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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故乡面和花朵-第2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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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候你在伙上做饭,一根杆面杖。能够40个伙计吃──吃得还是蒜面条(也就是捞面条)! 
  恭维的角度也和刚才留保老妗采取的角度相同:恭维的仍是对方的体力和耐心。如出一辙的用心,就达到了如出一辙的效果。我们的留保老妗马上就理解了。这是一种友好的响应和反打──这也就是庸俗和肤浅、恭维和吹捧──平凡生活和谈话的魅力。姥娘和留保老妗坐在一起,是再合适没有了。于是我们的留保老妗在回答恭维的时候也没有必要另开一条先河,就像刚才姥娘回答对麦子的恭维一样,她所采取的态度也是微微一笑──甚至做出小姑娘一样的羞涩: 
  「当时就占个年轻。」 
  当姥娘曾对麦子深入历史找到榆钱作为论据的时候,留保老妗出于对姥娘的尊敬,这时故意退了一步,没有去找历史而是拉到了现在,开始用谦虚的口吻说: 
  「现在就不行了,撕巴掌大一块面片,都感到吃力。」 
  接着又画蛇添足地回到了当年: 
  「当时主要是东家面案大,伸得开人劲儿也伸得开面劲儿。」 
  又说: 
  「几十口子闹在一起做活,还是显得红火呀──人劲也是给带出来的。」 
  虽是画蛇添足,虽然有些矫情,也是气氛的一种。──于是这时的画蛇添足也和别处的画蛇添足有所不同,它不会使气氛走入误区和变质,而仅仅会在气氛之上再挂上一朵可有可无的祥云。无妨大局和并不出格,不会给谈话增添额外的负担。微微一笑,也是恰到好处──不是大笑,如果是大笑的话我们就觉得夸张得过了头那么恭维的结局就显得力不从心──真理面前,没有再往前迈出一步──现在既衬托出了效果又不费精神,这才是东拉西扯的真谛所在啊。你们把开心推向了极致,同时又没有让它们过头和腐烂。你们之间为什么能保持几十年的朋友友谊呢,过去我们不明白,现在我们明白了:就在于分寸的把握啊。不管是政治家或是哲学家──时间一久就要分派了;不管是流氓或是小捣子──时间一久就要打架了;不管是文人或是戏子──时间一久就要嫉妒、吃醋和人身攻击了;不管是老婆或是情人──时间一久就熟视无睹和要发生婚变了;不管是新写实或是先锋和后现代──时间一久就要变化了。──查遍世界的历史,能保持几十年友谊而不退色的,你们是前无古人和后无来者;人类在大的方面实现不了的理想,现在提前被你们两个普通的中国农村妇女给实现了。就谈话而言,你们已经从一种必然王国到达了自由王国,说什么已经不重要,说什么都是心情的一种和微微一笑。天空中本来还有风,现在连风都没有了──如果天气这么做有些作做的话,你们对这种做作也是微微一笑──于是这整个谈话的下午都是无风的,太阳一直和煦和温暖地打在你们身上。──微微一笑让你觉得像当年三里长的麦趟子一样富有深意。如果1969年的老歌是: 
    丰收的喜讯到处传 
  那么你们的谈话是: 
    微微一笑万物生 
  姥娘对留保老妗的恭维过去,接着又该留保老妗开辟第二个话题和第二个战场了。这时她对姥娘的再次的恭维和吹捧就要换一个角度了,上次的推拉已经十分到位──麦子和杆面杖没有给既定的道路留下什么余地,她再用过去的方针去恭维和吹捧姥娘,就显得太直接和黔驴技穷了,于是她就拋弃直接的恭维,开始走曲线救国的路线和改用变相的手法。她就拋开姥娘不再恭维她本人开始转到她丈夫俺姥爷身上了──当着妻子恭维和吹捧她的丈夫,吹捧的毛线球经过曲折的飞行最后不还是打在妻子身上吗?你是多么地慧眼识英雄呀,你是多么地运筹于帷幄之中和决胜于千里之外呀──你找对了人哩,甚至:她所以能这样,还不是你调教的结果?──姥娘和留保老妗,你们也是英雄惜英雄呀,你们也是英雄所见略同呀。──于是留保老妗不经意地说: 
  「当初俺叔(即咱姥娘的丈夫)给东家赶车,三里五村,都知道他车赶得好。再毛的牲口,到了他手里,三鞭子下去,立马温顺得像只猫。」 
  立刻,俺姥爷赶着一架骡子轿车,开始在本世纪三十年代的中国乡村土路上平稳和英勇地飞驰;车子后面,扬起一股长长的烟尘──像褪色的黑白电影一样,展现在我们眼前。虽然把谈话甩了出去,现在又粘合在一起;本来是散兵游勇,现在就成了一支新军;本来脱离了姥娘,现在更加紧扣姥娘。虽然恭维的不是她本人而是她的丈夫,但是她比听到恭维自己还要兴奋和沉浸呢──这时俺姥爷已经去世11年了──俺姥娘果然在那里开心地笑了──看来姥爷轿车的引出,不仅是开辟了一个新的话题,甚至有可能将四平八稳的谈话,在这里掀起起一个高潮呢。──已经去世11年的姥爷,一经留保老妗的口,现在不是又重新复活在三十年代的大地上,开始勇猛地甩着鞭花让大地和当年的轿车在大路上飞跑了吗? 
  原来它真正的含义在复活 
  虽然一切都在微微一笑之中 
  但是,微微一笑并不是温吞的水呢。它也要求出现波浪和高潮呢 
  如果谈话到了这种程度,平静的谈话之中,不就开始出现惊天地和泣鬼神的效果了吗? 
  从这个意义上说,如果说你们的谈话事先没有经过精心的策划,打死我们也不相信 
  但是我们也明明知道,你们就是没有策划──你们只是策划了大肉和由头,而没有策划谈话本身;你们就是在自由和随意之中,已经做出鬼神不能使之然的事 
  你让我们开了眼 
  你们是──大家 
  和你们比较起来,30年后我们所有的自作聪明和性格外露的表演都是贻笑大方 
  …… 
  当然,留保老妗第二次发球的精彩,也给姥娘回手反打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现在别人已经不是在恭维你,而是在恭维你的丈夫;恭维你的时候你可以微微一笑,现在恭维别人──借着恭维别人在恭维你──你该做何态度呢?全盘接受显得过分,一切不在意又有些矫情──分寸把握上稍有不慎,前者会产生贪天之功归已有的效果后者有借贬低丈夫抬高自己的嫌疑。问题提的好,但正因为其好,到了俺姥娘面前也就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难题。但俺姥娘毕竟是姥娘啊,她仍做得那么恰如其分没有破坏事情的本质和原汁原味。她采取的态度是既没有排斥,也没有贬低;既承认他车赶得好,又替已经去世了11年的丈夫谦虚了一把──这样又从反面增加了她的美德──把自己排除在外因为在其外更使自己在其中。她说: 
  「他车倒赶得平稳!」 
  「他倒调教过牲口!」 
  「但他也就会赶个车!」 
  「他除了赶车,还会干什么呢?」 
  「他除了调教牲口,还会调教什么呢?」 
  …… 
  立即,两人好象又成了20来岁的青春少妇,因为在一起做针线,闲得无聊,一个人才夸起另一个人的丈夫,一问一答之后,两个人都有些不好意思,接着开始共同羞涩地「咯咯」地笑起来──这就是在微微一笑之后,她们开始在声音和音量上出现的小高潮。高潮之中,姥娘甚至有些得意忘形,竟自作主张在高潮结尾又狗尾续貂地加上了一截──她在那里又情不自禁地说: 
  「他赶车跟东家去串亲,回来总说,肉倒没什么,肉汤才是好东西!」 
  说完这个老人家突然意识到什么,忙回到现实转回了话题,说: 
  「留保也是一个好人,200来斤的碌碡,他说扛起来,『呼』地一下就到了肩膀!」  显然这恭维还击得有些惊慌──这问题提得没有留保老妗高明,好人和力气有什么关系呢?这时留保老妗倒显得比俺姥娘还要大度,为了排遣姥娘的尴尬和无措,倒是全盘照收承认了留保──留保老舅去世在1954年──好人也收,力气也收──像接受对自己的恭维一样微微一笑。接着两人又突然意识到什么,像年轻媳妇一样在那里又「咯咯」地笑上了。 
  …… 
  历史的回忆和畅想,历史的创造和复活总是她们谈话的重头戏呀。但这并不证明她们就从过去的历史中走不出来了。当历史在她们眼前真的成了过眼云烟的时候,当她们也觉得如果仅仅局限在历史已经对她们的思路和谈话的延伸形成了障碍,她们觉得既然坐在这东西庄的桥上总不能使我们会见的灿烂和光芒显得单一而一般人对付和改正单一的办法就是在一条思路上改变花样于是他的一生都是在世界的单一渠道里挣扎最后出来的效果就必然是五十步笑百步,或者他们仅仅在用外表变化的浪花来改变自己的谈话和一生,于是他们的一生和谈话只有一个青春期,他们的人生和谈话快速地接近衰老也就很正常了──既然刚才对历史和30年代谈的不错,按照这思路接着谈下去不成吗?已经相互恭维和吹捧过对方和丈夫,接着吹捧儿子不成吗?已经恭维过你的麦子和杆面杖,接着恭维稻子和窝窝头不成吗?──当然没什么不成,照这条思路发展下去,东西庄桥上一个下午的谈话也不能说不精彩,说不定因为思路和渠道的单一还让人感到更加流畅呢,因为话题的熟悉人们像在生活中见到老朋友一样感到亲切呢──因为重逢的激动相互拉着对方的手在那里傻笑。──如果是世界上一般的两个人──无论是政治家哲学家文学家艺术家──坐在我们的桥上都会那么做,但是俺的姥娘和留保老妗却没有那么做,她们和这些人的区别主要在于: 
  别人仅仅是把一场谈话当作谈话于是谈话本身散发出来的魅力就已经够光芒万丈了 
  而她们不但要把谈话当作谈话,还要把谈话和会见当成一种自我修炼的方式,于是她们重视的就不仅仅是外在的光芒而是内在的流动和更新 
  于是别人在一场谈话和一场人生中只有一个青春期就够了,在一个河沟和一条渠道里游泳就已经够畅快的了,而她们却觉得仅仅开辟一个话题和一个战场就使谈话受到了束缚,她们要的不是在河沟里游泳而是向往着大海,这时最好的办法──如果你有胸怀和眼光又不怕吃苦的话,是在话题上来一个战略性的转移 
  这时仅仅在话题的延续上加上儿子、谷子和稻子再加上窝窝头是不够的,因为它们仍然是河沟而不是大海 
  生活中的谈话光芒总是短暂的,只有当谈话出现创造上升到艺术的高度,它才能放射出永久的光芒──如果我们仅仅把这桥当成一种生活中的物质存在,我们并不能看出这桥和另外桥的区别;只有当我们把它当成一种创造的艺术来看,我们的桥才是姥娘和留保老妗的桥呢──如果上升到艺术的角度来看,当我们看到艺术中的老朋友,就不像看到生活中的老朋友那么激动了 
  这才是姥娘和留保老妗在话题上进行战略转移的根本原因 
  于是姥娘和留保老妗,还有东西庄的桥,就青春长驻和永放光芒了 
  生活中的桥是一片灰色 
  当我们30年后再看这座生活中的桥时,我们觉得它是那么地丑陋和简单,我们怀疑它能承受当年姥娘和留保老妗那次历史性的会见和交谈吗? 
  当我们相信自己的眼睛时,我们就不会相信这段历史;只有当我们相信她们当年谈话的创造已经上升到艺术的高度时,我们才突然醒悟: 
  在丑陋和简单的生活中的桥之上,原来还有一道飞架东西的辉煌无比的艺术彩虹,正是它接通着历史和现在,接通着姥娘、留保老妗和我们的心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当年你们话题的战略转移对于你们那场历史性的谈话又是多么地重要呀。──它也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当你在一个话题上感到没话可说的时候,你起码要有勇气及时地说: 
    我该走了。 
  你放下你的杯子就走。这比你在一个话题里没话找话要强得多 
  因为,谈话是靠主题的变换来决定的而不是靠找补来填充的 
  当话题要走进死胡同的时候,你最好的办法是及时进行战略转移;当大车冲向泥淖的时候,你最好的办法是及时将大车调转方向;当大船已经快触礁的时候,你最好的办法是将它领航到新的海域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姥娘和留保老妗当年对于话题的转移和大车大船的磨转和调度又是多么地及时、自然和驾轻就熟呀 
  从驾驭大车和话题的才能上来讲,她们赶得上30年代给东家赶大车的俺姥爷了 
  …… 
  于是当话题还在30年代的历史中有回旋余地的时候,甚至当话题只是说了题目的一部分──这部分当然是主要和精髓了──剩着的一半还留待续说的时候,当事情还处在顺畅和鼎盛的时期,当仅仅说了麦子、杆面杖和丈夫还有谷子、稻子、窝头和儿子可说的时候,我们的姥娘和留保老妗就志同道合齐心协力地开始将话题和大船转移到他方了。当你们用筷子将碗里的精华夹走之后,你们马上就把筷子转向了另一个饭碗──让你们出席宴会的都是一把好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你们又是不同于我姥爷的人: 
  你们是不在乎肉汤的东家 
  于是你们就开始撇开历史的菜碗转向现实了。接着令我们尊敬的是,当你们转向现实的时候,你们对历史的拋弃又是多么地彻底呀──你们就像一个成熟的伟人一样,你们对于昨天没有亲情般的留恋,你们看着昨天的朋友和战友,就和狭路相逢的陌生人没有什么区别;我们仅仅因为和昨天的亲情藕断丝连而成了高不成低不就的芸芸众生。你们对过去充满着背叛──当你们开始走向现实的时候,就好象刚才你们没有说过历史;而我们遇到麻烦的时候,我们却从来不敢把自己的麻烦交给时间。当时间像黑社会的教父一样对我们说: 
    孩子,把一切麻烦都留给我,你快乐去吧 
  我们对时间的回答却是: 
    我已经被吓得尿了裤子,我不敢 
  …… 
  而姥娘和留保老妗告诉我们──接着她们也要议论她们的目前和麻烦了,原来她们把话题战略转移到了这里,从这个话题的转移来看,她们又是多么家常和平易近人呀──当我们议论目前和我们的麻烦的时候──历史都交给了时间当然从来没有麻烦──我们不能解脱──当她们在目前遇到麻烦时,却能和时间携起手来,把目前的麻烦仅仅当作一个话题来处理,这时麻烦和烦恼就成了一个被议论的对象她们就能从自身之中解脱出来隔岸观火;当她们像拋弃冠带家私一样对目前进行了拋弃她们就又可以微笑着看世界了。──这就是俺姥娘和留保老妗在处理目前的形势和任务──一切进行了战略转移接触到现实所采取的方式和策略──和与我们的区别。把自己当作别人,把自己当作一个对象,和别人一起去解说和评论,去嘲笑和怒骂──还不能从谈话中得到解脱和超然吗?也许你会说,这不是一种阿Q的做法吗?同志,你可以说自己是阿Q,但你千万不要在东西庄的桥上说俺姥娘和留保老妗是阿Q──你要这么说我可跟你急。姥娘和留保老妗在这里针对自己和拋弃自己的根本前提和阿Q的不同之点在于: 
  阿Q是承认自己的于是就钻到自己里出不来,然后才有不拿自己当回事的种种表现──其实这个不当回事是更当回事 
  而俺姥娘和留保老妗已经认识到自己早晚是不存在的──在这样一个前提下把自己当成了别人 
  前者是一种沮丧的精神胜利,后者是一种超然的灿烂和温暖 
  前者是阴雨连绵 
  后者是无风无火 
  前者是以阴雨说阴雨 
  后者是以晴天笑看太阳下的片片阴影 
  她们的心里永远是春天 
  虽然我们知道生活中的姥娘和留保老妗也做不到 
  但是现在当她们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们把她们重新放到东西庄的桥上的时候,她们在创造中却已经完成了 
  …… 
  于是她们在议论现实中的种种麻烦和烦恼的时候,现实中的一切烦恼都成了她们评论和超然的内容,成了Pass和解脱的一种谈资。不谈还窝在心里,一谈出来不就舒畅了吗?留保老妗说──说这话的时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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