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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色-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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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试试,稍稍好一点,但好像有什么东西压迫着、阻挡着呼吸,喘不上气来。往前,更不行
了,现在只要用一个小指在肚子上压一下马奶就会从口、鼻、七窍喷射出来。天啊,我要完
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一丝转机,一丝光亮,一丝希望。这是一种轻微的晕眩,一
种摇摇摆摆的感觉,从胃里慢慢地向上转移。这和骑在马上饿得发晕时的感觉颇有不同,那
时的晕是一阵心慌,而这时的晕却是一种安宁的信息,是肠胃的痛苦的减轻。也许这痛苦只
减轻了百分之一个单位(如果痛苦也有计量单位的话),然而他已经敏感到了,他已经听见
了自己的心跳,感到了自己的体温,觉得自己的灵魂、自己的生命仍然是在自己的躯壳里
边。于是,他笑了:我说过的啊,天无绝人之路,有道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
村。郭建光在《沙家浜》里道白,念语录说:“有的时候有利的情况和主动的恢复,就在这
坚持一下的努力”——然后郭建光提高16度用假嗓念道:“之——中!”
    心慢慢定住了,头却更晕了,这就是酒,酒的妙用!人们不是把酸马奶又叫做马奶酒
吗?马奶里产生了酒精,酒精开始发挥作用了,身上有点飘飘然,有点软,但并不酸痛,而
且最主要的是,肠胃也渐渐风平浪静了。
    一阵清风吹遍了他的全身,好像是酣睡以后睁开了眼睛,好像是儿时的一个伴侣拿着小
手枪来叫他去玩,好像他看见了他的共命运的妻子的目光,而且他忽然想默念两句词:
    日出江花红胜火,
    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他自己都感到了自己脸上的笑容了。这久违了的轻松的、单纯的、信任的笑容。他觉得
自己正在从老鼠变做一只燕子,变做一条鱼了。他正在展开翅膀,他正在穿过碧波,如歌的
慢板,然后是小步舞曲……
    瞧,我已经不饿了。瞧,我是多么清醒啊!
    三个老头子也已经喝饱了马奶子,他们在满足地咂着嘴唇,摸着胡子。但是大盆里还有
一点残余。他们齐声向曹千里劝道:“请吧!你是小伙子嘛!”
    我们像燕子一样轻盈,像鱼儿一样自由的小伙子没有推辞,他把盆端起来,把剩奶倒到
自己碗里,毫不勉强地把它喝下去了,他开始出汗了——不是冷汗虚汗,而是温暖的和健康
的人所能出的洁白而光亮的汗水。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奔流到海不复回………
    莫非他已经踌躇意满了吗?只因为差点把自己撑死的四海碗酸马奶?这可真有趣。就像
贝多芬的交响乐,雍容华贵、富丽堂皇、饱满丰厚,英勇崇高?还是像柴可夫斯基,深沉委
婉,丝丝入扣?
    李白在醉后宣告:
    天生我材必有用, 
    千金散尽还复来……
    而可爱的林黛玉在咏香诗里说:
    焦首朝朝还暮暮,
    煎心日日复年年……
    “给我一个冬不拉!”他向主人索要。主人将信将疑地,好奇地把冬不拉给了他。他拧
紧了弦,乒乓地弹起来了。来公社三年了,他从来没有动过任何乐器,一切乐器都是和他的
过去联结着的,而他追求的是彻底埋葬他的过去。甚至于慢慢地他自己也相信了,他已经不
爱音乐,也不会搞音乐了,他已经分辨不出旋律和节奏,认不出五线谱了,他只觉得茫然。
    然而,一接过这破旧的冬不拉,他就弹出了调子。这是一首叫作《初春》的冬不拉乐
曲,还是在六六年以前,他听过两次,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它,一面凭记忆,一面对记不
住的段落给以即兴的修正和补充。他弹起来了,弹得老妈妈和三位老牧人都听呆了,他们根
本没想到,来客竟是一位乐师!
    然后他唱起来了。他唱了青春,唱了生活,唱了大海,唱了呼啸的风,唱了打铁的手,
也唱了姑娘的眼睛。
    ……曹千里完全不记得他是怎样离开这座毡房的了。他只是不断地提醒着自己,他没有
醉,他非常清醒,特别是他的一双眼睛,看什么都分外鲜明、清晰,好像是用水把一切洗了
又洗。他看见了哈萨克老妈妈和三位萍水相逢的老牧人眼睛上的泪光。他们四个人一起走出
帐篷,恭恭敬敬地送他。他们还说了许多热情和友好的话,他不记得自己回答了什么,但他
记得自己是彬彬有礼的,完全符合对于一个晚辈的礼节的要求。
    他走出毡房之后一眼就看到了外面的光亮光亮的碧空,娇嫩、多汁、透明的蓝天上有两
片薄云在飘浮。而高山的雪冠洁白炫目。洁白中又有一道一道清晰的褐紫色的线条——那大
概是无雪的山谷,一切都那么有层次,像刀刻出来的一样。
    他甚至看见了山谷中的几丛云杉树。他觉得他看见了哈萨克小孩子爬在树梢上撅柴火。
山里有黄羊吗?野鹿、獾和狼?有一个哈萨克大汉,他骑着马去追逐一只狼,竟然徒手捉住
了狼,把狼夹在了自己的腋下——夹死了!就是这样的人民,但是他们爱音乐,爱冬不拉,
爱唱歌,许多毡房里都有乐器,有留声机,唱匣子……
    许是雪山看久了,他的眼睛里出现了一块又一块亮得发黑的斑点,以至他看草地也看成
一块黑,一块黄,一块绿的斑斑斓斓的了。但是他的视力很好,他没醉,不信,他看得清楚
每一株形状不同,姿势不同,颜色也各异的草。草在动,草在摇,草在互相挨近,低语,抚
爱。草也爱听音乐,爱唱歌的吧?是有风么?他怎么觉不到?
    他一下盯住了毡房前的拴马桩,并且看个不住。一匹大马,被绳索吊起来,说是吊起来
吧,又略略挨一点地,然后任凭人们的摆布,说抬蹄就抬蹄,说钉掌就钉掌,这可真是个了
不起的、有用的桩架啊!他奇怪,为什么这桩子看着愈来愈小呢,还有点弯弯曲曲……他走
上一步,打算扶正这根桩子,用力推,用力拉,都不影响木桩分毫,木桩呆呆木木地,一动
也不动。他却看见了一个大大的黑蜘蛛,细长的、弓起来的八条腿。蜘蛛可是益虫,向益虫
致敬!同时在这一刹那他感到无比的幸福,他竟然不是蜘蛛,不是蚂蚁,不是老鼠,他是一
个人,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他有幸作为一个人,一个20世纪的人来到这个世界,来到
中国的这一块奇妙的土地上,他有幸作为一个人,有苦恼,有疑惑,有期待也有希望,又会
哭,又会笑,又会唱。他能感知这一切,思索这一切和记住这一切,这难道不是一个奇迹
吗?这难道不值得赞美和感谢吗?
    并不是每一种元素,每一个个体都有这样的幸运。同样的碳元素,存在在这根木桩子上
和存在他的细胞里就会发挥不同的作用。这根桩子也是有用的,然而它不会呼吸,不会做
梦,不会叹气也不会同情任何一匹无辜的马。甚至它都不想立得更直一些。立得更直一些不
是会更好一些吗?一个点和一个面的最短的距离,乃是从这个点向这个平面所作的垂线……
他还没忘记数学呢!他可没有醉,他想连着做五道数学题,但是他要走了,他已经饱了,至
少,他已经不饿了,那可以使小小的马驹长成千里马的马奶子,难道不能使他变得强壮和生
气勃勃吗?但是,他的马呢?
    他寻找着。他没有给马下绊子。他相信它是不会乱跑的,这是一匹安分守己的,不和谁
过不去的,沉默而又自重的马。这是他的朋友。他看到了:就在那儿呢!离这儿大概有个四
五百米。他模仿着哈萨克牧人打了一个唿哨。过去,他总是学不像,可今天,倒真像那么回
事。那匹马立刻就抬起头来了,向他张望了。他的目力可真好,隔得这么远,而且天空和雪
山晃着他的眼睛,他却看清了马的耳朵的颤抖和鼻孔的翕动。可爱的老马,你听到了我在叫
你吗?你是多么聪明而又多么善良啊!看啊,灰杂色的老马踏着绿草正在一步一步向他走
来,这简直是一个有价值的镜头,这简直是一幅画。在空荡的、起伏不平的草原上,一匹神
骏,一匹龙种,一匹真正的千里马正在向你走来。它原来是那样俊美、强健、威风!它的腿
是长长的,踝骨是粗大的,它的后蹄总是踩在前蹄留下的蹄印的前面,它高扬着那骄傲的头
颅,抖动着那优美的鬃毛,它迈步又从容,又威武,又大方,它终于来了,来了,身上分明
发着光……
    终于,曹千里骑着这匹马唱起来了。他的嘹亮的歌声震动着山谷。歌声振奋了老马,老
马奔跑起来了。它四蹄腾空,如风,如电。好像一头鲸鱼在发光的海浪里游泳,被征服的海
洋被从中间划开,恭恭敬敬地从两端向后退去。好像一枚火箭在发光的天空运行,群星在列
队欢呼,舞蹈。眼前是一道又一道的光柱,白光,红光,蓝光,绿光,青光,黄光,彩色的
光柱照耀着绚丽的、千变万化的世界。耳边是一阵阵的风的呼啸,山风,海风,高原的风和
高空的风,还有万千生物的呼啸,虎与狮,豹与猿……而且,正是在跑起来以后,马变得平
稳了,马背平稳得像是安乐椅,它所有的那些毛病也都没有了,前进,向前,只知道飞快地
向前……
    即使以后,在今天,在八十年代,在那些年发生的事情又变成了永不复返(一定!)的
“上辈子”以后,在曹千里扑到了渴望已久的新的春天里以后,在他真正地和大家一道开始
奋飞起来以后,他永远记得这一匹马,这一片草地,这一天路程。他记得在奔跑的时候所见
的那绚丽多采的一片光辉。
    他怀念这一切,他充满了由衷的谢忱。
    1980年9月—10月写于美国衣阿华城五月花公寓——时应邀参加“国际写作计
划”。1981年2月,回国后略加修改并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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