,做小人防卫自己没有什么不好,仁义道德太多了,我可吃不消。幸好我没有答应你要到美国去多久,快去快回,就给你二天假期,足够了吧!”
贝欣还想争辩,难得她能跟伍玉荷重逢,当然希望多留在她身边几天。
可是她刚要据理力争,叶启成就举起手来,摇摇摆摆,拦截她的话,说:“别再多说,你再不回来,怕叶帆就要饿死了,是你要把照顾她的责任硬揽上身的,没有人会愿意接替你的这份职务。别说我不言之在先。”
贝欣轻叹一口气,她不是折服于叶启成无理的要求之下,而是答应叶帆,她会得尽快回来照顾她。
贝欣不想放弃在叶帆身上看到第二个奇迹。
她在临行的那个早上,坐到叶帆的身边去,温柔地说:“叶帆,我要到美国去,接我的婆婆到侯斯顿治病,很快就会回来了,大概三五天的功夫吧,我就回来照顾你了。这几天,你好好地思虑一下,要不要尝试引进一房子的阳光,到我回来时,你给我答案好不好?”
叶帆是永远的缄默,永远的不回应。
贝欣只好轻拍她的手背几下,就站起来打算赶往机场了。
还是叶启成嘱咐周友球开了车子送她到机场去的。
人还未见到伍玉荷,贝欣的心就早已飞驰至十万九千里外的外祖母身边了。
小时候,贝欣老是缠着伍玉荷说:“婆婆,你放心,将来贝欣长大了会好好地孝敬你、侍奉你。”
伍玉荷总是笑呵呵地问:“那好啊,看你怎么有本事好好地孝敬我、侍奉我。”
小贝欣不知哪儿来的灵感,竟然说:“我嫁个好丈夫,不就可以把你供养得福泰安宁了。”
伍玉荷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现今贝欣嫁的不算是个好丈夫,但,贝欣想,那不要紧吧,最要紧的还是能好好地孝顺和照顾外祖母就好。
正要从周友球手上接过行李入闸登机去,就听到有人自老远叫她:“成嫂,成嫂,慢走着。”
贝欣回头,垫高脚眺望,只见陈添正吃力地火速跑来。
“什么事如此着急?”贝欣意识到事态并不寻常。
“刚接到大陆拍来的电报,成哥拆阅了,嘱我赶来给你看,并接你回家去。”
贝欣第一个念头就是飞机误点了,或因着航班的种种问题而要改期启程。
可是,当她打开电报一看时,吓呆了。
电报自她的手中滑落,贝欣全无知觉。
在一旁的周友球忙道:“究竟什么事?”
陈添一直搀扶着贝欣,缓缓地向着停车场走去。
“成嫂,别伤心,人死不能复生,老年人总有离去的一天。”陈添这样说。
是的,正是小花拍发来的电报,道:“伍婆婆的病情突然恶化,又一直不容许我给你摇长途电话,只把一信给我转交予你,已用特快邮件专递,就在今天早晨,我去看望伍婆婆时,发觉她已不再醒过来了。”
贝欣觉得她的心痛,如此的似曾相识,却又比前一次更深更重更难以忍受。
那是在广州火车站的月台上,文子洋高声叫唤她的名字时,一种绝望的、羞愧的伤痛,蚕蚀着她的心房。她愤怒为什么上天不怜悯她,要让她在这最后关头,还要亲身体会一次生离死别。
这一回,她满眶的热泪分明要涌流出来,她都拼命地忍住了。
她不要哭。
伍玉荷从她小时就开始教育她:“现今小时候,做个不会哭的娃娃,将来长大了,做个顶天立地的女孩子。流泪不一定代表弱者,但能忍泪的人,一定是强者无疑。”
可是,贝欣在心内呐喊:“婆婆,你可知忍泪是很痛苦的。”
的确,贝欣整张脸都苍白得像被恶鬼吸去了血似的,这比一个泪如雨下的人看在有心人的眼内更能叫人难过。
她木然地回到成记饭店来,迎面就碰上了叶启成。
叶启成竟嬉皮笑脸地说:“我早就有第六灵感,你根本就不用到美国去。好了,好了,今天是周末,客似云来,你赶快罩上围裙,出来帮着办事。”
叶启成才说完话,陈添就大声说:“你是人不是人了,这个时候还要她帮着办事?有什么事你不可以帮着做呢?”
叶启成被一向敦厚的陈添这样子责难,初而错愕,继而觉得面子上搁不下去,恼羞成怒起来,就道:“你这是哪门子的事,食碗面反碗底,谁雇用你,谁是你的老板了?”
陈添的火气还没有压下来,便道:“天下难找的不是工作,而是朋友。我这就辞工了,你可别再为难叶帆和成嫂,否则我回转头来跟你算帐。”
“跟我算帐?你凭什么跟我算帐了?凭你是她们的什么人,抑或你早就搭上了我的一妻一女了?告诉你,那瘫在床上、人不似人、鬼不似鬼的,你不妨带着走。这个能走动的,你这老头子可别妄想。”
贝欣一听,头也不回地冲进后屋去。
在餐馆内,陈添与叶启成已经对骂得难解难分了。
贝欣冲进后屋去后,不顾一切地走到叶帆的房间之内。
一股发自胸臆之间的屈闷,令她再忍无可忍。
她不由分说地把整个房子,包括叶帆房间内的窗帘都拉开了。
叶帆依然尖叫惊喊:“不要,不要,不准你拉开我的窗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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