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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高行健:灵山-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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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有还要去翻。
    是这样的。口袋掏过了吗?
    全掏过了,裤子前后的几个口袋都模过不下五六遍,扔在床上的上衣口袋也淘
过了,所有放在外面的衣服口袋都摸过,只有放在箱子里的没动。
    然后——
    然后把桌上的东西弄到地上,把床头柜上的杂志顺理一遍,书柜子也都打开,
连被子也抖过了,床垫子、床底下,噢,还有鞋子!鞋子里面,有一回,一个五分
钱的硬币掉进去了,穿上鞋出了门硌脚才知道。
    这鞋不是穿着的吗?
    本来是穿着的,可桌上的书都堆到了地上,没处下脚,总不能穿着鞋往书上踩,
就干脆把鞋脱了,跪在书上翻找。
    真可怜。
    这赤裸裸的没有钥匙串的钥匙就淹没在这房间里了。他也没法出去,望着这弄
得乱糟糟的屋子,一筹莫展。十分钟前,他生活都还井井有序。他不是说这房里原
先就收拾得多么干净,如何有条有理,这屋里从来就谈不上十分整治,可总还算顺
眼。他有他自己生活的秩序,知道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他在这屋子里过得也还
算舒适。总之他已经习惯了,习惯了就适意。
    是的。
    不是的,一切都放得不是地方,一切都不是!
    不要急躁,好好想一想。
    他说他烦恼透了,睡没睡的地方,坐没坐的地方,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他的生
活就成了一堆垃圾。他只能蹲在书堆上。他不能不激愤,可又只能怨他自己。这怪
不得别人,是他自己失去了自己房门的钥匙,弄得这样狼狈不堪。他无法摆脱这团
混乱,这种被弄糟了的生活,而且无法出门,可他必须出去!
    是的。
    他不愿意再看见,也不愿再回到这房里来。
    不是还有个约会吗?
    什么约会不约会,对了,他是要出去的,可是已经晚了一个小时,连约会也耽
误了。人不会傻等上一个小时。再说,他也记不很确切这约会在什么地方?是去会
谁?
    会一个女朋友,她轻声说。
    也许,也许不是。他说他确实记不起来了,但是他必须出去,这乱糟糟的,他
无法再忍受。
    就让房门开着呢?
    他只好开着房门走了。下了楼梯,到了街上,行人照样来来往往,车辆穿流不
息,总这样繁忙,也不知忙些什么。他下了台阶,走上人行道。没有人知道他丢了
钥匙,没有人知道他房门开着,当然也就不会有人去他房里把东西都搬走。去的只
会是他的熟人朋友,人见无处下脚,要不是坐在书堆上翻着书等他,等不了的转身
会走,他不用顾及。可他偏要去顾及他那不值得去偷的房间,无非一些书,毫不值
钱的最平常的衣服和鞋子,最好的一双鞋他正穿在脚上,再就是那一堆还没写完他
自己就已经讨厌了的稿子。想到这,他开始觉得快意了,再也不必去理会他那房门
和那把遗失了的该死的钥匙,就这样没有目的在街上漫步。他平时总匆匆忙忙,不
是为这事那人就是为自己奔波。此时此刻,他什么都不为,从来没有这样轻快过。
他放慢了脚步,他平时很难放慢脚步,先伸出左脚,右脚不必急于抬起,可这也不
容易做到。他已经不会从容走路,不会散步了。说的就是散步,全脚掌着地,全身
心松弛。
    他觉得他这样走十分古怪,行人好像都在注意他,看出他古怪。他悄悄注意迎
面走来的人,却发现他们那一双双直勾勾的眼睛看的也还是他们自己。当然,他们
有时也看看商店的橱窗,看橱窗的时候心里盘算的是价钱合算不合算。他顿时才明
白,这满街的人只有他在看人,而人并不理会他。他也才发现只有他一个人才在走
路,像熊一样用的是整个脚掌,而人却用脚后跟着地,整天整年走路的时候都这样
敲触脑神经,没法不弄得十分紧张,烦恼和焦躁就这么自己招来的,真的。
    是的。
    他越走下去,在这条热闹的大街上越觉得寂寞。他摇摇晃晃,在这喧闹的大街
上像是梦游,车辆声轰轰不息,五光十色的灯光之下,夹在拥挤的人行道上的人群
之中,想放慢都放不慢脚步,总被后面的人碰上,拨弄着。你要是居高临下,在临
街的楼上某个窗口往下俯视的话,他就活像个扔了的软木塞子,混同枯树叶子,香
烟盒子,包雪糕的纸,用过的快餐塑料盘子,以及各种零食的包装纸,飘浮在雨后
路边水道口,身不由己,旋转不已。
    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
    那个在人流中漂浮的软木塞子呀。那就是他。那就是你。
    那不是我,那是一种状态。
    明白。你说下去。
    说什么?
    说那个软木塞子。
    那是个丢失了的软木塞子?
    谁丢失的?
    他自己丢失了他自己。他想回忆都回忆不起来。他努力去想,努力去回忆和什
么人有过什么关系,他为什么到这街上来?这分明是一条他熟悉的街,这座灰色难
看的百货大楼。这大楼总在扩建,总也在加高,总也嫌小,只有对面的那家茶叶铺
子至今没有翻修,还带个老式的阁楼。再过去是鞋店,鞋店的对面是文具店和一个
银行的储蓄所,他都进去过。他同这储蓄所似乎也有关系,曾经存过钱取过钱,那
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似乎也有过妻子,又分手了,已不再想她,也不愿再想。
    可他曾经爱过她。
    似乎爱过,那也模模糊糊的。总之他觉得他曾经同女人有过什么关系。
    而且不止一个女人。
    好像是的。他这一生中总还应该有点什么美好的事情,可那似乎也很遥远,只
剩下一些淡淡的印象,像曝光不足的底片,在显影液里再怎样浸泡,只有个隐约的
轮廓。
    可总还有让他动心的姑娘,留下些值得他回忆的细节。
    他只记得她嘴唇小巧,线条分明,她说不的时候颜色是朱红的,她说不的时候
身体是顺从的。
    还有呢?
    她要他把灯关了,她说她害怕亮光——
    她没有说。
    她说了。
    好,不去管她说了没有,接下去是他到底找到他那钥匙没有?
    他也就想起了他出门去赴的那个约会,其实也可去可不去,大家见面无非是天
南海北闲扯,再讲讲熟人之间,谁在闹离婚,谁又同谁好了,出了什么新书,新戏,
新电影。下回再去这些新书新戏新电影也就老而乏味。再就是某某大员有什么新的
讲话,那话其实翻来复去不知讲过多少年了,早已是陈腔滥调。他所以去,无非是
忍受不了独孤,之后也还得再回到他那凌乱的房间里来。
    房门不是开着?
    对,他推开房门,在摊得满地的书刊前止步,见那靠墙放的书桌边上正躺着他
那把没有钥匙串的钥匙,只不过被靠在台灯座子上横放的一封要复而未复的信挡住,
跨过书难进到房里反倒看不见了。
    64
    我原准备到龙虎山去,拜竭一下那著名的道教洞天,火车经过贵溪,我没有立
即就下一。闷热的车厢里,走道上都坐满了人,要从人的脚缝中,一步步挪到堵满
了的车厢尽头,出一身汗不说,也得好几分钟。我此刻有幸坐在车厢中部左手窗口
的位置上,面前的小桌上还泡了一杯浓茶,正犹豫,车厢响动了一下,便缓缓出站
了。
    随着越来越均匀的震荡声,茶杯的盖子轻轻吟唱。风迎面吹来,倒还清爽。想
打个盹,又睡不着。这东去西来的火车没有一趟不超载,无论白天还是夜间。不管
哪个小站都挤上挤下,总有那么多人匆匆忙忙,也不知忙碌些什么。李白的诗句不
妨改成:出门难,难于上青天。只有那几节软卧车厢里,有外汇券的外国人和多少
级以上由公家报销的所谓领导干部才能享受一点旅行的滋味。我得计算一下我能动
用的这点钱还能混上多少时间。我自己的积蓄早已花光,已经在债务中生活。一家
出版社好心的编辑预支了我几百元稿费,为一本若干年后尚不知能否出版的书,这
本书我也不知写不写得出来,稿费却已花掉了一多半。这似乎只是一笔人情帐,谁
又知道若干年之后如何?总之,我尽量不再住旅店,得找能不花钱或尽少花钱的地
方落脚。可我已经错过了去贵溪的机会,有一个女孩子答应过我,她家可以接待。
我在一个渡口等船时遇到上她的,扎着两条小辫,兴致勃勃,红润的脸蛋,一双灵
活的眼睛,看得出来她对这乱糟糟的世界还充满新奇感。我问她去哪儿,她告诉我
去黄石。我说那地方灰朴朴的天空下全是钢铁厂冒的黑烟,有什么好玩?她说她去
看她姑妈,还反过来问我。我说我走到哪里算哪里,无一定目的。她睁着一双大眼,
又问我干什么的?我说是投机倒把。她听了格格笑,说她不信。我又问她:
    “我像不像一个骗子?”
    她直摇头否认:
    “一点不像。
    “你说像什么?”
    “我不知道,”她说,“总归不像骗子。”
    “那么,就是个流浪汉。”
    “流浪汉也不坏,”她还有一种信念。
    “流浪汉倒多半是好人,”我得肯定她这种信念,“那一本正经的才往往是骗
子。”
    她止不住直笑,像谁呵了她痒,真是个快活的姑娘。
    她说她也想到处流浪,可她爸爸妈妈不准,只许她到她姑妈家去,还说她学校
毕业了,马上就要工作,这是她最后一个暑假,得好好利用一下。我为她惋惜,她
也叹了口气,说:
    “其实,我很想到北京去看看,可惜北京没有熟人,我爸爸妈妈不让我一个人
去。你是北京人吗?”
    “说北京话并不一定就是北京人,我尽管也住在北京,可这城市人活得憋气,”
我说。
    “那为什么!''她十分诧异。
    “人太多,挤得慌,你只要稍不当心,没准脚后跟就叫人踏了。
    她呶呶嘴。
    “你家在哪儿?”我又问。“贵溪。”那里有个龙虎山?“
    “只剩个荒山,庙子早都毁了。
    我说我就想找这种荒山,越没人去的地方我越想去。
    “好去骗人?”她一脸调皮的样子。
    我只好笑笑说:
    “我想去当道士。
    “才没人收你呢,早先的道士不走也都死光了,你去都没有住处,不过,那里
山水倒满好。离县城只二十里路,都可以走去,我和同学一起去玩过。你要真想去,
可以住在我家,我爸爸妈妈都很好客,”她说得挺认真。
    “你不是要到黄石去?他们又不认识我。
    “我十多天就回去。你不也还在流浪?
    说着渡船便靠岸了。
    车窗外,平地拔起一簇簇灰褐的山峦,那背后想必是龙虎山,这些山峦则恐怕
是仙崖。我旅途中经人辗转介绍,访问过一位博物馆的主任,他给我看了仙崖的一
组照片,那临河的崖壁上的许多洞穴里也发现悬棺,是战国时代古越人的墓葬群。
他们清理的时候,还找到了黑漆的木扁鼓和将近两米长的木琴,从孔眼判断,可以
安十三根琴弦。我即使去,也听不到渔鼓咚咚和清音激越的琴声了。
    团团仙崖在远处缓缓移动着退去,越来越小,终于消失了。我同她下船分手的
时候,相互留了姓名和地址。
    我喝了口茶水,品味着一种苦涩的遗憾。我想她也许有一天会来找我,也许不
会。不过这萍水相逢毕竟给我一点愉悦。我不会去追求这么个天真的姑娘,或许也
不会真爱一个女人。爱太沉重,我需要活得轻松。也想得到快乐,又不想负担责任,
跟着没准又是婚姻,随后而来的烦腻和怨恨都太累人。我变得越来越淡漠,谁也不
能再让我热血沸腾。我想我已经老了,只剩下些说不上是好奇心的一点趣味,又不
想去寻求结果。这结果都不难想象,总归是沉重的。我宁愿飘然而来,飘然而去,
不留下痕迹。这广大的世界上有那么多人,那么多去处,却没有一处我可以扎下根
来,安一个小窝,老老实实过日子。总遇见同样的邻居,说一样的话,你早或是你
好,再卷进没完没了的日常繁琐的纠葛中去。把这一切都弄得确凿不移之前,我就
已经先腻味了。我知道,我已不可救药。
    我还遇见个年轻的道姑,她细白的面孔娇美端庄,宽松的道饱里挺拔的身材,
透着洁净和新鲜。她把我安置在正殿侧院厅堂的客房里,地板未曾油漆过,显露出
纹理分明的木头本色,拖洗得一尘不染,床上的被褥散发出才浆洗过的气息,我在
这上清宫住了下来。
    她每天早晨给我端来一盆洗脸的热水,再泡一杯碧绿的清茶,说上一会话。她
声音像这新茶一样甘甜,谈笑都落落大方。她是高中毕业自愿报考当的道姑,我不
便问她出家的原因。
    这宫观里同她一起收录的还有十多名男女青年,都至少受过初中以上的教育。
道长是一位年过八旬的大师,言谈清晰,步履轻捷。他不辞劳苦,奔波了好几年,
同地方政府和各级机关交涉,把山里的几位老道召集起来,这青城山上清宫才得以
恢复。他们老少同我交谈都无拘束,用她的话说,大家都喜欢你,她说的是大家,
不说她自己。
    她说你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还说张大千就在这里住过多年。我在上清宫边上
的伏羲神农轩辕祠里见到了张大千的老子像的石刻,后来又知道晋代的范长生和唐
代的社庭光都曾在这里隐居著述。我不是隐士,也还要食人间烟火。我不能说我所
以留下,是我喜欢她举止自然和她那种不经意的端庄,我只是说我喜欢这宫观中的
和平。
    从我住的客房里出来,古色古香的厅堂里摆着楠木条案,扶手方椅和茶几。墙
壁上挂的字画,堂上的横匾和廊柱上的机联是幸存的早年的木刻。她说你可以在这
里看书写作,累了也可以到厅后的天井里散步。这四方的天井里长着古柏和墨绿的
蓝草,水池里的假山石上爬满葱绿的苔藓。早起和晚间,透过雕花的窗榻听得到里
面传来的道姑们的说笑。这里没有佛门寺庙里那种森严和禁戒,令人压抑,却有一
番宁静和馨香。
    我也喜欢黄昏后,不多的游人散尽,三清殿下宫院里清寂肃穆。我独自坐在宫
门正中的石坎上,望着眼面前地上陶瓷拼嵌的一只大公鸡。殿堂正中的四根圆柱分
别写着两幅联句,外联是: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这正是我在原始森林里听到的那位老植物学家的话的出处。
    内联是:
    视不见听不闻妙哉希夷合玉清上清太清三旨
    知其几现其窍湛然澄静为天道地道人道之宗
    老道长同我讲述这两个联句时说:
    “道既是万物的本源,也是万物的规律,主客观都相互尊重就成为一。起源是
无中生有和有中之无,两者合一就成了先天性的,即无人合一,宇宙观与人生观都
达到了统一。道家以清净为宗,无为为体,自然为用,长生为真,而长生必须无我。
简要说来,这就是道家的宗旨。”
    他同我论道时,这些男女青年道徒也都围拢来听,挤坐在一起。一位小道姑还
把手臂搭在一个男孩子肩上,凝神而率真。我不知道我是否能达到这无我无欲澄静
的境界。
    一天,也是晚饭之后,老少男女来到殿下宫院里,比赛看谁能吹响堂下立着的
一只比狗还大的陶瓷青蛙。有吹响的,有吹不响的。热闹了好一阵子,方才散了,
都去做晚间功课。剩下我一人又独坐在石门坎上,仰望着没有狰狞的龙蛇鳌鱼累赘
的装饰的观顶。
    飞檐扬起,线条单纯。背后山上林木巍然,在晚风中无声摇曳。刹时间,万籁
俱寂,却不觉听见了清明的萧声,不知从哪里来的,平和流畅,俄而轻选。于是观
门外石桥下的溪水声潮,晚风飒飒,顿时都仿佛丛心里溢出。
    65
    她再来的时候剪着短发,这回你算是看清楚了。你问她:
    “怎么把头发剪了?”
    “我把过去都割断了。
    “割得断吗?”
    “割不断也得割断,我就当已经割断了。”
    你笑了。
    “有什么可笑的?”她又轻声说,“我还是有些可惜,你知道那一头多好的头
发。”
    “这样也很好,更轻松,你不必老用嘴去吹,吹得够烦人的。”
    这一回是她笑。
    “你别总头发不头发,讲点别的好不好?”
    “讲什么呢?”
    “讲你那钥匙呀,你不是丢了吗?”
    “又找到了。当然也可以这么说,丢就丢了,丢了又何必再找。”
    “割断就割断了。”
    “你说的是头发?我可说的是钥匙。”
    “我说的是记忆。你我真是天生的一对,”她抿住嘴。“可总差那么一点。”
“怎么叫差一点?”
    “我不敢说你比我差,我是说总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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