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殇城-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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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纸,祭奠一下我们曾经的好妹妹小妍。

  纸钱和香烛都是在磁器口的一家寿衣店里买的,聂智群特意挑了个纸扎的大彩电,他说小妍从小就爱看电视,让她在天堂里也能看到自己演过的那些影视剧吧,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喉咙有些发哽。

  小妍家的老屋在宝善宫附近,又破又旧,不足三十平米,墙头瓦楞和房屋四周都长满了荒草,很难想象这里曾经诞生了一个名字响彻全国的影视红星。拔光了门前的荒草,我们在空地上点燃几支蜡烛,每人烧了三炷线香,然后又烧了一大摞纸钱和几张小妍的大幅剧照,黑色的纸钱如受惊的蝴蝶在秋风中四散着飞扬,恍惚间时光倒流。想到正是因为我的自私和卑劣,才加速了小妍精神的崩溃,才导致了本来就处在痛苦深渊中的小妍的轻生,我悔意连连,泪流满面。我想小妍一定知道那篇文章是出自何人之手,我无法猜测到她那时的心情,震惊、愤怒、绝望?也许皆有之,最好最信任的朋友竟然出卖了她,在她还没完全愈合的伤口又无情地撒了一把盐,她的痛苦可想而知。

  终于烧完了那一摞纸钱,聂智群铁青着脸问我:“浩然,你跟我说实话,对着这上面的八个字说句不昧良心的话,那篇文章到底是不是你写的?”我张口结舌,无语凝噎,愣在那里像根枯死的树桩。聂智群一拳打了过来,我没有躲闪,鼻孔里火辣辣的,直往外淌血,他不罢休,又是一脚踹在我肚子上,我软绵绵地倒了下去,聂智群还要打,却被孟辉死死地拉住。

  那天晚上,我独自在中山路的一家酒吧喝酒,喝到醉眼惺忪的时候,一个男人走过来跟我碰杯,他微笑着问:“程先生,你还认识我吗?”我揉着眼睛看了好半天,才认出他就是曾经教过美琪的那个姓曹的海归博士。“你女朋友把你甩了?”他笑得有些幸灾乐祸。“你娃啥子意思?”


三十九  我拎着啤酒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本来就心情烦躁,这家伙还火上浇油,我准备揍他娘的。曹博士赶紧说,程先生你别误会,我没有奚落你的意思,我有个朋友是你们年轻一代期刊集团的,他说你们的丁副总编和女儿悄悄移民到澳大利亚去了,我还以为你也跟着一起走了呢,看见你还在重庆,我就想她肯定是把你也甩了。这娘们还欠了我的钱呢!我一愣,问她啷个欠你的钱了?

  曹博士告诉我,那把镌刻着卡尔??贝克和“1926”几个字样的小提琴是一件稀世珍宝,是20世纪全球最杰出的制琴大师美国人卡尔??贝克制造的,存世的现在不到十把,每一把都价值连城!丁美琪第一次拿着这把小提琴来上课时,就把他惊得差点说不出话来。曹博士还说,那把小提琴后面还有二战时期飞虎队的标志,见证了一段非凡的历史,身价更是倍增。你女朋友要我联系买主,说事成后给我1%的佣金,于是我通过我的一位在伦敦的同学,联系了一位喜欢拉小提琴的英国富豪,他来重庆旅游时和美琪达成了交易,用五百万美元的价格买走了那把小提琴,你女朋友应该付给我五十万美元,但她却背信弃义,悄悄移民到了澳大利亚。“你不是在编故事吧?一把小提琴能值五百万?”我疑惑地问。“千真万确!”曹博士肯定地说,“如果不是因为你女朋友急于抛售,其实它值更多。我当时也很想买下来,可是没恁么多钱。”

  我的脑袋一下子清醒了,所有的困惑终于解开。我终于明白了美琪为啥子要委身于我,明白了为啥子丁明远这老头子一定要扶持我做主编,他陪广州某杂志的主编来磁器口的时候,意外地在我家发现了那把小提琴,立即觉察出它是一件稀罕的宝贝,但他不动声色。他后来的种种举动,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取得我的信任,趁机夺走那把价值连城的小提琴,为此他甚至不惜用女儿的色相来引诱我,而一心想朝上爬的我像个不折不扣的哈儿,果然上当!

  我咨询了重庆一位著名的律师,他说那把小提琴追索回来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因为没有人能证明小提琴是被美琪盗走的,她完全可是说是一种赠与,再者,美琪移民到了澳大利亚,买琴的人是英国人,这场跨国官司打起来至少得花数百万元,一般中国公民根本承受不起。我也知道,如果打官司,一定会惊动老头子和老太太,他们病弱的身体经不住这番折腾,到时落个人财两空,那可是得不偿失。我只好恨恨地咽下这口恶气,咬牙切齿地诅咒丁氏父女不得好死,车撞飞机失事火车出轨轮船倾覆得爱滋病狂犬病非典型肺炎禽流感疯牛病……我把自己所能想象到的灾难都诅咒到丁氏父女的头上。

  这几天我挺郁闷,不仅仅是因为小提琴的事,我原本和李老先生说好周三交易那只花瓶的,他却突然去了成都参加一个啥子电视节目,关于归国华侨的。我那个急呀,我的钱可是高息借来的,要是过了十天还没交易成功,利息得多付不少。我天天打电话催李老先生回来,这天中午终于得到了准信,他说明天早晨就从成都赶回,要我上午就把那只花瓶带过去,他钱都准备好了,如果没问题的话就当场成交。即将赢利两百万的喜悦冲淡了我连日来的郁闷,我也懒得再去想那把小提琴的事了,我开始尝试着运用思娅秘授的精神胜利法来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那把小提琴挂在我家里也许永远只是个摆设,说不定那天就被我那调皮的儿子或孙子摔坏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失去的并不是那么昂贵。

  打电话约孟辉明天上午跟我一起送花瓶去李老先生家,孟辉却告诉我今天晚上他要去上海,而且要去很长一段时间,我问他去做啥子,他却神秘兮兮的不肯说,还叫我开车送他到菜园坝的火车站。我了解孟辉这小子的习惯,他要是不肯说的事你打死他也不会说,他要想说啊,你给他嘴里塞块抹布他也要倒出话来。我笑着说我还要给你五万块的佣金呢,你娃就舍得不要这块肥肉了?我可有言在先了,有钱不要,过期不补。孟辉嗫嚅了一下,讪笑着说,程哥我跟你谁跟谁啊,你就不要在兄弟面前提钱的事了。

  送孟辉去菜园坝火车站的路上,孟辉问,程哥,你说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真正的爱情?我没好气地说,你龟儿子安的啥子心,明明晓得老子戴了一回绿帽子,又被一个贱女人害了,还来问老子相不相信爱情,你啷个不问躺在你身下躺着的那个袁海燕去,你不是说明年就要和她结婚么?孟辉苦着脸说,我跟她分手了。我一惊,忙问为啥子?孟辉却不做声,坐在副驾驶座上一个劲地抽着熊猫,车里烟雾腾腾,十分呛人。

  孟辉带的东西不多,只有一个黑色的拉杆行李箱,但挺沉的。到火车站后,我问要不要我送他去月台,他说不用了。我说那就只好祝你一路顺风艳福不断了。临进候车室的时候,孟辉回头使劲地抱了我一下,泪光闪闪地说程哥你多保重!搞得像是他要即将开赴巴格达战场,和我生死离别一样。


四十  24

  2005年的某个秋夜,磁器口上空的月亮像一面光洁而忧伤的镜子,映照出人间悲欢几许。我从自己的房间出来,蹑手蹑脚地走进老头子和老太太的卧室,两老已经熟睡,发出均匀的鼾声,我把身上仅有的二十四块七毛钱放在桌子上,深情地看了他们一眼,叹息一声,然后轻轻掩上门,沐浴着深重的夜露,朝磁器口的古码头走去。我沿着凹凸不平的麻石台阶一级一级地往下走,秋天的嘉陵江水很凉,像是有一把尖刀在我的骨髓里剜割,但我还是义无返顾地往下走,往下走,江水很快淹没了我的膝盖……

  二十多天前,我和张渝东开车将那只“折枝番莲纹壶形贯耳六方瓶”送到李老先生家时,经老先生现场初步鉴定,那只花瓶是赝品。他说,程先生,你看这胎质和釉质都过细,明显是仿造者在胎釉料加工时利用了现代的生产条件,颜色也太过了点,不像是乾隆时期的产品。张渝东仔细地看了以后,也肯定地说这只花瓶不是上次两位文物专家鉴定过的那只,一定是被谁调包了。我记得那个包工头的保镖去酒店套房的里间包装这只花瓶时,孟辉一直在旁边监督着,难道是他一时疏忽大意,让那两个心怀鬼胎的保镖做了手脚?

  我惊慌失措地打孟辉的电话,却始终是关机的声音,我又打聂智群的电话,问孟辉去上海后跟他联系没?没想到聂智群说的一番话让我口里顿时狂喷鲜血:“浩然,买卖古董是孟辉和黑道上的人一手策划的,你看到的确实是真品,拿回去的却是赝品。”我面色惨白地骂聂智群:“你早晓得孟辉那小子在使坏,你啷个不早点告诉我?恁个多钱啊,智群你就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兄弟我血本无归?”

  “我也是昨天下午才晓得,我要早晓得我还会看着你掉进火坑?我又不是脑壳有包!浩然你别忘了你亏的钱里也有我的一份!”聂智群长叹一声说:昨天下午3点多钟,我正在家里写稿子,孟辉醉醺醺地跑来捶门,一进门就号啕大哭,他说对不起我们兄弟两个,他说袁海燕先害了他。孟辉哭了好一阵后我才听明白原委,袁海燕是黑道放出的鸽子,往往是用女色和小利将男人钓上钩,然后再大宰一顿。孟辉也是后来才发现袁海燕在和他好的同时,也跟好几个男人勾勾搭搭。袁海燕以高利润引诱孟辉借高利贷去做一桩鱼苗生意,他借了三十多万,通过袁海燕的那个表哥进了几车鱼苗,可鱼苗还没到重庆,袁海燕的表哥就谎称因为高温缺氧,那些鱼苗在路上全死了。事后他才晓得他们根本就没有把鱼苗运出来,这桩生意完全是个骗局,不久袁海燕就失踪了。后来孟辉被放高利贷的人绑架了,他们毒打他,逼迫他还钱,在那里孟辉见到了袁海燕,这才晓得她是黑道上的人。他们威胁孟辉说,如果不还钱,就要废了他画画的右手。他们还当着孟辉的面把一个欠债的男子割去了脚筋,孟辉当时吓得大小便都失禁了。孟辉当初借的三十多万高利贷在短短的两个月时间里就变成了五十多万,浩然你是晓得的,孟辉这混小子一直是得过且过,这些年几乎没得啥子存款,而他老爸老妈是做小本生意的,他们就是倾家荡产也还不起孟辉欠下的这笔巨款啊。看孟辉实在还不起钱,那伙人就要他充当线人帮他们设局骗钱,如果骗到手了,他欠他们的债就一笔勾销。孟辉晓得他们心狠手辣,啥子手段都敢使,为了保全自己,他只好狠下心来骗你。”浩然,孟辉哭诉完后就走了,我本来想立即打电话告诉你真相,但想到事情已经发生了,告诉你了也于事无补。而且我是抱着一缕幻想和一份私心的,毕竟你是我情同手足的好兄弟,我希望你第二天去和那个李老先生交易时,他没有看出那只‘折枝番莲纹壶形贯耳六方瓶’是赝品,我不想让真相影响你的心态,使你在交易时神态失常露出破绽,但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

  我满腔愤懑,头发暴怒得几乎要根根竖起来,我咬牙切齿地在电话里咆哮:“孟辉我日你祖宗!智群你哪天要是看见孟辉那臭小子回来,一定要告诉我,老子不剁了他就不信程!”聂智群在电话那头苦笑道:“浩然,孟辉说他和你兄弟一场,不忍心看到你落魄的悲惨样子。他感觉自己无脸再呆在重庆了,这才连夜去了上海,他说等发了大财就会回来,到时不仅把骗你的钱悉数还给你,还给你利息……”

  我仰天长啸,凄然说:“我程浩然简直瞎了眼,竟然一直把这个狗娘养的当兄弟!”聂智群沉寂了数秒后,说:“浩然,孟辉要句话要我转告你,但我不晓得该不该转告,我希望他说的不是真的。”我有气无力地回答道:“恁个惨烈的灾难我都领教到了,我程浩然还怕啥子?智群,你有话就直接说吧。”

  聂智群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阴冷,像从亘古冰川的缝隙里飘出来的:“孟辉说你以前为了当上主编,对思娅和小妍都不择手段,浩然,有这事吗?”我一下愣住了,宛如木桩。聂智群的声音继续传来:“孟辉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也是你曾经教导过他的至理名言。他说他不是故意要害你,是实在走投无路了才出此下策,他希望你能够理解他的生存方式……”


四十一
  得知我倒腾古董上当受骗后,讨债的人纷至沓来,每个人的理由都十分充分:父亲马上要做肝移植手术,母亲得了白血病,老婆出了车祸,老公出了工伤事故,不小心弄出了私生子……一时间恍若世界末日,反正都是急需用钱,一刻都拖延不得,要我赶紧还债。张渝东更是天天跟在我屁股后面转,垮着个脸说画廊经营惨淡,我要是不赶紧还他那五万块,画廊马上就要倒闭了。

  我狠狠心卖掉了自己在歇台子的那套商品房,还了银行的三十万贷款,我借住在聂智群的家里,他说自己那十万块不急着还,他甚至还拿出自己的全部积蓄,替我还了八万块的债。韩琼也把自己的三万块钱私房钱拿了出来,她流着泪说,你好歹是肚里孩子的父亲,我啷个能看着你遭罪?她还说程主编,你就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害了自己!听得我十分羞愧,把头埋在裤裆里不敢看她。

  尽管有聂智群和韩琼的资助,可是我还欠着别人近三十万啊,那些债主找不到我住的地方,就天天到杂志社来索要,有的还请了讨债公司的人,整天穿着印有“欠债不还”的黄马甲在我们杂志社的大楼前三三两两地站着,严重影响了年轻一代期刊集团的声誉。董事会研究后,以不安心本职工作,非法倒腾文物为由,决定撤去我的主编职务,主编一职暂时由聂智群担任,让我回家等事情平息后再回来上班。陆总编还暗示道,看在我以往的贡献上,才没有直接开除我,这已经算是格外开恩了。我没有争辩,我晓得,我走到这一步完全是咎由自取——为了登上主编的宝座,我不惜把自己深爱的女友推到别人的怀里,不惜伤害两个最好的朋友,不惜让怀有自己孩子的女孩成为别人的新娘……

  突然从山峰上跌下来让我感觉如堕地狱般的黑暗,走了一圈又回到原地,我重新变得一无所有,我丧失了继续生活下去的颜面,我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太多不可确知的因素,到处充满了欺骗、敌意和谎言,我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渺小,渺小得如同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根本不可能抵抗残酷的命运。繁花谢尽,曲终人散,我决定让自己的生命结束在这冰冷的嘉陵江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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