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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 第5期 … ’93科幻文艺奖征文
韩建国
编辑们总说鄙人的字写得潦草难认，看起来费劲儿费眼睛。编辑小刘开玩笑说，从第一次当我的责任编辑起，眼睛就开始近视了。以后每给我当一次责任编辑，近视程度便有所增加，而且与我的小说篇幅长短成正比。这多半要归功于我小学时代的语文老师，他常常罚我们十遍八遍地抄写课文，我们便鬼画桃符，没想到竟造成了至今难以解决的“历史遗留问题。”
文朋诗友们给我提出一个解决烦恼的办法：“买台电脑打字机吧，又快又好还能改能存。”看了看他们的小说文稿，果然字迹清楚。他们是用单位的电脑打字机打的，我真羡慕他们，可惜我没有近水楼台；自己买一台吧，什么型号？价格如何？心中又无谱。忽然想起老同学大罗在一家电脑公司管销售，已经荣升副经理了。对，找他去！
我终于见到了我这位老同学，只见他西装革履，派头十足，握着我的手哈哈笑着说：“多年不见，风闻老兄成了大作家了！”
“哪里，哪里，只是‘票友’而已，岂敢称作家？当今从文不如经商，哪比得上老兄春风得意！”
寒暄一阵后，我说明了来意。
大罗笑了：“你老兄真是来得太巧，再晚半天就见不到我了，我马上就要出国考察。至于老兄要买的电脑打字机，我可以优惠卖给你。”
大罗不加思索地报出价格。我不由目瞪口呆，摇了摇头：“最便宜的也超出我的支付能力，夫人那里是绝对通不过的。”
大罗又笑起来：“早听说老兄惧内，大概老兄的稿费都变成嫂夫人的时装和金首饰了吧！”
我一阵阵发窘。在家里，妻是“总统”兼“财政部长”，发布命令，掌管财政大权；上小学的女儿是“不管部部长”，有时也鹦鹉学舌地发号施令；母女俩的宠物波斯猫因曾多次击败入侵的大黄猫而被封为“保卫部长”。只有本人头衔虽多却都位卑职微，如勤务员、炊事员、采购员之类，毫无财权，工资奖金一律上缴。对于稿费，妻原不以为然，因为本人爬了多年的格子，只发表了一些“豆腐块”，区区十元八元的稿费还不及她奖金的零头。近一两年，随着本人短篇中篇小说接二连三地发表，稿费一次数百，妻的眼睛才瞪大了。立刻发布一条命令，责令稿费一律上缴，不得私自隐瞒，否则严惩不贷。她还突然袭击搜查多次，将本人的私房钱全部没收，并振振有词地说，男人不能有多余之钱，否则就会去乱搞女人，此举乃是保护爱情的纯洁。害得本人囊中羞涩，与编辑文友打交道从不敢提“宴请”二字，不知情者皆讥本人吝啬，此实乃大冤案也。
大罗笑着说：“怕老婆乃当今潮流，不瞒你老兄，我也是‘妻管严’。至于老兄买电脑打字机的事，这么办吧，我们开发了一种新产品，其中一台样机由我试用，可我马上就要出国，就先由老兄试用吧。由作家试用我们的电脑打字机是最有说服力的，这事儿我交给杨秘书办理好了。”
果然，第三天，女秘书杨小姐送货上门，随行人员从面包车上搬下一台双屏幕的显示器，输入键盘，还有两个电冰箱大小、带仪表和指示灯的柜子。
“这是我们新研制的智能电脑打字机。”杨小姐介绍说，“与以前的产品相比，它有两个显著的特点：一是以前的产品完全靠键盘输入，而它是语音直接输入，只要讲标准的汉语就能在显示器屏幕上出现相应的文字；二是以前的产品是人对着毫无生气的机器操作，而它在屏幕中会出现一个漂亮的形象，她有听觉，会思维，能与人对话，还能润色修改文章……”
“这么先进？”我半信半疑地问。
杨小姐笑着说：“所以才叫智能电脑打字机呀！它的屏幕形象名字叫丽丽。”
这时，随行人员却为机器如何进屋摆放大伤脑筋。原来本人的“别墅”只有七平米，勉强摆下一床、一桌、一柜、一椅，满满当当的只剩下一条窄窄的走道空间。但他们不愧是高科技人员，量了室内面积后，马上确定了最佳方案。一阵忙碌，机器和家具终于都各得其所，只是委曲了椅子，折叠起来靠边站了。走道空间也不见了，单人床的床头正挡在门口。今后本人进屋不能按常规走进去，只能脱鞋翻越床头栏杆爬进去，而且全部的室内活动只能在床上进行。我夸张地表演了这套最新的进屋动作，逗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杨小姐打开开关，显示器的屏幕亮了，左边的屏幕无图像，右边的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十分漂亮的年轻小姐，短发大眼睛，身材苗条匀称，西服合体。她微笑着说：“您好！我是丽丽，请问，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杨小姐介绍说：“这就是丽丽，她是电脑按最佳方案设计的，集各种美于一身，同时具有良好的素质和气质，知识渊博而又聪明能干，会成为您写作的最好帮手。她的服装和发型也可以根据需要而变化，您看。”
杨小姐按了几下输入键盘，屏幕上的丽丽小姐的西装立刻变成了粉红色的羊毛衫，短发也变成披肩发，显得清纯甜美，活泼可爱。
杨小姐笑着问我：“面对这样漂亮的丽丽小姐，您不说点儿什么？”
“这……”我沉吟一下说，“丽丽小姐，您好！能有幸与您合作，我感到十分高兴。谢谢！”
随着我的话音，左边屏幕出现了一排排清晰的字迹。杨小姐又按了一下键盘，很快从机器中送出一张纸，上面印着我刚才那几句“贺词”。我不由得连声赞叹：“绝了，真是太绝了！”
我家住房分两处，头一处是与妻结婚时分到的，将近十平方米。虽然摆不下新式家具，但两人住还算凑合，有了女儿后，随着女儿逐渐长大，房子越来越显得拥挤。为放玩具，女儿和我争柜子争抽屉，后来又与我争桌子写作业、画画儿。我职位低微，自然争不过这位“不管部长”，于是每每战败，连连退却，最后竟几乎没有阵地可退，不得不向单位领导吵着要房子，虽然没有要到套间，但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又分到这七平方米的“别墅”。于是我每天下班先到第一住处，做饭吃饭干家务，给女儿检查作业，然后回到“别墅”写作睡觉。安上电脑打字机那天，我在第一住处手脚麻利地干完家务，说借来一台电脑要赶着打稿子，把洗衣服的活儿推给妻，急冲冲地赶回“别墅”，打开电脑打字机，丽丽小姐微笑着出现在屏幕上。
“您好，需要我为您做些什么吗？”
“丽丽小姐，您好！请记录我的一首诗。”
“好的，请讲。”
我沉吟了一下，低低朗诵出前几天酝酿的一首短诗：“我经常看见／你忧郁的双眼／也经常看见／你冷漠的脸……”
随着我的朗诵，一行行诗句出现在屏幕上，我审视了一遍，问道：“丽丽小姐，您对鄙人的诗有何见教？”
丽丽小姐微笑着说：“您的诗节奏明快，朗朗上口——”
我听了心里美滋滋的。
“但是，”她话锋一转，“您的诗已经跟不上时代潮流了，当今诗歌的潮流是朦胧诗，您的诗过于简单明了，而且过于讲究押韵，而当今的诗大多不押韵或者根本没有韵。”
这真出乎我意料之外，我不服地反问：“朦胧得让人不知所云，又没有韵，能算诗吗？”
“时代在发展，潮流就是这样。”丽丽滔滔不绝地讲出一套理论，我听得有些耳熟，突然想起报纸上曾刊登过诗歌座谈会上的理论探讨文章，丽丽一定输入了这些内容，才会有这种论调，这个传声筒！我又好气又好笑。
我想试探一下丽丽的知识结构，于是问：“请问，‘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作者是谁？”
“唐代诗人元稹，请看具体资料。”丽丽的话音刚落，左边的屏幕立刻显示出元稹的生平、成就及那首诗歌的全文。看来在文学方面，丽丽是“电脑字典”，我根本不是对手。我灵机一动，又问：“‘世态炎凉君长恨，登舟愿作桃源行’，出于何处？”
丽丽楞了数秒，左边的屏幕一片空白，她面带歉意地说：“对不起，我的记忆库里没有查到。”
我得意地笑起来，“这是鄙人的杰作。”
几经试探，我发现丽丽对文秘、公关和文学方面十分精通，而对天文地理、人体卫生方面却几乎一无所知。比如我问她心脏是何物？她犹豫了一下回答说：“心脏是一种跳动的、表示生命的东西，同时心脏也可以作为礼物送给所爱的人，比如我把心交给你了……”
没等丽丽说完，我已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却傻里傻气地问：“什么事情使您这么高兴？”
笑过之后，终于开始工作。我口述一篇数千字的短篇小说，并与丽丽讨论、修改，最后由丽丽润色语言。全部完稿只用了一个多小时，而以往得用好几个晚上。
很快，我已经从心里喜欢上这个既聪明绝顶又傻得可爱，既纯真美丽又无影无形的丽丽了。与她在一起很愉快，我已经很久没这样愉快了。同时，我感到和妻在一起乏味得很。她为人专横跋扈，从不关心我的文学创作，只关心稿费；而且她举止浅薄，口红抹得血淋淋的，眼圈画得耍撞豢赡停肭宕科恋睦隼鱿啾扔腥缣烊乐稹Ｒ虼耍源佑辛死隼觯掳嗪笪抑辉诘谝蛔〈τΩ队Ω叮透峡焱氨鹗迸埽惺备纱嘀淮蚋龅缁案嫠咂蓿当嗉看吒宕叩媒簦闲锤遄硬换厝チ恕�
一天，我用方便面凑和了一顿晚餐，又和丽丽开始了小说创作。小说中的女主人公是什么身份，我就让丽丽换成相应的服装和发型，以便面对形象寻找创作灵感。这篇小说中的女主人公是个三十年代的女学生，电脑中的丽丽也身着白旗袍，剪短发，梳留海，一副典雅、矜持的神态。
我们边讨论边写，兴致正浓，门外忽然传来重重的踢门声和妻气势汹汹的叫骂声：“开门！给我滚出来！”
我慌忙打开门道：“你怎么……”
妻站在门外恶狠狠地大声说：“我说你这些日子魂被什么勾走了？原来背着我和相好的在一起鬼混！”
我急忙解释：“别瞎说！没有的事儿，我是……”
妻打断我的话，大声嚷遭：“我在门外听得真真的，你们俩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挺亲热啊！”她猛地一下拉开门，冲屋里叫：“你给我滚出来！”
街坊四邻从各自屋里探头探脑，有的站得远远地看热闹。
我赶紧说：“别瞎嚷嚷！屋里除了我没别人！”
“我偏嚷嚷，让大家听听，我还要到你们单位去告你！”
妻见屋里没有人，便俯身往床下找。
我生气地说：“告诉你没有别人，刚才我和电脑打字机说话。”
妻一歪头，看到了显示器屏幕中的丽丽，她楞了一下说：“啊，我明白了，你把相好的录了像。说，这个不要脸的是谁？”
“她谁也不是，只是电脑创作的形象。”
这时丽丽却开口了：“这位女士，不知为什么这样缺乏教养，您能不能放尊重些？”
妻呆了一瞬，马上又大怒：“敢教训我？你是什么东西？骚货！第三者！”
丽丽毫不示弱地说：“我们正工作得好好的，您来胡闹，才是真正的第三者。要知道谩骂和诬陷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你……我叫你……”妻气得说不出话来，突然抄起床下的一把斧子，凶神恶煞地扑向屏幕，只见斧起斧落，屏幕爆开，碎玻璃飞溅，可怜的丽丽瞬间香消玉陨。我痛心地叫道：“丽丽！”
妻还不解气，斧头又乱砍一气，输入键盘成了碎片，仪表柜也惨不忍睹，丽丽被“碎尸万段”了。
妻发泄完了，也累了，扔下斧子坐在床上气哼哼地说：“你心疼啦？什么破烂玩艺儿，砸坏了我赔就是了。”
天啦！我们家赔得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