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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以理解。”
“要都像你这样想就好了,可人并不理解,把她当做反革命,说她想变天、企
图逃到台湾去。”
“那年月的政策不像如今,这回不是又变过来鼓励回大陆探亲?”我能说什么
呢?
“她一个年轻女孩,虽说那时候已经上了高中,哪懂这些?她把她想她父亲的
话都写在日记本里!”
“这要被人看到告发了,那时候是能判她刑的,”我说。我想知道的是这恋父
情结和同性恋之间是不是有某种转化。
她讲到这女孩因为出身关系上不了大学,怎么被京剧团看上去当了学员。有回
剧团的女主角病了,叫她临时顶替,一下怎么走红,怎么又引起那女主角的妒嫉。
她们剧团外出巡回演出时,那女人偷看到她的日记,报告上去,等剧团回到城里,
公安员怎么找她母亲去谈话,叫她动员她女儿自首,交出日记。而这女孩怕公安员
查抄,又怎样把日记本转移到她家。可她也怕公安员找来,就又把这些日记本送到
这女孩的舅父家。她母亲经过审问,供出她女儿平时交往的只有她和她舅父两家。
女孩的舅父于是也被传讯了,又怕被揭发出来,主动交出了她的日记本。公安员又
如何转来找到她,她自然也害怕,只好一五一十作了交代。这女孩先是隔离在剧团
里不让回家,之后定为书写反动日记妄图变天的反革命罪行,正式逮捕入狱。
“就是说,你们都检举揭发了她,包括她母亲,她舅父?”这蟹腥,吃不下去,
我搁下了,一手指蟹黄,没有个擦手的布。
“都写了交代揭发材料,盖了手印。就连她舅父那么大年纪,也吓得不敢再同
我见面。她母亲硬说是同我在一起把她女儿带坏了,是我向她灌输了这些反动思想,
不准我再进她家门!”
“她怎么死的?”我希望赶快知道个结局。
“你听我说——”她像是在辩解。
我也不是审判官。这事那时候如果落到我头上,也未必清醒,我想起小时候我
见我母亲从我外婆的箱子底下翻出那一卷数十年前早已典当了的田契,塞进炉膛里
烧掉的时候,一样也有种毁灭罪证的反感。幸亏没人追查这笔陈年老帐,如果当时
审讯到我头上,我没准也会揭发给我买过陀螺的我外婆和养育我的母亲,就那年代!
恶心的不是这腥味的胸蟹,也包括我自己,我没法吃得下去,一味喝酒。
她突然哽咽了几下,接着用手捂住脸,嚎陶大哭起来。
我不能满手沾满蟹黄去劝慰她,只好问:
“能用用你的毛巾吗?”
她指指门背后架子上的脸盆,盛的一盆清水。我洗了洗手,拧了个手巾把子递
给她,这才止住了哭声。我嫌恶这丑陋的女人,对她毫不同情。
她说她当时懵了,一年后才缓过气来,打听到这姑娘的下落,买了许多吃的去
探监。这女孩被判了十年徒刑,不想再见到她。可她说她不结婚,决心等她刑满出
狱,将来同她厮守一起,她有工作,可以供养她,这女孩才收下了她带去的东西。
她说她同她在一起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她们相互交换日记,一起说些小
姐妹之间的亲热话,发誓一辈子不出嫁,将来永远在一起。谁是丈夫?谁是妻子?
那当然是她。她们在被窝里便相互格支得格格直笑,她只要听见她的笑声,她说她
就满足了。而我宁愿用最大的恶意来想像她。
“你后来怎么又结婚了?”我问。
“是她先变了,”她说,“我有次去看她,她脸有些浮肿,态度突然变得很冷
淡。我莫名其妙,一直问她,到了闭监的时候,每次总共也只让见二十分钟,她叫
我结婚去,以后别再来了。我追问之下,她才说她已经有人了,我问谁,她说一个
犯人!以后我就再也没见到她。我又写了好多封信,也没收到她一封回信,我这才
结婚的。”我想说是她害了她,她母亲对她的怨恨不错,要不这姑娘也会正常恋爱,
正常结婚,养育子女,不致落到这种下场。
“你有孩子吗?”我问
“我故意不要的。”
一个刻毒的女人。
“我结婚不到一年就分居了,又闹了年把,才办了离婚手续。以后我一直一个
人过,我讨厌男人。”
“她怎么死的?”
我岔开了。
“我是后来听说,她在牢里想逃跑,被警卫开枪打死了。”
我不想再听下去,只等她赶快把这故事结束。“我把这汤再热一热?”她望着
我,有些惶惑。“不用了。”
她无非找我来,发泄一通,这顿饭吃得十分恶心。
她还说她怎么千方百计找到同她在一个牢房关过刑满释放的一个女犯人,知道
她在牢里同一名男犯人传递过纸条,剥夺了她放风探监的权利。她又企图逃跑,说
她那时候神智已不很正常,时常一个人又哭又笑。还说她后来也找到这名释放出来
的男犯人,到他住处时屋里有个女人。她问起她的情况这男人不知是怕那女人吃醋,
还是根本就无情无义,都推说不知道。总共没说上十句话,她气得就走了。
“这能写出来吗?”她低头问。
“看看吧!”我最后说。
她要骑车送我,或是让我骑她的车走,我一概谢绝了。路上,从海的方向吹来
阵阵凉风,像要下雨的样子。回到房主人家里,半夜里我上吐下泻,那海味怕是并
不新鲜。
第十九章
74
他们说,这滨海的山上,夜里总有些奇怪的钟鼓乐声,是那些道土和道姑在做
秘密道场。他和她都说亲眼见过,也都偶然碰上的,回来还告诉了别人。要是白天
上山去找,那道观却总也找不到。
据他们回忆,说是在临海的悬岩上。他说将近山顶。她说不,从靠海的峭壁上
一条小路上去,应该在半山腰。
又都说是一座精致的道观,就建在一条裂开的崖缝里,只有顺着那条狭窄的山
路上去,才能够走到。因此,白天无论是诲上作业的渔船,还是爬到山顶采草药的,
从远处都无法看到。他们也都是走夜路的时候,循着乐声,摸黑来到那道场,突然
见灯火通明,观门洞开,香烟缭绕。
他看见有百十来个男男女女,全抹着花脸,穿着道袍,手里拿着飞刀和火烛,
眼睛半闭,又唱又跳。个个放声哭喊,涕泪横流。而且男女相杂,没有任何顾忌,
进入近乎狂欢和歇斯底里的状态,又是仰面,又是顿脚。
她说她遇上的那次没那么多人,可也打扮得花枝招展,老少都有,从小丫头到
老太婆,只是没有男人。脸上全涂的大红的胭脂,嘴唇抹得血紫,眉毛用炭条描画
过,头上扎的红布髻子,还插上一串串茉莉花,也有吊着铜耳环的,穿没穿鼻孔她
记不清了。也是又唱又跳,甩着袖子,咿咿呀呀,热闹非凡。
你问她不是做梦吧?她说同她一起还有一位女同学,上山玩去走岔了路,天黑
了没下得山来,听见声音,摸索前去才碰巧遇上,人家也不避讳,观门就敞开着。
他说他也是,不过当时只他一个人。他山里走惯了夜路,并不害怕,防的是歹
人,这些道士只做他们的道场,并不害人。
他们都说是亲眼见到的,要只是听说,他们也不会相信。他们都受过高等教育,
神智健全,都不信鬼神。如果是幻觉,这怎么都能分辨。
他们也互不相识,分别同你说起的,说的又都是这临海的山上。你同他们虽然
是初交,却一见如故,立刻同你推心置腹神聊,之间无利害之争,毋须谁提防谁,
谁算计谁,谁诓骗谁的必要。他们犯不着使你上当,事后也都百思不得其解,明明
是亲身经历,不吐不快。
都说你既然到了这海滨,一路找寻奇迹,不妨去走一遭。他们也都想陪你去,
怕只怕专门去找,倒未必遇上,这种事情,无心就有,有意去寻,偏偏徒劳。你可
信可不信,可他们自己亲眼见到明火红烛之下,倦意全消。他们都可以发誓,倘若
发誓能有效应,能叫你信,他们马上就都发誓,无奈发了誓也不能顶替你亲身经历
一回,你没法不相信他们的诚意。
你还是去了,赶在太阳落下之前,登到山顶,坐看车轮一般赤红如火浑圆的太
阳,光芒收敛,落在苍茫的海平面上跳跃着和水面相接,颤颤的沉入变得灰蓝的海
域里。金光像水蛇般游动,只剩下似乎割断了的通红的半圆的冠顶,像是一项椭圆
的帽子,浮动在深黑的海水里,然后跳动了两下,便被茫茫苍海吞没了,只留下满
天的云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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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才开始下山,很快包围在暮色中。你捡了一根树枝,作为手杖,一步一点,
敲着陡直而下的山道上的石级。不一会,你便落入昏暗的山谷里,既看不见海也辨
不清路。
你只能贴往山道旁长满小树和灌丛的岩壁,生怕失足跌进路边一侧的深渊里,
越走腿越发软,全凭手上的树枝探路。你也不知下一脚是否安稳,犹豫如同这越来
越浓厚的黑暗从你心底滋生。你对手中的拐杖也失去信心,想起口袋里还有个打火
机,且不管它能否维持到你走上平坦的正路,好歹能照亮一程。浓重的黑暗之中,
打火机那一点火花只照亮这惊慌不已抖动的火苗,你还得用手掌替它挡风。咫尺之
外,更竖起一道黑墙,令你疑惑,诱你没准一步就跨进深渊。你由它被风熄灭,像
瞎子一样,全靠手上的那根树枝一点点一点点在脚下敲打,哆哆嗦嗦移动脚步,这
路走得真提心吊胆。
你好歹摸进个山洼里,又像是个崖洞,竟看到一丝微光,像是一线门缝。到了
跟前果不其然,推了推,反插上了。你贴住门缝,只见里面孤灯一盏,空空的殿堂
上供着太上三清,道德天尊,原始天尊,灵宝天尊,三尊造像。
“做什么的?”
冷不防背后有人厉声喝道,你猛的一惊,既听见了人声,随即倒宽下心来。
你说你是个游人,这山中夜里述了路,找不到归宿。
他也不多言语,领着你登登踏上了木楼梯,进了一间亮着油灯的屋里。你这才
看清他穿的一身玄衣,扎住裤脚,深陷的眼窝里一对目光炯炯有神,显然是位有修
炼的老道。你不敢说你来窥探他道观的秘密,一再表示打扰了,请求留宿,说好天
亮就走。
他沉吟片刻,从板壁上取下一串钥匙,拿起灯盏,你乖乖跟随他,上了一层楼
板。他打开一扇房门,二话不说,下楼去了。
你打着打火机,里面有一张光的铺板,仅此而已。你于是和衣躺下,卷缩成一
团,不敢有别的心思。之后,你听见楼板上再高一层,有一个很轻的铃声,随着铃
声的敲击,似乎还有个女声隐约在念诵。你不免诧异,开始相信他们讲述的那奇异
的道场。你想可能就在这楼上,正举行什么神秘的仪式,想要探个究竟而终于没有
动弹,那是一种令人安逸的催眠声,黑暗中倦意止不住袭来,你仿佛看见一个年轻
的女子的背影,盘腿束发端坐,在敲一只铜铃,轻盈的声浪扩散开,有一种光的波
动,你禁不住相信机缘和命运,祈求冥冥之中,你灵魂能得以安息……
早晨,天已大亮。你爬起来,顺着楼梯,登上顶层,门敞开着,里面竟然是一
个空空的厅堂,别说是香案和帷慢,神像牌位额匾一概没有,只正中壁上挂了偌大
的一面镜子,镜面朝向除了一道木栏干没有别的遮拦的洞口。你走向镜前,只见一
片青天,令你默然伫立在镜前。
下山路上,你听见一阵呜咽,拐弯前去,见一个赤条条的小孩坐在路当中间,
自顾自低声抽噎,嗓子有些嘶哑,显然哭了一阵子,已经累了。你上前弯腰问他:
“就你一个人?”
他见来人,哇的一声,又大哭起来。你抓住他细小的胳膊,拉起他,拍拍他光
屁股上的泥土。
“你家大人呢?”
你越问他越加哭得厉害,前后左右不见村舍。
“你爸你妈呢?”
他直摇头,望着你,泪眼巴巴。
“你家在哪里?”
他依然哭着,撇着小嘴。
“再哭就不理你!”你威胁他。
这多少管用,他即刻止住哭声。
“你从哪里来的?”
他不说话。
“就你一个人?”
他还是呆望你。
“你会不会说话?”你做出发怒的样子。
他即刻又要哭了。
“别哭!”你止住他。
他咧开小嘴,要哭又不敢哭。
“再哭就打你屁股!
他好歹忍住了,你抱起他。
“小家伙,你要上哪里?说话呀!”
他搂住你脖子,好生自在。
“你难道不会说话?”
他满脸泥手抹过的泪痕,就傻望着,弄得你毫无办法。他也许是这附近农家的
孩子,父母也不加照看,真够荒唐。
你抱他走了一程,依然不见房舍,手臂也酸了,总不能抱着这么个哑巴孩子一
直走下去,你同他商量。“下来走一段好不好?他摇摇头,一付可怜相。
你坚持又走了一程,仍不见人家,山谷下也没有炊烟。你疑心会不会是个弃儿?
人故意把这哑巴孩子丢弃到山路上?你把他抱回原处,没有人领他父母总还会找来。
“小东西,下来走几步,手臂都麻了。”
你拍拍他屁股,竟然睡着了。他扔在这山道上肯定已有好一个时辰,做大人的
居然下得了这狠心。你心里开始咒骂他生身的父母,既无力抚养,又何苦生下他来!
你端详地泪痕斑斑的小脸,睡得很熟,对你就这么信赖,平时恐怕不曾得到过
关怀。阳光从云层穿射出来,照在他脸上,他睫毛扇动,身于扭曲了一下,把脸理
进你怀里。
一股温热打你心底涌出,你许久没有过这种柔情。你发现你还是爱孩子的,早
该有个儿子。看看看着,越看越觉得像你,你莫不是贪图一时快活,才偶然给他生
命?尔后又全然不顾,将他丢弃?甚至不曾再想过他,可诅咒的正是你自己!
你有点害怕,怕他醒来,怕他会说话,怕他明白过来。幸亏是哑巴,幸亏睡着
了,并未醒悟到他的不幸。你得乘他未醒扔回山道上,乘人还未发现,赶紧逃之夭
夭。
你把他放回路上。他滚动了一下,卷曲小腿,双手抱住头脸,肯定感到土地冰
凉,马上就会醒来。你撒腿便跑,光天化日之下,像一个逃犯,你似乎听见背后在
哭喊,再不敢回头。
75
我路过上海,在火车站排着龙蛇长阵的售票处截到了一张去北京的特快车的退
票,一个多小时之后便坐上了火车,十分庆幸。这庞大而拥挤的千万人的都市对我
已没有什么意思,我想看的我那位远房伯父比我父亲死得更早,他们都没能活到光
荣告老。
那条穿过市区乌黑的吴淞江成天散发恶臭,鱼鳖都死绝了,真不明白这城市里
的人怎么活得下去?连日常饮用的处理过的自来水总是浑黄的且不说,还一股消毒
药品氯气味,看来这人比鱼虾更有耐性。
长江口我以前去过,除了浩荡浑黄的波涛上浮游的不怕生锈的钢铁货轮,就是
被浊浪冲刷的长满芦苇的泥岸。水里的泥沙还在沉积,直到有一天把这东海也变成
漫无边际的沙洲。
我记得我小的时候,长江水无论晴天雨天还是清澄。岸边的鱼摊从早起到傍晚
都摆着比小孩还长的鱼,斩开分段来卖。我去了沿江许许多多的口岸,别说再也没
见到这么大的鱼,连鱼摊都难得碰上。只在三峡出口前的万县,石砌的三四十公尺
高的堤岸,见到过几个鱼摊,竹箩筐里全是尺寸长的小毛鱼,早先只作为猫食。那
时候,我总爱站在江边的码头上,看人从是船上下铁的滚钓,鱼出水当口,那一番
紧张,活脱鱼同人的搏斗。如今光长江规划办公室这么个机构就有上万人在那里规
划,他们的一个什么处下的什么科里的接待我的一位科员,等他领导走开,私下里
告诉我,这江里上百种淡水鱼已濒临绝迹。
也就在那万县夜泊时,望着岸上的一片灯光,轮船上的大副同我在甲板上抽烟
聊天,说他就躲在那驾驶舱里,目睹了文革武斗时一场大屠杀,杀的当然是人而不
是鱼。三个人一串,用铁丝拴住手腕,统统被扫射的机枪赶下江去。只要一个被撩
倒,这一串全拖进水里,像鱼上钩一样,劈劈拍拍一阵子挣扎,然后,像一条条死
狗随江水漂去。可奇怪的是,人越杀越多,鱼越捕越少,要倒过来呢?该有多好。
人和鱼倒有一点相同,那就是大鱼和大人弄得都没有了,足见这世界并不为他
们而设。
我这远房的伯父恐怕是大人中最后的一个,我讲的不是大人物,那什么时候都
济济满堂,只要有庆典,只要有宴会。我说的大人是我敬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