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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怀迟疑地问:“你还——见了别的人?”
沈士柱点点头,得意地说:“告诉你吧,我还到了钱牧斋的府上,见到了他的那位河东君!”
余怀蓦地一惊,失声说:“什么,你还去见了柳如是?”
“一点不错!是她着人来寻我的——哎,你别把眼睛睁得那么大嘛!”沈士柱做了个安抚的手势,“不错,这些日子她是闹出了件丑闻。这老兄早就听说了。
可是你却不晓得,钱牧斋临走时,曾经特地把我召去,当面向柳如是交待,若有什么大事,别人都不便商议的,可以找我。结果昨日,她果然派牧斋的那个亲随李宝把我找了去,告知我,说牧斋有信回来,表示了有意辞官南归;还说据她估计,老头儿这一次回来,并非打算从此归隐田园,而是十分怀念南边的朋友。她还问我有无这种门道,若有时,替她多联络着点呢!”
钱谦益同沈士柱关系一向十分深密,这一点,余怀是知道的。钱谦益当时参与献城迎降,多少有点出于追不得已,事后一直感到颇为懊悔,这一点,余怀也已经昕沈士柱多次谈起。不过,要说钱谦益准备辞官南归,并且有意投向反清营垒,余怀却觉得这个弯子未免转得太大,有点令人难以置信。更何况,这种说法又是出于柳如是之口,而柳如是刚刚还背着钱谦益,闹出了那样一桩辱没家门的丑事。
“哼,可别忘了,那姓柳的是个水性杨花、熬不得半天寂寞的娘们!她说的话,你就这等相信?”他不以为然地说。
沈士柱搔一搔锃光瓦亮的头发,点点头:“这话自然也是。不过,听说自从得知牧斋打算南归,柳如是已经把那个面首打发走了。至于她的话是真是假,我们倒不妨先听着,且看下回分解——哎,对了,这次南下浙东联络,柳麻子也有一份。直到这会儿,他还不知道呢!趁着时辰还早,你我就去访他一趟,如何?”
第九章
一
对于柳如是所透露的信息,尽管余怀和沈士柱都感到半信半疑,但是,就远在北京的钱谦益而言,渴望返回江南的心情,却确实变得越来越迫切。
本来,抵达北京之后的三个多月里,清朝对他可以说还是相当的优礼,不仅按崇祯年间的品级授予官职,而且还同意他的请求,让他以副总裁的身份参与《明史》的修纂。至于生活起居,也尽量给予照顾。作为一名犯有“僭立”之罪,并且已经年过花甲的降官,这恐怕已经是能够期待的最好结局了;何况只要死心塌地,兢兢业业地做下去,后半生应该不难打发。事实上,一直心怀惴惴的钱谦益,起初也的确松了一口气,为新朝的“皇恩浩荡”而感激涕零。然而,人就是这么奇怪,当迫在眉睫的危机过去之后,那些因为受到压抑而退隐到内心深处的念头,往往会重新冒出来。渐渐地,钱谦益又开始感到日子过得并不那么舒坦。
虽然《明史》的修纂还仅仅处于筹备阶段,事务并不繁忙,而在北京也并不缺乏诗酒往还的朋友,但他仍旧一天到晚感到心头空空落落的,始终快活不起来。
当然,要说原因,自然也有原因,譬如说,柳如是不在身边——这恐怕是最主要的。说实在话,虽然分手才只四个多月,但在钱谦益的感觉里,却像已经不知过了多少年。而北京与南京又偏偏远隔千里,书信往来快则一个半月,迟则要近两个月。因此到目前为止,他同家人也还只通过两封信,而且第二封还没有得到回音。那么,他们眼下的情形如何,柳如是的情形如何,钱谦益都无从知道。
其中,自然又以柳如是使钱谦益最为挂心。不错,这个小女人的任性、绝情,坚决不肯陪同自己北上,当初的确使钱谦益颇为恼火。但几个月下来,当他把事情思前想后地反复琢磨之后,渐渐又觉得对方的执拗似乎也可以理解。因为在弘光皇帝出逃、南京的留守大臣们决定开门迎降那阵子,柳如是本来已经横下一条心,打算一死殉国,是自己一再恳求,并指池水为誓,表示今后还会为恢复明朝奔走效力,才把她挽留下来。既然如此,那么就实在没有理由再让她陪着自己到北京来出丑受辱,自讨作践。正是由于理解了侍妾的志向和心情,钱谦益才终于打消了对她的恼恨和让她北上的指望,给家里写去了那样一封信。只不过,意思是传回去了,到底能否顺利脱身南归,怎样才能脱身南归,说实在话,钱谦益心中却是一点儿底也没有。正因如此,他的情绪近日来甚至变得更加低落了……眼下,已经到了腊月的二十八日,离新年只剩下三天。钱谦益因为并无家眷在身边,所以也没有太多的事情可张罗,无非是打扫房屋、剃头,以及照例备办一些应节的物品。几个亲随仆人一动手,很快就掇弄妥当了。因此,这天下午,在翰林院国史馆里,虽然上头传下话来,可以提早散班,让大家回去料理过年的事宜,但是钱谦益却依旧在纂修房逗留着,继续翻阅堆放在那里的各种史料,并不急于离开。
他不想这么早就走,是因为即使回到宣武门外那个“家”里,其实也无事可做。加上在这种除夕将临的时候,眼看着邻居们一家子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准备过年,自己就更加显得孤单和冷清,倒不如干脆躲开世俗的喧嚣,看不见,听不着,心里反而好过一点。更何况,早在前明时便已经是“国史馆”的这个地方,经历二百七十多年的日积月累,内中所储藏的史料之丰富,品类之完备,记录之详细,实在远远超出钱谦益原先的想象。如果说,早在常熟赋闲在家时,他就曾经动过自行修纂《明史》的念头,并且为此搜罗了不少资料的话,那么直到进入了馆中,他才目瞪口呆地发现,与这里的收藏相比,自己的那一点资料恐怕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实在太微不足道。因此,眼下他迟迟不想离开,还因为彻底迷上了眼前的无价之宝,总想多翻翻多看看的缘故。
当然,在这些汗牛充栋的诏令、奏折、题本、文告、谱牒、祭文、阁票、邸报、塘报,各式档册以及起居注、时宪书,乃至青词、食谱、医案等等史料中,钱谦益最感兴趣的还是那些过去从未公开的秘密档案。特别是在整个明代,曾经发生了好几起朝野震动的大事,但是个中原委却是人言人殊,一直弄不清楚,钱谦益十分渴望能够从这些秘密档案中找出一点头绪来。譬如说,明朝开国之初,燕王朱棣——也就是后来的成祖皇帝从燕京起兵南下,攻人南京,从他的侄儿建文帝手中夺取帝位的所谓“靖难之役”,后来一直传说建文帝并没有死,而是趁宫中起火时,从地道乘乱逃出去了。这些天钱谦益遍检当时的档案,并未发现有这种迹象的记载,因此大致可以断定民间的传言并不可信。又譬如,天启年间,那三件大案——梃击、红丸、移宫,曾经被魏忠贤阉党利用来残酷迫害东林党人,后来,崇祯皇帝即位时虽然已经予以平反,但有些因果关系仍旧含糊不清。钱谦益作为当事人之一,对此自然格外留心。这一次仔细搜检下来,居然也大有所获……不过,馆里收藏的史料实在太多,而且由于年代久远,又未曾经过系统的整理,查找起来相当费时费力。此刻,钱谦益想弄清天启六年北京发生的那一场大爆震,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结果,还没翻检完当时那些报告灾异损失的各种奏本,窗外的天色就明显地暗下来,提醒他时辰已经不早,该考虑回家了。
“可是,眼下酉时尚未到。总是北地冬日天黑得早的缘故。那么,或者再迟半个时辰才走,也还不迟?”钱谦益把手中的卷宗放回原处,转身望着窗棂外的薄暮晴空,踌躇地想,同时,听见门外的甬道传来轻而急的脚步声。接着,门“呀”的一响,被推开了,一位年轻的官员跨了进来。不过,那人显然没想到屋子里还有人,因此猛一看见薄黯中站着的钱谦益,倒吓了一跳。但随后他就“哦”了一声,连忙把手中的一个大包袱放到桌子上,倒退一步,行着礼说:“卑职王求仁。因不知大人在此,多有冒犯,尚祈见恕!”
钱谦益已经认出对方是馆里的一位编修官,于是摆摆手,说:“罢了!学生不过为查阅档册,才在此勾留。嗯,何以兄台也迟迟不归?”
王求仁仍旧拱着手,恭敬地回答:“禀大人,卑职今日例当在馆轮值。适才在值房接到门上呈进一批新收的杂档,怕有遗失,因此送进来放置。”
钱谦益点点头:“既然如此,兄台请自便。”口里这样说,心中却不禁有点好奇:“新收的杂档?不知有些什么东西?”因此,等年轻的编修官殷勤地替他点上灯,告了退,转身离开之后,他就走到八仙桌边,把那个大包袱拿过来,动手解开,发现里面有手卷,有书信,还有一些其他的文字,内容很杂,各不相同,而且未经整理。看样子,不知是哪个衙门收集到的,大概觉得有点史料价值,便转送到这里来。不过,其中倒是附了一份清单,上面一件一件全都开列了名目。
钱谦益拿起来翻了翻,觉得都比较平常,正想丢下,忽然,像被什么触到似的,心中微微一动,于是把清单再度举到眼前。这下子,他的目光立时被攫住了,因为单子上写着这么一个题目:《扬州十日记》。
“什么?《扬州十日记》!竟然有这样的东西!”钱谦益惊讶地想。还在南京的时候,他就听说过:在扬州失陷,史可法殉国之后,豫王多铎为了报复死守孤城、拒不投降的扬州士民,曾经残酷地下令屠城十日。结果,惨死于清军刀下的无辜百姓不知有多少。消息传开,使整个江南都为之震动。当初钱谦益与他的同僚们之所以决定献城投降,与害怕南京遭受同一命运,可以说不无关系。不过,由于紧接着他们一伙人就被置于清军的严密控制之下,后来就更是被带到北京来,因此对于屠城的具体情形,他至今仍然知道得很少。现在忽然发现眼前就有这样一份东西,确实令钱谦益意外之余,止不住心头急剧地跳动,以致伸出手去时,竟然一个劲儿簌簌发抖。
他终于控制住了自己,并从那堆杂档中找出了《扬州十日记》。原来,那是一篇誊录在普通笺纸上的文字,装订成薄薄的一册,从书脊看,应当有四五十页左右。可是大约因为保存不善,加上辗转流传的缘故,其中却残缺颇多,不是书页破损不全,就是整页整页地丢失。上面也找不到作者的名字。“嗯,写工倒还周正干净,看样子是个抄本。只不知原件在何方,而冒着大危险写这种文字的作者又是何人?”钱谦益想,双手不由得又抖起来,末了,只好把本子摊放在桌上,就着灯光逐页翻看。由于开头部分已经不翼而飞,因此他首先读到的,是这么一段文字:……忽叩门声急,则邻人相约共迎王师,设案焚香,示不敢抗。予虽知事不济,然不能拂众议,姑应日:“唯唯。”于是改易服色,引领而待。良久不至。
予复至后窗窥城上,则队伍稍疏,或行或止。俄见有妇女杂行,视其服色,皆扬俗。予始大骇,还语妇日:“兵入城,倘有不测,汝当自裁!”妇日:“诺。”
因日:“前有金若干,付汝置之。我辈休想复生人世矣!”涕泣交下。尽出金付予。值乡人进,急呼日:“至矣,至矣!”予趋出,望北来数骑皆按辔徐行。遇迎王师者,即俯首,若有所语……迨稍近,始知为索金也。然意颇不奢,稍有所得,即置不问。或有不应,虽操刀相向,尚不及人……钱谦益心想:“原来这个作者是住在城墙边上的,所以清军人城之初的情形,他瞧得很清楚。那么在前几页,想必还有城破时情形的记录,只可惜丢失了。”
他不无遗憾地想,于是接着往下看。
次及予门。一骑独指予,呼后骑曰:“为我索此蓝衣者!”后骑方下马,而予已飞遁矣!后骑遂弃予,上马去。予心计日:“我粗服类乡人,何独欲予?”
已面,予弟适至,予兄亦至,因同谋曰:“此居左右皆富贾,彼亦以富贾视我,奈何?”遂急从僻径托伯兄率妇等,皆至仲兄宅。仲兄宅在何家坟后,肘腋皆贫人居也。予独留后以观动静。俄而伯兄忽至,曰:“中衢血溅矣!留此何为?”
予遂奉先人神主,偕伯兄至仲兄宅。当时一兄、一弟、一嫂、一侄,又一妇、一子、二外姨、一内弟,同避仲兄家。天渐暮,敢兵杀人声已彻门外。因登屋暂避。
雨尤甚,十数人共拥一毯,丝发皆湿。门外哀痛之声,竦耳摄魄。廷至夜静,乃敢扳檐下屋,敲火炊食。城中四周火起,近者十余处,远者不计其数。赤光相映如雷电,辟卜声轰耳不绝。又隐隐闻击楚声,哀号断绝,惨不可状。饭熟,相顾惊怛不能下一箸,亦不能设一谋。予妇取前金碎之,析为四,兄弟各藏其一。髻发衣带内皆有。妇又觅破衲敝履为予易讫,遂张日待旦。是夜也,有鸟在空中如笙簧声,又如小儿呱泣声者,皆在人首不远。后询诸人,皆闻之。
廿六日,顷之,火势稍息,天渐明,复登高升屋躲避,己有数十人伏天沟内。
忽东南一人,缘墙直上;一卒持刀随之,追蹑如飞,望见予众,遂舍所追而奔予。
予惶迫,即下窜。兄继之,弟又继之,走百余步而后止。自此遂与妇子相失,不复知其生死矣!
诸黠卒恐避匿者多,给众人以安民符节,不诛。匿者竞出从之,共集至五六十人,妇女参半。兄谓予曰:“我落落四人,或遇悍卒,终不能免。不若投大群,势众则易避,即不幸,亦生死相聚,不恨也!”当是时方寸已乱,更不知何者为救生良策,共日:“唯唯。”相与就之。领此者,三满卒也,遍索金帛。予兄弟皆罄尽,独予未搜。忽妇人中有呼予者,视之,乃余友朱书兄之二妾也。予急止之。二妾皆披发露肉,足深入泥中没胫。一妾犹抱一女。卒鞭而掷之泥中,旋即驱走。一卒提刀前导,一卒横槊后逐,一卒居中,或左或右,以防逃逸。数十人如驱犬羊,稍不前,即加捶挞,或即杀之。诸妇女长索系颈,累累如贯珠,一步一蹶,遍身泥土;满地皆婴儿,或衬马蹄,或藉人足,肝脑涂地,泣声盈野……如果说,在读到开始一段时,钱谦益还觉得城破后,兵卒乘乱索取钱财,原属意料之中的事,因此并不感到吃惊的话,那么这一路读下来,他的心就渐渐收紧了,寒毛也随之竖起来。无疑,以他的熟读史书,加上近年来的目睹耳闻,对于战争祸乱当中人命的悲惨,可以说是很了解的;不过,眼前这些记载,由于它的具体和详细,仍旧使他心中大受震动,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不过,虽然如此,他却忍不住继续看下去。
行过一沟一壑一池,堆尸贮满,手足相枕,血入水碧结,化为五色,池为之平。至一宅,乃廷尉姚公永言居也。从其后门直入,屋宇深邃,处处皆有积尸。
予意:此间是我死所矣!乃逶迤达前户,出街复至一宅,为西商乔承望之室,即三卒巢穴也。入门,已有一卒拘数美妇在内,简检筐篚,彩缎如山,见三卒至,大笑,即驱予辈数十人至后厅,留诸妇女置旁室,中列二方几。三衣匠、一中年妇人制衣;妇扬人,浓抹丽妆,衣华饰,指挥言笑,欣然有得色。每遇好物,即向卒乞取,曲尽媚态,不以为耻。予恨不能夺卒之刀,断此淫孽。卒尝语人日:“我辈征高丽,掳妇女数万人,无一失节者,何堂堂中国,无耻至此?”呜呼,中国之所以亡也!
三卒随令诸妇尽解湿衣,自表至里,自顶至踵,并令制衣妇人相修短,量宽窄,易以鲜新。诸妇女固威逼不已,遂致裸体相向,隐私尽露,羞涩欲死之状,难以言喻。易衣毕,拥之饮酒,哗笑不已。一卒忽横刀跃起向后疾呼:“蛮子来!
蛮子来!”近前数人已被缚,吾伯兄在焉。仲兄曰:“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急持予手前,予弟亦随之。是时男子被执者共五十余人,提刀一呼,魂魄已飞,无一人不至前者。予随仲兄出厅,见外面杀人,众皆次第待命。予初念亦甘就缚,忽心动若有神助,潜身一遁,复至后厅,而五十余人不知也……在战乱中,命运最悲惨的照例是妇女。她们不仅像男人那样难免一死,而且往往还要遭受各种凌辱、蹂躏。至于像文中所说的,这种成群结队地当着自己亲人的面,被征服者任意玩弄的情形,在钱谦益的记忆中,虽然并非绝无仅有,但仍旧使他止不住热血上涌,有一种不胜忿恨的感觉。不过,文中痛骂那个中年的制衣妇人,当同胞惨遭淫毒之际,竟然恬不知耻,竭力向清兵献媚取宠,又使他不无心虚地联想到,自己多少也属于此类……这两种感受混杂在一起,以致有片刻工夫,钱谦益心中变得颇为烦乱。为了摆脱困扰,他于是竭力收敛心神,继续看下去。谁知,刚刚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