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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认识她哥。
瞎说,她没哥。
她有,叫龙生,是吧?
龙生他妹有些奇怪地望着我,忽然笑了,我差点儿叫出来,神啦!我早就有这样的发现,世上有些人,不分外国人中国人,也不分男女老少,长得特像。你一眼看见一个卖报纸的,想,这人我怎么见过呀!想来想去,想得要发疯,最后想起来了,他是你在电视里看见过的那个人,叫希特勒,一模一样的左分头,耷拉着。这样的事我碰上不是一回两回了,可我从来没见过和龙生这么像的人。她笑起来眼睛眯成两条缝,脸粉嘟嘟的,像个发面团子,眉毛弯弯的像月牙,有点像女的。不对,她本来就是女的。
小静,我怎么不知道你有哥,他骗人吧!
没。我有个表哥。
她这么说倒真叫我想不到,我立刻接过话茬,你哥好吗?
她一愣神儿,挺好的。
他现在干什么呢?我不甘心,又问。
原来干什么现在还干什么。她倒挺会说。
你什么时候见着他的?他还那么胖,跟头猪似的?我忍不住继续挑衅。
这个叫小静的再也憋不住咯咯笑了,蔡小妹扫了她一眼,她笑得弯下腰。
好哇,你们骗我哪!蔡小妹尖叫起来,伸手要打她,小静就躲。两个人围着我绕了八百多圈,绕得我晕头转向,心里美滋滋的。
后来,蔡小妹问我谁是龙生?我不想告诉她,可是看在龙生他妹的面上我说了,说完心里就堵得慌。小静和蔡小妹合租一间房,她在一家美容院给人洗头。我问她洗一个头多少钱,她说要看什么样儿的头了。我说要是我的哪?她又咯咯乐了,她爱笑这点也像龙生。蔡小妹打断我俩的谈话,问我过得怎么样,她一直想来找我玩,可又怕我去深圳了。
去深圳干吗?我一下都没明白,马上反应过来,对对,你来得太及时了,不然我就上我爸那儿去了。我看着蔡小妹的表情,觉得效果不理想,马上又加了一句:去香港。
香港!
对,香港。
去干吗?
我爸在香港啊。
他不是在深圳嘛。
现在在香港了。
没有子弹(31)
蔡小妹两眼放光,羡慕地望着我,我都有点坚持不住了,赶紧问她过得怎么样?
我问了许多问题,她们每天吃什么,几点上班几点下班,有没有礼拜天,休息不休息,洗头累不累,打不打算回家?老板对她好不好?问着问着突然发现蔡小妹不见了。
她拿着一块烤白薯,远远落在后面。
咱们过去吧,小静说,一边冲蔡小妹使劲挥手,可她老看不见。
等等。我叫住小静。
她扭头等着我,面带微笑,嗨,你要不说话我可走啦。
我一时冲动,想告诉她我马上要有一支枪了,当然我什么也没说。
我请她俩到饭馆吃饭,要了一盘煮花生米,一盘小葱拌豆腐,一盘四川泡菜,我是算着口袋里的钱要的,当然还要了两瓶啤酒。不一会儿她们俩就吃得哆哆嗦嗦,我也有点流鼻涕。蔡小妹好像又高兴了,说香港有这有那,有条女人街,东西很便宜。我说去香港要买就买金子,因为假货少。她立刻把右手举到我眼前,你看我这个真的假的?
她带着一个又大又粗跟顶针似的家伙,不可能是真的。
听我这么说她冲着小静吃吃笑,小静也笑,两个人笑个没完,笑得我都腻歪了。
告诉你吧,是真的。
瞎扯。
瞧,他还不信,她撇撇嘴,你跟他说。
小静告诉我这戒指是蔡小妹她叔的,她叔是包工头,给她戴两天玩玩,是真的。
给,好好看看,别到时候真假不分。
我把那个老大的顶针套到小拇指上,在阳光里那家伙黄澄澄的,说不出好看还是难看。这就是金子,金子就是这德行的。
你带着吧,小妹大方地说,等走的时候再还我。
上哪儿?我问。
香港呀!
一口啤酒差点把我呛死,就差把心肝儿肺咳出来了。两个女孩儿又拍又捶,对我真不错。吃完牛肉拉面身上暖和了,我们站在马路边又聊了半天,因为我不怎么想走。可小静说她得上班去了。
蔡小妹拿眼睛瞟着我,你呢?她似乎有所期待,可我突然没了心情。
我说我也有点事儿,等从香港回来跟她联系。我一边说,目光却从小静脸上扫过,不由得挤了挤眼睛。
她笑着,很平和又很狡猾,我弄不清她是不是明白了我的意思,也许她是装糊涂。她不是龙生他妹,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谁,可我觉得有点喜欢她。
我假装匆忙地转身离去,走出一段路忍不住回头看看,只见那两个女孩儿亲密地挽着胳膊,边走边说边乐。我心里忽然别扭得要命,倒不是在乎她俩议论我什么,而是觉得很孤单,孤单极了。我极力想象身边有个伴儿是什么感觉,想象小静挽着我的胳膊,想来想去不对劲儿,倒不如蔡小妹挽着我更合适。我可以逗她,骗她,想怎么骗怎么骗,只要她高兴就成。
我接触的妞儿真是不多,喜欢的一个没有。我觉得她们有一个算一个,都犯一个毛病,喜欢受骗。你要是不骗骗她们,她们就觉得你这人没意思,不值一理。你要是和她们说实话那就傻了。说到这儿还是女孩儿聪明,人家就懂得自我欺骗这个窍门,玩得还挺好。也有玩不好的,我妈就算一个,她根本不会玩,可她也不是女孩儿了。
有一会儿小静的笑脸老在我眼前晃悠,弄得我心里乱糟糟的。要是龙生真的有个妹妹就好了,那我就把她当成我的妹妹,一辈子养活她,对她好,她想要什么我给她弄什么,一辈子不干别的,就干这一件事,那样该多好啊!
屋子里真黑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可不是形容,我真把手举起来了,可看不见它在哪。我觉得自己像个瞎子,原来人要是瞎了还真不好办,不敢动,就觉得一动准撞上东西。
屋里真他妈暖和,有股说不出的干木头味儿,我站着站着都有点儿犯困了。过了得有好几千年,耳朵渐渐听出滴答滴答的响声,眼睛模模糊糊看见一块灰乎乎的方框子。我琢磨了一会儿,琢磨出那是厨房里的窗户。
没有子弹(32)
我记得姥爷的屋子在厨房右边,要不就是左边,好像还是右边,就开始往右摸,脑子里冒出一个问题,他会把钥匙放在哪儿呢?我并没有糊涂到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是我得承认考虑得不多,很少很少。所以我越想越心急,伸出去的手猛然杵到什么东西上,一阵剧痛,眼冒金星,操你妈我的手腕子呀!
我冷汗淋漓,蹲在那儿眼泪都出来了。这时灯光大亮。姥爷穿了件背心儿,光着两条腿,头发蓬乱,手里攥着一个玻璃瓶子,正要往我头上砸哪!
我总算能叫出来了,哎呀妈呀!疼死我啦!
没想到人的手腕子长得这么结实,居然没折。可是比折了疼一百倍,我龇牙咧嘴,眼泪横流,别的什么也顾不上了。
姥爷镇定地拿来云南白药,别说,还真管事儿,不一会儿我就活过来了。他缓过神儿,把衣服穿好,这工夫足够我想出对策。
我说我妈说明天一早出差,今晚不回家了,可我发现她把钥匙丢在家里了,我来给她送钥匙来了。这话应该说合情合理,没什么大毛病,可是天下就有这么巧的事儿,我话音刚落,有人用钥匙拧开了大门,进来的不是别人就是我妈。
咦,你怎么在这儿?她惊讶得直揉眼睛。
没等我开口老头儿就说,你也太粗心了,钥匙丢了都不知道。
什么钥匙?
咦,你是怎么进来的?老头儿糊涂了,不,应该说他有点明白了。
用钥匙开的啊。这不是嘛。
立刻,配钥匙的问题就暴露出来。紧接着他们要我交代为什么偷偷配钥匙。
我没有准备,灵机一动忽然冲着我妈去了,咱家跟冰窖似的,你倒是一冷就往这儿跑,我怎么办,想冻死我呀!你能来我怎么就不能来。
这么个理由谁也没想到,连我自己也没想到。可我说的句句是真话,绝没半点儿假。加上这屋子里这么暖和,说的时候心里真觉得有点委屈,声音都有点发颤了。
我以为你今天不回家呢。
我就是回家你也不生火呀!
那谁知道你回来不回来,再说我不也冻着嘛!
怎么,你们冬天不生火吗?
对了,我妈懒得生。
你就那么懒吗?
他老不回家,回来也那么晚,干脆钻被窝得了。
那你自己呢?
我,我能凑合。
怎么凑合?
她老逛商场。
瞎说。
谁瞎说了,你告诉我的。
那你让我一个人在屋里干冻着,等着你呀!
我还尽干冻着哪!
我干冻着的时候比你多多啦!
开玩笑,岂有此理!为什么不生火!
生了,到晚上就灭了。
这叫什么话?你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姥爷把生火问题一下上了纲,我妈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说那是她的家,想生就生不想生就不生,没碍别人的事。她的态度把她爸惹急了。
我问你,你是人还是猪?
什么意思?
我就问你这句话,你回答我。
当然是人。我替我妈回答了。
我没问你,问的是你妈!
是人。我妈大声说。
谁呀?姥姥搭了句茬儿,睡眼惺忪地从里屋走出来,稀里糊涂看着我们,我们也看着她。
我妈“扑哧”笑了,我也想笑,可手腕子还很疼,没笑出来。
姥爷看着我妈,脸色有点发白,你还笑,你有什么可笑的?我都为你害臊!
我怎么了?
你看看你们俩,半夜三更到处乱跑,哪像正经人,简直就是盲流嘛!
我妈伸手就来拉我,走,王高,咱们走。这一拉疼得我差点昏过去。她吓坏了,问我是怎么搞的,结果又绕回到配钥匙的问题上。姥爷分析,大半夜,一不敲门,二黑着灯,三偷偷摸摸,这种行为像什么,他让我自己说。
我当然不说。他替我说了:小偷!
没有子弹(33)
他回的是他姥爷家。
哼,我不认他这个孙子。
你不认他也是,这是事实。
我还不认你哪!我激动得声音发抖。
那你干吗上我这儿来,干什么来了?你说呀!
我想大吼一声,我要拿枪崩了你!可是上下牙咬得太紧,一下子分不开。我妈又要拉上我走,老头儿怒火万丈,大喝道:站住,高红军!
我妈的脸一哆嗦。姥姥看看老头儿又看看我妈,就是没看我。别生这么大气,有什么话好好说,好好说好不好?
姥爷呼哧呼哧大喘气,你说,你告诉她你那回看见她和谁在一起,说啊!
姥姥一脸为难:算了,老早的事儿了。
不成,憋了多少日子了,你不说我说!我问你,你和陈地理是什么关系?
我的心一沉。
那个陈地理,你上学的时候我就看不惯他的样子,神经病一个。你怎么和他弄到一起了?还挽着个胳膊,算干什么的!
我妈的眼睛发黑,咬住嘴唇。
我告诉你,你不要一错再错。想当年我就坚决反对那个姓王的浑蛋,头一眼我就看出他不正派。事实证明怎么样?我是对的,一点没看错。有其父必有其子,再看看他儿子,这是有遗传的,是科学。
他瞟瞟我这个物证,恶狠狠的脸上扬扬得意。
谁说我是王继良的儿子?他不是我爸!我爸姓张,名字叫张峻岭!
霹雳一声震天响,我这一句话把我妈多年隐瞒的事给捅出来了。
姥爷姥姥全蒙了,两个人像是失去了知觉,做梦似的。看着他们老糊涂的样子我倒有点可怜他们。可他们不让人可怜,他们不是那种愿意被可怜的人。
等我妈简单把事儿说清,一起坐到客厅沙发上,他们眼里恢复了知觉,渐渐冒出火来。看得出他们越想越气,邪火直拱都压不住了。把我妈生出来,生成这副样子,这是谁犯的错误!
他们俩你看我我看你,连我妈都忘到脑后了。
我就想,老魏,为什么你当初一生下来就把她送出去?姥爷问姥姥。
你问我?我那会儿正要求入党,你又不是不知道。
别人不都入党了,也没扔下孩子不管哪!
我出身不好,不好好表现成吗?我那么玩命干还拖了我五年哪!
入了党你也没时间呀,开家长会从来是我去。
别说得好听了,你净不去。
谁说我不去,不去我怎么对陈地理那么熟悉!我比你熟,那天我一眼就认出他了。
好,你了不起,你光荣!姥爷讽刺得要命。
姥姥气得打了个嗝,你、你先下手为强,我还要问你哪。
问,请问。
那时候你为什么不带她去干校?
你糊涂啦,人家还给我办学习班呢,怎么带!
别人也有问题,很快就讲清了,就你国民党的问题怎么一直就讲不清?
混账话!谁是国民党!我三七年就入党了。
可介绍人呢?
死了,牺牲啦,为革命英勇牺牲你懂不懂!
别吵别吵了!我妈大喊一声。
他们一下子泄了气,屋子里鸦雀无声,静得吓人。
我妈跷着一条腿,颠呀颠呀,猛地停住:是我不好,跟你们没关系。
你为什么早不说?姥爷困难地看了她一眼。
说有什么用,已经发生的事儿了。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那他就不是那个姓王的儿子。
那他也是姓张的儿子,她冷笑了一声,他总得是谁的儿子吧。
说得好,我都想给她拍巴掌了。姥姥擦擦眼角,叹口气,我就想不通,你怎么老这么倒霉,找的男人都这么浑蛋。
因为浑蛋太多。
屁话!姥爷猛地挺直身子,两眼红通通瞪着我妈。问题出在你自己身上,是你的思想有问题。你早该总结教训了,你有没有脑子?他把手指头放到太阳穴上,戳来戳去,人是有思想的,是思想决定一切。为什么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说的就是这种臭味相投的人。还有一丘之貉,都是同样的道理!你自己要好怎么会和浑蛋搅到一起,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没有子弹(34)
我他妈的又缓过劲儿来了,我再也不受他这套了,凭什么说我爸浑蛋,我爸是干什么的你们知道吗?
他干什么?姥爷梗着脖子问。
他干的事儿多啦,他是经理。
王高!我妈想阻止我,我才不听她的哪。
经理?只听姥爷从鼻子眼儿里冒出两股凉气,扭过脸去,不打算理我了。
他是共产党员!我忽然明白该怎么说了。
老头儿的脑袋又转回来,一脸的惊讶,是吗?他是吗?
当然是了。他还是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哪!
劳动,他劳什么动?
他给咱国家挣了多少钱你知道吗?做梦你都猜不出来。一个亿!我可能说得太邪乎了,他们大眼儿瞪小眼儿,死死盯着我,我赶紧往下说,他要让我上大学,让我学了知识为国家多做贡献。
那你为什么没去呢?姥姥认真地问。
我爸怕我走了,我妈伤心。他老跟我说要我孝顺我妈,他还给我钱让我给她买营养品呢。
我妈噌地站起来,目光闪闪朝我瞪着,可我并不受干扰。
我爸对他父母特好,还带我去看爷爷奶奶,他们住的房子都是他给买的,比这房子大多啦,特高级。
那他有钱,姥姥说。
他挣了钱净赞助别人,赞助学校什么的。
我们也赞助过,姥爷插进来,残疾人他有没有赞助?
当然。
贫困地区呢?
也有。
革命老区?
有吧。我爸干的好事儿多啦,都拍电视了。他是自学成材,好多国家都请他去,美国日本意大利,可他都拒绝了,不去。
为什么?
因为爱国呗,要不人家怎么选他当代表呢!
什么代表,人民还是党的?
都是,又是人民又是党。
我还想往下编,因为我觉出他们听得很来劲儿,而且我想起来还有个地方叫政协,那儿的人不叫代表叫委员;这时我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怪吓人的,连忙转过脸,那是我妈。只见她的嘴哆嗦着,脸也开始抽,越抽越厉害,都不像个人样儿了,嗓子眼儿里一个劲咯咯地捯气儿。
她这是怎么啦!我纳闷儿极了。我妈总算喘上一口气,猛然爆发出极为响亮的嘎嘎嘎嘎的声音,妈的,原来她这是笑哪!
她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头抢地,两脚直蹦跶,她简直就是疯啦!
你、你、你、你,她笑得都哭了出来,用手指着我的鼻子,你、你、你、你、你太逗啦!笑、笑、笑、笑、笑死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