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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活下去[梁凤仪]-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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增加营养。
伍玉荷当然也注意到彩如情绪的不稳定,她总是在想,这怕是有些孕妇的自然反应,担心着自己和婴儿的未来,没有安全感,因而惴惴不安。
一个晚上,趁贝清上朋友家帮忙修理破家具,伍玉荷就坐到女儿的身边去,准备跟她好好说说话。
“娘,你有话要跟我说?”
彩如看到母亲坐在自己身旁,把手覆盖在自己的手背上,也不太讲话,就知道其实母亲有很多话要给自己说。
“娘,我们母女俩无事不谈,是吗?”
“是的。”伍玉荷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封信来,道:“彩如,我其实有封信要交给你看的。”
彩如接过信,有点莫名其妙地望着母亲。
“这是你家翁在去世之前从大连寄给我的一封信,我是在他的死讯传回来之后才收到的。”
彩如带一点点震惊,她下意识地觉得信里一定有些什么重要的讯息,要她母亲传递给自己。
“娘!”
“你先看信吧。”
于是彩如把信摊开来,在灯下细看。
没想到贝元有如此清劲的笔迹。
“娘,他的字很好看。”
“那年代,他们是从小就练习毛笔字的,你爹也像贝元一样,写得一手好字。”
彩如开始细细地读着那封信。
信是写给伍玉荷的。
玉荷:这封信能平安的到达你手上,就是我很大的安慰,也许我们这辈子也没有机会再见面了。
我是如此殷切地希望可以在我离世之前,把这些年,我一想跟你说的话,一口气说个痛快。
玉荷,如果我告诉自己,那个玉荷妹妹与贝元哥哥的时代已在我的记忆中淡忘,那是自欺欺人的说法。
我毕生都不会忘记,珠江河畔你垂泪向我告别的情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宁愿不吃饭,也要吸烟,就因为香烟袅袅向上冒时,我总在烟雾弥漫之中看得见你。
对你的思念,我是无时或缺的。
不错,我也真心爱重翠屏,任何一个稍有良知的男人娶了翠屏这样的妻子,都会觉得爱护她是一份当然,也是一份责任。怕正如你嫁了修棋,感觉也是类同无异。
玉荷,我相信我们不必为自己没有在感情上从一而终,而生羞愧。因为当我们怀抱且深藏着这段彼此的挚爱真情的同时,我们是正常、健康、积极、真正地生活下去,为此我们没有逃避活得快乐的机会,也没有放弃爱重我们配偶的本分。当一个人成家立业而不开放心怀去尝试跟对方相处,以至真心诚意地把感情放进夫妻关系内,是对对方极大的不公平。
幸好,我和你都没有这样做。
我相信这些年,我们各自孤寂地生活,所忍受的寂寞,以及彼此思念和需要的克制,已经足以证明我们对伴侣的敬重与忠贞,也使我们之间的爱情升华到一个值得引以为傲的境界。
如果我先你而去,请别流泪。
记得当年珠江河畔话别时,我给你说过:“好日子必在后头。”
修棋去了,我去了,世上还有我们的清儿和彩如。生命将无穷无尽地延续,把我们未完的理想实现,把我们的深情挚爱传扬发挥。
只要肯定下一代会积极地生活下去,我们是无憾而终的。
如果清儿和彩如终于有日结成夫妇,请把我至诚至重的祝福给予他们以及他们将会有的孩子。
当然,我无法见到清儿和彩如的下一代成长,但我倒真盼望我们的孙儿可以知道我们的故事,并且谨记着,应尽他的能力去敬爱你和翠屏,使贝家和戴家总有一天站到人前去。
玉荷,你珍重。
元彩如读罢了信,不自觉地伏在母亲的怀里,她的呼吸加速了,胸臆之间有一股震荡。忽而,一个做人的清晰观念与正确宗旨闯进她的思维之内,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伍玉荷轻抚着彩如的头发,柔声地说:“所以,彩如,别因你的怀孕而生担忧和恐惧,贝家和戴家都要世代延绵下去,日子会一代比一代过得好。”
彩如温柔婉顺得有如一只小猫,静静地伏在那儿,随着呼吸而生轻微的鼓动。
伍玉荷忽然笑了,问:“清儿有向你说过,你的头发很好看吗?”
彩如抬起头来,奇怪地瞪着母亲,说:“娘,你怎么知道他曾这样子说过了?贝清他真是傻瓜,硬要我把头发留长,长发难以打理,在这个时候,更是不必了。”
“长发短发都一样,我们家的姑娘,别的好处不敢夸,这把秀发倒是有点把握的。”
“娘,告诉我,”彩如忽然情急地问:“爹是不是也对你说贝清给我说的话?”
伍玉荷点头,道:“是的,他说过。”
何止修棋曾有此言,就是她的贝元哥哥,小时候老是把玉荷妹妹脑袋上摇晃着的辫子看得出神,有日发觉十六岁的玉荷把发辫剪掉了,他几乎吓得惨叫。
“你怎么啦?贝元哥哥。”
“好狠心呀,谁把你的发辫剪掉了?那么好看的头发,少掉一根也可惜。”
伍玉荷啐他一口,道:“神经病,有什么可惜,头发剪了会再长出来嘛。”
是的,头发剪掉了会再长出来。
可是,人死了就是死了。
伍玉荷的眼睛稍稍湿濡,她紧握着女儿的手,道:“彩如,你的孩子将来也必有一头好看的秀发。”
彩如兴高采烈地答:“且会遇到一个认为她的头发很美丽的配偶,是这样吗?”
“是的。所以,彩如,把孩子生下来,当你看到她的一头秀发时,你会很开心。我们会有足够的力量把孩子带大,教养成才。”
就这样,戴彩如的情绪开始稳定下来,她觉得自己体内不单怀有一个有生命的胚胎,而且是盛载着一个属于贝家与戴家的希望。
这个希望像一股强大的力量支持他们活着,且要活下去,并且活得比以前更好。
希望是绝不会泯灭的,只可能变个样子得以实现。
她的母亲伍玉荷必定曾有过跟贝清父亲生儿育女的美丽梦想。
这个梦想并没有破灭。
且是加进了章翠屏和戴修棋两个可爱的人儿,汇合融化,成为贝清与彩如,再结合诞生出贝家的第四代。
这贝家的第四代的确有一头美丽得出奇的秀发。
当贝欣探头到这个世界来的时候,她首先就让人看到她那头柔顺而出奇浓密的秀发。
伍玉荷把初生儿抱在臂弯,转交到戴彩如怀里去时,彩如伸出那软弱无力的手,轻轻扫抚着贝欣的头发,以极虚弱的声音对她母亲说:“娘,这孩子真有一头如此出类拔萃的头发,一出生就有这种发质,这种光泽,这种密度,真是太难得了。”
“是的,贝欣真是个漂亮的孩子。”
“将来有一天,会有一个爱她的男孩子跟贝欣说着她爹曾经对她娘说过的话,他会说:”贝欣,你的头发真好看!‘。我们就这样一代传一代的当孤儿,做寡妇下去吗?“
“啊,彩如!”
伍玉荷再忍不住,跟女儿抱头大哭起来。
在那个贫困得生命已不值分文的岁月里,为一个已逝的亲人痛哭失声真可算是个莫大的喜讯,证明生还者还有感情有感觉,并未麻木。
人只要不是绝望,才仍会流眼泪。
贝清的死,为彩如带来的悲痛是彻骨的、铭心的、无法遗忘的。
她的哀伤充盈在体内每一个细胞、每一根血脉、每一条毛发,那像无孔不入的癌,把她剩余的、赖以维生的滋养都侵蚀掉、吞噬掉。
基本上,彩如是因为丈夫贝清的悲惨逝世,而不堪刺激,以致早产的。
生孩子时实在也失血过多,但在连裹腹都成问题的时候,往哪儿去找比较有营养的食物去补充体力?
贝欣出生后的三天,彩如已经奄奄一息。
守在她床前的伍玉荷,难过得眼泪老在眼眶内打转,不懂得任情流泻一脸。
那种实在想哭要哭,而又不敢哭、不肯哭的艰难与辛苦,真非过来人所能知晓。
入夜,箕围屋四周的缝隙窜进了阵阵的冷风,让人遍体生寒。
伍玉荷为了让贝欣取暖,惟一的方法就是紧紧地抱着她,守在彩如的床前,争取着她弥留之际的共聚,哪怕还有一分一秒,她们三代能共聚一堂的时刻,是弥足珍贵的。
夜深了,伍玉荷怀中的小宝宝早已熟睡。
贝欣是个吃不饱肚,仍能好好睡去的乖孩子。只需她的婆婆轻轻地、有节奏地拍打着她的小屁股,她就会很快睡去。
这是她们婆孙之间的一个讯号与一重默契。
伍玉荷在万籁俱寂的半夜里,凝视着彩如那张苍白得已无半点血色的脸,她已经作足了心理准备,去迎接生命上又一次难以预计与言喻的打击。
彩如在整个夜里都无声无息地静卧着,若不是在天色微微发亮时,她的眼皮忽而连连地抽动几下,伍玉荷还会以为女儿已经不辞而别了。
她轻声地呼喊着女儿:“彩如,彩如。”
彩如没有睁开眼睛,她的眼珠子分明在眼皮下转动,但就如一个渴睡的人,实在无能为力去扯动她的眼皮。身体的一切机能正在衰退,已经不能随心所欲了。
“彩如,你醒了,你有话要跟娘说吗?我和贝欣就在你的身边。”
彩如似有感应,她的嘴唇在颤抖,竭力地颤抖,分明在使尽全身的力气,企图把她要说的话说出来。
“彩如,你慢慢说,我会听得到。”
伍玉荷俯下头,附耳在彩如的嘴边。
果然,她听到很微弱的声音,在缓缓地组成一句一句断断续续的话语。
“娘,对不起……我想活下去的,……可是……可是……
彩如不但吃力地说话,而且还竭力的抬起她的手,盼望能触摸到母亲怀中的婴儿。
伍玉荷把女儿的手搀扶着,让她搭在孙女儿的小小手臂之上,然后她热泪盈眶地说:“彩如,我们都在你身边,永远在你身边。”
“欣儿……”
“她会长大,放心,欣儿一定会漂漂亮亮地长大。国家不会永远穷,我们总有一天会吃得饱、穿得暖,走在人前光光鲜鲜的。”
“娘……感谢你……”
“彩如,你好好地睡去,欣儿会在这块土地上成人长进,我们紧守我们的信仰,活下去,且会活得更好,相信我……相信我,彩如。”
然后,伍玉荷发觉彩如的手已经自贝欣的手臂上滑落下来,轻轻地垂到床边去。
一个母亲的眼泪在天亮时才流泻下来,泪珠纷纷碎落在还未睡醒的小贝欣的衣襟上。
彩如的逝世,伤心的是母亲伍玉荷。
小贝欣太小,小得她一辈子无法记忆起她的母亲戴彩如是怎么个模样。
贝欣其实是个从小就跟眼泪绝缘的孩子,她绝少哭啼。
在肚子饿时,只会哎呀哎呀的叫几声,竭力地挥动着她的双手,踢着她的双脚,意图引起别人的关注。
从来小贝欣为自己想的办法都是规规矩矩,实际实惠的。
贝欣长到三岁时,她外祖母伍玉荷的预测灵验了。国家已经日有进步,人民不至于穷到饿死的地步。只要肯劳动,两餐饱饭是不愁的,毕竟五十年代末至六十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灾害已成历史陈迹了。
伍玉荷一直在小榄镇上当农户,务农饲畜,这使她的身体锻炼得越来越结实,越来越老当益壮。精神上,她可透过日常的工作回归到丈夫戴修棋的怀抱里。
每当稻熟收成的季节,阡陌上一片金黄,在阳光下闪闪生辉,她就嘘一口气,不禁生出美丽的遐想。如果修棋在田野上,彩如也在她身边,甚而贝元的一家也健在,那么,也许她和章翠屏就会一个挽着饭篮,一个拖着小贝欣,在树荫下围聚着吃一顿美味无穷的清茶淡饭。
如今,当然不是这幅图画。
伍玉荷惟一的安慰就是看着小孙女,一天比一天长得更强更壮更可爱。
贝欣自五岁开始念书,就非常投入,甚得学堂内的老师赞赏。
教她的文任斋老师老是夸贝欣是班上最聪明最勤奋的学生,就连他的亲生儿子,跟贝欣同班的文子洋,也比不上她成绩优异。
那年,贝欣六岁,文老师上课时出了一道作文题目叫《我的母亲》。结果贝欣写的那篇作文得了全班最高分数,文老师褒奖她之外,额外还送她两个莲蓉包作为奖品。
贝欣开开心心地捧着两个白雪雪的莲蓉包子,走出课室去,准备带回家跟她外祖母分享。
正走在小巷上,就迎头来了班上的几个小男生,其中一个为首的乳名叫大牛,拦着了贝欣的去路,还趁她不备,一手就把贝欣手上的一个莲蓉包子夺过去,并立即放在嘴里咬了一口。
贝欣并没有吵嚷,她微吃一惊之后,立即站稳了脚步,首先保护着她手上剩余的一个包子,赶紧把它放进书包里去。
然后贝欣瞪大眼,看着大牛和其他几个男生。
大牛说:“贝欣,你娘不是早就死了吗?你的作文写一个死人,怎么会得到最高分数,我们就想不明白了。”
贝欣转动着大眼睛,悠悠闲闲、清清楚楚地答:“你娘还没有死,你不是个孤儿,对不对?”
“当然了!”大牛趾高气扬地答。
“那么,你回家去,把你今天对我所做的事告诉你娘去,她就会告诉你,为什么我会得到最高分数了。”
“我娘会告诉我?怎么会?她根本不知道你究竟在写些什么。”
“你没有回家去问,怎么知道了。”
大牛想一想,道:“好,我回家问去。可是,你的另外一个包子呢,拿出来分给我们吃。”
大牛抢前一步,他以为贝欣会害怕而慌忙地把那小包子拿出来给他。
可是,大牛估计错误了。
贝欣非但没有退缩,还踏前一步,整张脸俯向大牛,道:“你不是已经拿了我一个包子了?那剩下来的一个,我留着,待你回家去问过你娘,你的所作所为是对的,我便把包子送你娘吃,不然,我就用来孝敬我婆婆去。”
“瞎扯。”
大牛一扬声,几个男孩就扑向贝欣,要抢她书包里的小包子。
贝欣可也不甘示弱,只见她身手伶俐,抓起了地上的一根烂木棒,就跟男孩子们打作一团。
正在人多势众,贝欣快要不敌时,文子洋赶过来,把贝欣扶起,向其他的小男生喝道:“再敢欺负女孩子,我就告诉我爹你们的名字,看你们明天还能不能上学来,回家去给你们爹娘知道了,准拿比这棍还粗十倍的棒子来对付你们。”
大牛跟其他小男生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所措,也不晓得如何收拾残局。
“我们走吧!”还是小贝欣一把拖起了文子洋的手,走离了小巷。
两个小孩子走出了小巷,沿着田间小径走到伍玉荷工作的鱼塘边去,找到一块浑圆的石卵,坐了下来。
小贝欣兴高采烈地往前望,见到渔塘另一边,正在弯下腰去撒网的伍玉荷,一边向她挥手,一边对文子洋说:“她就是我的婆婆。”
“嗯。”文子洋说:“是她把你带大的?”
“对呀!所以我写我的母亲时就写她,我说我是个没有母亲的孩子,可是母亲虽死,她仍然活在我和婆婆之间。因为婆婆告诉我,人始终要死的,未到那么一天,我们就得快快乐乐、勤勤奋奋地活着。婆婆跟母亲一样始终会离去的,可是,她们走了,有我,到我走了,有我的孩子。”
文子洋笑起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在想,你的孩子会怎么个模样。”
“我婆婆说,我娘像她,我像我娘,那么,我的孩子也会像我。”
“像你不错呀!你有很好看的头发。”
“嗯!”
“怎么了?”
贝欣欢喜地说:“我婆婆老是这么说。”
“她说你的头发好看?”
“对,她说她的头发、娘的头发、我的头发都好看,连我外祖父和父亲都这样说过呢!”
文子洋点点头,表示赞同。
“来。”贝欣从书包里拿出了莲蓉包,一分为二,把另外一半仍放回书包内,一半递给文子洋。
“请你吃。”
“为什么?”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你吃另一半吗?我们怎么不一起吃?”
“那另一半,我留着给婆婆。”
文子洋看看手上的包子,又把它分成两半,道:“那么,我们分着吃。”
贝欣接过包子,开开心心地往嘴里送,且说:“我等日落了,跟婆婆回家之后,我就会告诉她,你待我很好。婆婆说过,待我们好的人,得记着;待我们不好的,算了,忘了他们就是。”
当晚,贝欣两婆孙吃完晚饭之后,同坐在床上谈话。
那是她们的习惯,总要把当天所做的事所见的人,逐一互相报道。
今天发生在小贝欣身上的事可多了,于是贝欣就把详情给伍玉荷细说着。
“婆婆,我看,那个包子被大牛一口就咬掉一半了,要跟他算这笔帐,也没有用了。可是啊,我书包里头的一个包子就非要护着不可。婆婆,我这样做对吗?”
伍玉荷点头:“对的,能让的我们可以让;不能让的,例如对我们不公平的就得要争回来。”
“文子洋帮了我,幸亏有他,故而,我分给他半个包子,他又还给我一半,所以,婆婆,我还是吃过那莲蓉包子了,这余下的一半,就给你吃。”
“文子洋是那文老师的儿子,对不对?”
“对呀!”贝欣点着她的脑袋瓜:“他是我班上的同学,今天呀,他非但救了我,而且还说我的头发好看。”
“是吗?他这样说了?”
“对呀!我告诉他,我娘和我娘的娘,即是婆婆的头发都一样好看。”
贝欣一边说,一边摇头摆脑,煞是开心。
伍玉荷抚摸着她的头,把贝欣拥进怀抱里,不期然地眼睛温热起来。
“欣儿,但望你永远都像现在这样高高兴兴的,永不要掉眼泪。”
伏在伍玉荷怀中的贝欣,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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