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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脚便嘈杂不堪,争着往池塘边跑,马嘶人叫十分热闹。兆惠下马第一件事就是下令“爱护水源,人马饮用要用皮囊打回营房,有下水洗澡者立斩,在池塘旁拉屎撒尿者罚打八十军棍”。中军带着兆惠的将令旗和卫队直接传令弹压,好容易才平静下来。他自己骑马,带了两个亲兵出去巡视,一来镇定军心,二来观察地貌地形,回到中营时天已经黑了。刚刚坐下身子,胡富贵已和马光祖廖化清一同进来,见兵士们要点蜡烛,胡富贵便吆喝:“真他娘的笨!河边上结成的油插一把干草就是灯,下头营房做饭都烧油,你们还要点鸡巴的灯?”说着三人已经进了大帐。兆惠不待他们坐稳便问:“下头怎么样?”
“都累得一到地儿就趴下了。”廖化清呸地唾一口,说道,“这鬼地方我见了也怵,别说当兵的了。”马光祖道:“不是累,是吓的了。他妈的也难怪,谁见过这个?满河没有水都是臭油!过来那一带听是叫魔鬼城,白天瞧着也跟进了阴曹地府似的,粗看跟县城的街相似,细看没有人造的,老天爷造这玩艺摆在荒沙里做什么?有个兵对我说,他看那些东西心里起榷亲臃⑷怼
“我也出去看了,士气不行啊!”兆惠说道,“等等看,兆章群回来,前头要有好地方,就再走一站。如果没有水草,大营就扎在这里了。还是品字营盘犄角呼应。我们靠这池子过日子,不能把池子弄脏了。告诉当兵的,有水有粮有刀有枪,怕的个屌毛灰?我说头等要紧的就是士气。怎么弄呢?”他似笑不笑看着三个人,“一是一切操练巡逻站哨要——照常;各营可以派人——不许擅自单独行动——去打猎,给当兵的弄新鲜肉吃,令行禁止,执法要比老营还严。二是活络活络心绪,把会唱戏的兵以营为组,排练唱戏,除了苦戏,什么都成,不许聚赌,可以把些贫嘴的兵邀集起来,讲笑话儿说故事,打过仗的老兵说说从前战事经历、摔跤打莽式打沙仗都使得,不误警戒不伤人就好。还要比赛唱军歌,告诉当兵的,凯歌是御制的,唱起来百灵相助,我们自编的军歌唱起来也是百邪不侵——唱歌能辟邪,人人都知道。不然为什么夜里走坟地的人都哼曲儿呢?”
他这么一说,连守在帐门内外的戈什哈们都笑了。兆惠却仍一本正经,摆动着手道:“总言之,吃饱睡好玩起兴头来还要加强警戒,海兰察说的好,不能让当兵的闲着,不停地找事干,不停地取乐子——可以拨出几万经费,唱歌说笑话儿按军功受奖。你们还可想些办法,我们处在危境艰难中,要舍得化钱让人家卖命。”胡富贵三人跟他多年,还是头一遭听他这一套命令,想想又无一处不是带兵要诀。马光祖不禁笑叹道:“我还以为您只会板着脸下令,带人冲阵,真得刮目相看,真的佩服了。”廖化清也笑,说道:“这法子成!兵气鼓动起来,什么也不怕了,今晚就让各营军佐传令照办。我看也不用多说,就把兆军门原话说给下头就成。”
“此地不是久战之地,粮道太远了,也难以为继。”兆惠说着,一抬头见兆章群拖着步子进来,本来微笑着,又板起面孔,厉声道,“看你那副熊样!打了败仗了么?老子没死,你哭丧个脸作么?给我打起精神来!——前头没有水草么?”兆惠训人从不许人插话,但这是他儿子,又刚刚下了“鼓兴头”的令,眼见兆章群脸色憔悴热汗淋漓,累得有点站不住的模样,都觉得兆惠有点过份,马光祖便道:“你下过的令有功赏功有过罚过的嘛!他前后又跑又打,比我们累十倍,怎么这么待他?来来,少将军,擦把汗喝口水再说。”说着一手递碗一手递毛巾。
兆章群胆怯地看父亲一眼,没敢接毛巾,只接过碗喝了一口,用袖子拭汗说道:“今儿回营打了一仗,儿子吃了亏,马太渴跑不动,打倒了十六匹。可是路探明了,这里北边三十里就出沙漠,偶尔有小水塘子,没有泉,根本不经用。黑水河这块高地再往西都是沙漠,没有水也没有草,不能屯兵的。”说着,双手呈上地图指着道,“这图根本不能用。上头标的这座城就没有。这条路,还有画的娃娃河上流的河道……都找不到。”
兆惠听着只是拧眉沉思,道路为风沙掩埋荒掉了犹有可说,河流还有标着“客城”的城也杳无踪迹,这就令人不可思议。大军沿河道走上来,莫非河床滚动改道了?再不然就是从开始就走错了?想想一时不能明白,只是反复展看那张地图,问道:“你说北边三十里外有水草,去看了没有?”
“去了。”兆章群吁一口气,说道,“水也不多草也不旺,可是比起这边要好得出去了。那边驻的有霍集占的兵,看着人不多,我们一露头,四面八方就围上来了。我这一千匹马已经在沙漠里跑了四百多里,人困马乏的不敢恋战赶紧就退回来了。”“好,你歇着去吧,”兆惠不无温情地看儿子一眼,“中军伙房给我们作的有饭,好歹吃饱再说。”又转脸笑道,“方才说打猎,看来要禁猎了,只能在娃娃河一带逮住什么吃什么了。我寻思来去,我们行进没有走错道儿,只能说地图不准。看来——霍集占对我们是了如指掌啊,由着我们进黑水河,把我们挤在沙漠里不能动,大雪封路时断我们粮道,然后他吃饱喝足提着刀来杀。连这个水塘子也是诱我们驻扎的——你们看看他这算盘精不精,太厉害了!”
这就是说,七万大军,三万辎重军士已经陷于绝地,困在沙滩上饿瘦,冬天轻轻巧巧来杀。三个人听了都是心头猛地一沉。马光祖道:“我们不能在这沙窝子里,打出去,在草地上结寨,军中运上来一个月的粮,就可以动手打金鸡堡。兆军门,你带五千人扫荡的方略不成,我们这里接应太难,也没法策应。”廖化清道:“我看我军利于速战。他想让我们在沙窝子里蹲牢坑。我们准备十天的粮,先装孬孙缩着,粮食一齐就全军打出去!”胡富贵笑道:“霍集占胆小,吓跑了。胆大,一头周旋一头向东打,海军门增援不上,咱爷们可要叫人一锅烩了。”
“老胡说的是,不能蛮干。”兆惠沉思着,已下定了决心,一手扣着茶碗,不容置疑地说道,“但也确实不能在这里消耗猫冬。原来的打法要稍作变更。兆章群的一千骑兵明天出发,不再探路了,直进西北逼近金鸡堡。我带五千骑兵离他十里随后行进。马光祖带一万人在我身后十里,然后是廖化清一万五千人马,再就是胡富贵,依次都是十里。这里没有险关隘口,十里地半个时辰就打上去了,好策应得很。老营里剩下的人只管戒备,防护粮道,一千枝火铳足足够用。俄罗斯送霍集占的火枪一千枝全都被济度扣了。他骑兵虽多,火器只有二百多条——打出去,即使不能攻占金鸡堡,能在草原上占一块有水的地方站稳脚根,海兰察压过来他就完了!”胡富贵担心地说道:“这是连打带走路了,海军门济度他们不知道计划有变,难以传递军报呀!”
兆惠站起身来,一手紧紧攥着拳顶在桌面上,说道:“海兰察用兵在我之上,灵动机变更强我十倍,金鸡堡他天天都在盯着,我们这么大动作他不会不知道。我们是主攻,又隔断在南疆,不能事事都商计停当才去办,不要指望别人,心里想着,就我一军之力也要荡平它,这才是汉子!”说着,大声喊道,“吃饭——兆章群呢?过来见我!”
差不多半刻到丑时,兆章群的一千骑兵像一条黑蛇出洞,穿越三十里戈壁进了草原,马是新换的,全部都摘了马铃,无声无息钻出沙漠,天还黑得像扣了个瓦盆。紧接着少半个时辰,兆惠的五千人饱餐战饭呼拥而出……这么一级层一个梯队相距十里,前边像尖刀,后边行伍像出巢的黄蜂群,涌进大草甸子上,声势看去十分浩大,像一股滚滚铁流直指北方。
前四天平静得出奇,大军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实际上的抵抗。霍集占似乎也有些出乎意料,被兆惠大胆的突然行动弄蒙了,派出来的都是一二百人的小股骑兵队,若即若离袭扰前队后卫,都是打几枪,射一阵箭一沾即走。一天多时接火二十多次,少时只有七八次。对这样一支大军,不啻挠痒痒一般。敌人这般行事,兆惠自然百倍警惕,一边走一边命后续粮食向上传送,章群每人每骑三十斤粮,兆惠的五千人每人备足二十斤,前锋部队能打猎,只要有肉吃,不许动一粒粮食。待第六日,已深入敌后二百余里。中午时分大军进发到勒勒河畔,但见长草翳遮短树蓬生,河流宽可十丈,清浅幽碧的草原逶迤东去,草深水旺迥异一路景致,正是安营扎寨的好地方。兆惠不禁大喜,立刻传令在河南岸埋锅造饭,吃饱喝足就地扎营——这里稳住,就可以徐徐把黑水营老营盘移过来,从容进击金鸡堡了。不料水还没有烧开,岸堤上遥遥十几骑狂奔而来,旋风一样直至兆惠面前勒缰下马来,却是章群赶到了。人马都是浑身大汗,章群不及见礼就变貌失色,用马鞭子遥指西边喘着气道:“爹,爹!打上来了,敌人上来了!”
“慌什么?”兆惠呵斥他一声,也是为自己壮胆,早就知必有此事的,事到临头,他心里还是不能踏实,因问道,“有多少人,从哪个方向来?”
“人多极了,都是骑兵,西边一股有一万,北边一股有一万五,墙一样压过来了!”
“都是骑兵?”
“都是。离这里大约只有五里远了!”
“你的兵呢?”
“还没有接火。我有五百枝鸟铳火枪,一边打一边退!”
此刻中军的牙将偏将都已知敌人大至,都丢了手中水碗,结束着盔甲腰带鞋袜绑腿预备厮杀,气氛顷刻间变得异常紧张。听得远处隐隐传来爆仗一样的枪声,几个没经过战阵的新兵竟吓怔了,呆呆地端着碗不动,兆惠强自镇定着卜卜跳动的心,从容上马,用望远镜向西看,耀眼的日影里,只见黑沉沉一片的人马压地漫来,西北也是一样,全都是刀影剑树摇舞闪动而来,羊皮鼓声号角声马蹄踏地的撼动声吆喝喊杀声也绰约可闻。
“不能损耗实力。”兆惠脸色铁青,语气变得异常冷峻凝重,没有丝毫惊惶犹豫,“把你的一千兵全部撤下来,和我合为一股,所有火枪手、弓箭手在外护军。敌人冲阵,只管打枪射箭挡住!你去调你的人回来,烧水、吃牛肉干,再听我的将令。”
“扎!”章群一声答应飞骑去了。
“传令胡富贵,他的差使是护老营粮食,无论这边打成什么样子,没有将令不许增援!”兆惠石头人般一动不动接着下令:“传令廖化清和马光祖立即合兵,在离我二十里处扎寨。我这里火枪多,敌人啃不动我,要防着回头攻他们。要严防夜里被人偷袭!告诉廖马二位军门,敌人是没有粮饷来源的,顶过两天不退也得退。他们每一刻派人和我联络一次,有急情随时禀报。稍有失闪,我就不能顾多年交情了!明白?”
“扎!明白。”
“复述一遍!”
那中军一字不漏又重说一遍。
“去吧。”
“扎!”
中军答应着飞骑而去,西边清军大营盘边沿火枪已爆豆般海响成一片,马伕们赶着一驮一驮的箭穿营而过向前方运去,兆惠一头命令:“接着做饭,烧绿豆汤供应章群他们。”又命“扎地角钉子搭帐篷。吃完饭照常唱军歌”。他也不下马,说道:“跟五个亲兵,我去巡营!”
他的这一招十分灵验,骑带亲兵,寻常无事一样绕营房溜达一匝,有时下来训斥“锅支得不稳,舀饭时翻了烫着人”,有时拍拍年轻兵士肩头问问家常,时或碰到老部下,捅一拳笑骂几句……说也奇怪,就这么转悠一圈,营外尽自枪声密集杀声动地,人心却不慌乱了——自古就这样儿,当兵的没有怕死的,当官的陪着在死地里,一点儿恐怖也是没有的。晚炊灶烟火起时,霍集占的兵也收回营去了。
此后接连两天都是一个情形,白天双方列阵鼓噪,千人马队绕营袭扰,晚间戒备偷袭,两军营中都是烛油膏火通明彻亮,提铃喝号不绝于耳,却是彻夜平安。待第三日,兆惠已经猜测里头大有蹊跷,因下令廖化清火速至马光祖大营会议,安排兆章群仍旧虚与委蛇,自带了一百余骑飞驰至马光祖营盘——相距也不过二十里远近——须臾也就到了。此时军情急如星火,三人见面不及款叙,立刻商讨形势。
“标下已经派人看过了。”马光祖道,“他正面的兵不足两万。我们到这里他理应急战,只是玩老鼠戏猫,是等金鸡堡送粮食来。他没有粮,我军火器又强,一战败了,立时就垮得溃不成军。”廖化清笑道:“我觉得有点像两个瞎子打三岔口,黑地里摸,又要防又要打。他的粮道只有一百多里,我们是一千五百里。对峙下去久了,只有我们吃亏的。我看,干脆把胡富贵和老营统都带出来,先吃掉正面这一股再说。”马光祖摇头,说道:“他有五万多骑兵的呀……守城又用不着骑兵。其余的兵到哪里去了?会不会……会不会向阿妈河上游运动,在娃娃河切断我们粮道,再和我们正面作战……”
兆惠一声不吭听他们议论,霍集占向阿妈河运动,这一层他早就想到了。不过,那是七百多里的路,还有沙漠,没有足备粮草水囊,赶到娃娃河已是人困马乏弹尽粮绝,怎么作战?但若敌人从东北方向南运动,从中路切断三路大军和黑水河老营联络,狙击自己回援呢?这里袭扰,已经试探出官军火器强盛,会不会回头避实就虚攻老营呢?……一霎时兆惠心里动了无数念头,却笑道:“真有点《三岔口》的味道,摸黑打架。这个霍集占算得个角色,老谋深算!”他一笑即敛,又道,“现在最要紧的是要和昌吉海兰察联络,通报军情,让他从勒勒河口出兵逼近金鸡堡。那边道路难走,只用一路招摇造出声势,霍集占两头受敌,就不能放肆来攻我们。”说罢目视马光祖,马光祖道:“这件事标下来办,精中选精分出三拨人,每拨一百人,都要能踢能咬能打熬的,打扮成厄鲁特兵士模样,趁夜向西北运动。这是让人玩命的事,没有重赏不行。”兆惠道:“每人照两千两赏。说明信送到就发银子,不再参战,领银子回乡享福去。想当官的再晋三级。”廖化清笑道:“送封军报六十万,这差使我也跃跃欲试!”马光祖冷冷道:“有十个人能活着到海兰察那里就不错了。”
说到战事险恶,三个将军都一时沉默了。相对无语时,兆惠道:“敌人正面军队不足两万,其余的人干什么去了,现在不能从容侦察。北路东路,草原上没有路,也可说到处都是路。要谨防他们从东边抄过来阻断我们,然后去攻老营。所以老胡不宜再跟我们,带一百枝火铳今天就回黑水营。老胡的兵也归拢过来由光祖统一指挥。今晚——”他压低了嗓音,阴沉沉的声气让人听得心里发森,“今晚我军提前半个时辰吃饭。黄昏时候我带六千骑兵突袭,把他的大营踹烂。他隐藏的兵不出来也得出来。”
这突兀又一个大胆计划,两个人听了都吓了一跳,怔了片刻,马光祖道:“突袭踹营,都是后半夜黎明时分。黄昏时候满营的人都醒着,怎么打?再说,你是主将,要打,也是老马来。”廖化清道:“这种砍头买卖,还是我来!”
“我已经看了两夜,防得严得很。”兆惠说道,“你们突袭,要奔袭四十里,这头一动那头就知道了。所以得我来。黄昏时候人醒,却恰是戒备松弛时候,他们吃饭我猛地就打进去了。好比马蜂窝,猛捅它一棍子,躲在窝里的蜂就全都出来了。”马光祖目光幽幽地望着帐外,沉思良久,说道:“我想,我们从黑水河迅速出兵,霍集占也没有料到。这么出其不意再打一下,至少能摸清他主力在哪里。大军门,这法子好是好,实在是太凶险了——你捅马蜂窝,所有的马蜂都会涌出来死追猛叮你。我们离黑水营二百余里,又是孤军,是前锋也是主力,万一你被围被迫,怎么营救?你向哪个方向突围?这场混战只有一半把握啊!”兆惠道:“我到你营来当面商议就为这个。现在我们退兵,一动就露了破绽摆在人家面前,退一路一路挨打。打过去,局面搅乱了,这是个实力不相上下的阵仗,看准了敌人实力,他在这里围,你们就调老营全军来会战。我要是退不回来,就向南突围,向老营靠拢。他们追击,你们拦腰截杀。狭路相逢勇者胜,这里战机不能错过。”
话说至此,马光祖想想也别无良策。廖化清是阵前悍将,论心眼子比不过马光祖也比不过兆惠,捶着大腿恶狠狠说道:“干!兆军门先杀一阵,马蜂们出来就向咱们后队靠拢,我接着去杀第二阵。”
“现在宣布军令。”兆惠目光炯然一亮,站起身双手据案,冷冷说道,“下午酉正时牌我带六千骑兵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