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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饭店 作者:[加拿大]阿瑟·黑利-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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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伦特先生不在饭店里。”
  彼得决定,他得听听另一方的说法才可以作出判断。于是他下令说,“如果你今晚工作完了,最好还是回家去吧。明天再来,该怎么样我会告诉你的。”
  等那个侍者走了,彼得·麦克德莫特又去掀电铃按钮。狗还没叫,一个圆脸、戴夹鼻眼镜的小伙子便将门开开了。彼得认出是克罗伊敦家的秘书。
  两人都还没开口,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套房里间叫嚷起来。“不管他是谁,告诉他不要老是揿个不停嘛。”彼得觉得尽管口气傲慢,声音却很动听,低沉嘶哑,这引起他的兴趣。
  “请原谅,”他对秘书说。“我以为你们也许没有听到。”他作了自我介绍,接着说,“我听说我们的服务有些不周。我来看看能做些什么。”
  那位秘书回答说,“我们在等着特伦特先生呢。”
  “特伦特先生今晚不在饭店里。”
  他们一边谈着,一边从走廊走进套房的过道。长方形过道里,布置得十分雅致,厚厚的阔幅地毯,一对有座垫的椅子,在一幅莫里斯·亨利·霍布斯雕刻的旧新奥尔良市版画下面,摆着一张放电话的茶几。在长方形过道的一头,是通往走廊的两扇门。在另一头,通向那间宽敞的起居室的门半开着。
  在过道的左右两边,另有两扇门,一扇通向设备齐全的厨房,另一扇通往那间现正由克罗伊敦家的秘书使用着的办公室兼卧室和起居室。套房的正室是两间相连的卧室,从厨房和起居室都可进出。所以如此设计,目的在于让偷偷摸摸来这里过夜的人必要时可以从厨房里溜进溜出。
  “为什么不能把他叫来?”克罗伊敦公爵夫人刚从起居室门口走出来,就开门见山地问道,三只贝德林顿小狗跳跳蹦蹦地紧跟在她后面。她敏捷地把手指啪地一捻,小狗顿时乖乖地静了下来。她把怀疑的目光投向彼得。他认识这张漂亮、高颧骨的脸,看到过成百上千张她的照片,因此相当熟悉。
  他注意到公爵夫人即使穿的家常便服,也是十分讲究的。
  “老实说,夫人,我可不知道你要找特伦特先生本人。”
  灰绿的眼睛端详着他。“即使特伦特先生不在,我也得要找个高级职员。”
  彼得尽管自己就是高级职员,却脸红起来。克罗伊敦公爵夫人态度十分傲慢,但反常的是,这种傲慢态度却出奇地动人。他忽然想起了一幅照片。
  他曾在一份画报上看到过这张照片——公爵夫人正纵马跳过高高的篱笆。她毫无惧色,泰然自若。眼下,他感到仿佛公爵夫人骑着马而自己却在步行。
  “我就是副总经理,所以亲自到这里来。”
  她两眼紧盯着他的眼睛,眼里显露出感到有趣的神态。“你担任这个职位,不是年轻点了吗?”
  “不算年轻吧。现在好多年青人都从事饭店管理工作呢。”他注意到那个秘书已经小心翼翼地走了。
  “你有多大年纪啦?”
  “三十二。”
  公爵夫人笑了。她笑的时候——就象此时此刻这样——脸上平添了生气和热情。彼得心里想,她的这种神话般的妩媚姿色,谁都禁不住要看上一眼。
  他揣测,她比自己大五、六岁,可是比年近半百的公爵要年轻些。这时她问道,“你念过什么专业吗?”
  “我得过康奈尔大学的学位——旅馆管理系。来这里之前,我当过华道夫饭店的副经理。”把华道夫饭店说出口来是需要一股勇气的,他还真想往下说:由于我行为不检点,被那家饭店解雇了,还被各联号饭店列入黑名单,因此我来这里工作,真是幸运,因为这里是一家独立经营的饭店。当然,这番话他是不会讲出口的,因为即使人家无意的提问勾起了你内心旧时的创痛,个人的苦痛毕竟也只是个人的私事而已。
  公爵夫人反击道,“象今晚发生的事,华道夫饭店是绝不会容忍的。”
  “我向你保证,夫人,如果是我们的过错,圣格雷戈里饭店也绝不会容忍的。”他感到这场对话仿佛象一场网球赛,吊高球将球从球场一边打到另一边。他等着球再打回来。
  “如果是你们的过错!你们饭店的侍者把番茄洋葱虾仁泼在我丈夫身上,这你知道吗?”
  显而易见,这是夸大其词,为了什么呢,他感到纳闷。而且也没有特殊的理由,因为饭店和克罗伊敦一家之间的关系历来是极好的。
  “我知道出了事,可能是粗心大意引起的。为此,我代表饭店来这里向你们表示道歉。”
  “我们的整个晚上都被破坏啦,”公爵夫人硬是说。“我丈夫和我两人打算在我们这个房间里度过一个宁静的晚上。我们只出去了几分钟,在附近马路散散步,随即回来吃晚饭——却碰到这样倒霉的事!”
  彼得点点头,表面上表示同情,但对公爵夫人的态度感到迷惑不解。看上去她几乎是要使他牢牢记住这个事故,永不忘记。
  他建议道,“也许我可以代表饭店向公爵道歉……”
  公爵夫人坚决地说,“那倒也不必。”
  他正要告辞,那扇一直半开着的通住起居室的门敞开了。克罗伊敦公爵出现在门口。
  与公爵夫人截然相反,公爵不修边幅,穿着一件有皱痕的白衬衫和夜礼服的裤子。彼得·麦克德莫特的眼睛本能地去搜寻那个说明问题的油渍,就是公爵夫人所说的纳切兹“把番茄洋葱虾仁泼在我丈夫身上”的那个地方。
  他看到了油渍,虽然几乎是看不大出来——那是小小的一点,侍者当时是立刻可以洗去的。在公爵背后那间宽敞的起居室里,一架电视机正开着。
  公爵似乎脸红了,脸上的皱纹看上去比最近几张照片上所看到的还要多。他一手拿着酒杯,讲话声音含糊不清。“哦,请原谅。”接着对公爵夫人说:“嗨,老太婆。一定把我的香烟忘在汽车里了。”
  她厉声回答道,“我会给你拿来的。”她的声调带着粗暴地打发人走开的口吻,公爵点了点头,就转身回起居室了。这个场面使人感到费解不安,而由于某种原因,它更加重了公爵夫人的怒气。
  她转向彼得,气势汹汹地说,“一定得把经过详细报告特伦特先生,你可以告诉他,我要求他亲自来道歉。”
  彼得仍然感到迷惑不解,便走出屋去,套房的门在他背后紧紧地关上了。
  但是他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一切。在外面走廊里,那个陪同克丽丝汀去十四楼的侍者正在等着。“麦克德莫特先生,”他急促地说,“弗朗西斯小姐要你去1439号房间,请你快去!”


  大约十五分钟以前,当彼得·麦克德莫特走出电梯前往总统套房时,那个侍者朝着克丽丝汀咧嘴一笑。“弗朗西斯小姐,去侦查侦查吗?”
  “要是侦探长在的话,”克丽丝汀对他说,“就用不着我去啦。”
  “哦,他这个人!”侍者吉米·达克沃恩轻蔑地说道。这个待者是个秃顶的矮胖子,儿子已经结了婚,就在圣格雷戈里饭店的会计部门工作。一会儿工夫,电梯便在十四楼停下。
  “1439号房间,吉米,”克丽丝汀说,两人自然而然地向右转去。他们两人对饭店都是熟门熟路的,但她知道熟悉的方法有所不同:待者是通过多年来带领旅客从门厅到房间而熟悉起来的;而她自己则是凭脑海里的一系列印象,她对圣格雷戈里饭店每一层的平面图都是了如指掌的。
  五年前,二十岁的克丽丝·弗朗西斯是个聪颖的大学生,在学习现代语言方面颇有天才。她想,当时如果威斯康星大学里有人问她五年后可能干什么的话,无论如何也不会猜到她会在新奥尔良一家饭店里工作的。那时候,她对新月城一无所知,而且也不感兴趣。她在中学里读到过路易斯安那购买事件,也看过《“欲望”号街车》。可是当她终于来到这里后,几乎一切都变了样。街车已为柴油公共汽车所替代,“欲望”已沦为城东一条偏僻街道,旅游者很少来这里游览。
  她想,从某个方面来讲,正因为一无所知,她才到新奥尔良来的。自从飞机在威斯康星失事后,她心情阴郁并且糊里糊涂地寻觅了这样一个人地生疏的栖身之地。熟悉的事物,摸到也好,看到也好,听到也好,都使她感到心痛——包括周围的一切事物——白天醒着时如此,晚上睡觉时也是如此。
  奇怪的是——从某个方面来讲当时使她感到惭愧——她从来没有做过恶梦;只有那难忘的一天在麦迪逊机场发生的一连串事情经常在她脑海中浮现。那天她家里人动身去欧洲,她到机场去送行;她母亲又快乐又兴奋,身上别着一朵朋友送的预祝一路平安的兰花;她父亲心情舒畅,悠然自得,因为有一个月时间,他病人真真假假的病痛都将交由别人去操心了。他抽着烟斗,听到发出登机通知时,就在皮鞋上敲去了烟斗里的烟灰。她的姊姊巴布丝拥抱着克丽丝汀;连比她小二岁的、一直讨厌在大庭广众面前作亲热表示的托尼,这回也同意给姊姊亲吻了。
  “再见,火腿!”巴布丝和托尼回头嚷道,克丽丝汀听到他们用这个可笑而亲热的绰号称呼她,禁不住笑了起来。这个绰号是他们给她起的,因为他们三人好比一块三明治,而克丽丝汀是其中的夹心。他们都答应给她写信,尽管两星期后学期结束时她也就要去巴黎和他们团聚。临走时,她母亲紧紧地搂住克丽丝,嘱咐她好好照料自己。几分钟以后,那架巨型喷气式飞机已在跑道上滑行,接着一阵轰鸣声,便雄赳赳地起飞了。可是飞机刚离开跑道,便后斜了,一只机翼朝下,一个旋转,飞机便侧翻了个筋斗,立刻扬起一片灰尘,接着是一团火球,最后剩下了一大堆碎片残骸,静静地躺在那里——都是一些机器和人体的残骸。
  这是五年前的事了。出事后几个星期,她便离开威斯康星州,再也没有回去过。
  由于走廊里铺着地毯,她自己和侍者的脚步声全给淹没掉了。走在她前面一步的吉米·达克沃思暗暗思索着,“1439号房间——住的是那个老家伙韦尔斯先生呀。两三天前,是我们把他从转角上那个房间搬到这儿来的。”
  往前,在走廊那边,一扇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衣着讲究、四十岁模样的男人。他把门关上,正要把钥匙放进衣袋里,却迟疑了一下,眼睛很感兴趣地盯着克丽丝汀看。他似乎正要说什么,可是侍者暗暗地摇了摇头。
  两人相互之间的暗示,克丽丝汀全都看在眼里,心中暗想自己居然有幸被误为应召女郎。她听到过传闻,赫比·钱德勒手里掌握着一批富有魅力的这类女郎呢。
  他们走过去之后,她就问道,“为什么给韦尔斯先生换了个房间?”
  “据我风闻,小姐,有人住在1439号,挑毛拣刺的。因此就给他们对换了。”
  克丽丝汀这时才记起了1439号房间;过去曾经有不少旅客对它表示过不满。这个房间贴近职工专用电梯,饭店里所有的管道看来都集中在这里。正因为这样,房间里嘈声不绝,空气闷热,令人难忍。每一家饭店都至少有一个这样的房间——有些人称它为哈哈房间——除非客满,这个房间通常是绝不租给旅客的。
  “既然韦尔斯先生住了较好的房间,为什么要求他搬走呢?”
  侍者耸耸肩膀。“这你最好还是去问房间登记员。”
  她坚持说,“可是你有自己的想法嘛。”
  “好吧,我想原因就在于他从来不抱怨。这个老家伙经常来这里,已有好几年了,可从来没有吭过一声。有些人还把它当做笑话呢。”克丽丝汀气愤地咬紧嘴唇,吉米·达克沃思继续往下说道,“我在餐厅里亲耳听到,他们让他在厨房门口那只桌子用餐,那张桌子是没有人要坐的。他们说,他看来毫不在乎。”
  克丽丝汀神情严肃地想着:明天早晨会有人在乎的;她可以保证。一个饭店常客,而且又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人,竟受到这样怠慢,她一想到这点就要冒火。好,冒火吧。她的脾气在饭店里是众所周知的,她也知道,有些人说过她的脾气与她的红头发有关。虽然她多半都能忍住性子,但偶尔发一次脾气,却也能解决问题。
  他们转了个弯,便在1439号房间门口停下来。侍者敲了一下门,静听着。
  屋里毫无动静,吉米·达克沃思又敲了敲门,这一次敲得更响了。顿时引起了反应:一阵怪异的呻吟声,开始时仿佛象窃窃私语,逐渐增强,然后突然中止,又寂静如前。
  “把你的万能钥匙拿出来,”克丽丝汀下令说。“把门打开,快!”
  她在后面站着不动,侍者直往屋里走去;即使遇到明显的紧急时刻,也必须遵守饭店的一套礼仪规定。房间里漆黑一片,她看到达克沃思啪地一声将天花板上的电灯开亮,绕过墙角便消失不见了。他几乎马上往回喊道,“弗朗西斯小姐,你最好也进来吧。”
  克丽丝汀走进屋内,屋里闷热不堪,尽管她看到空调机令人欣慰地被拨在“凉”字上。但是她顾不及别的东西,就看到床上有一个人半坐半卧,在挣扎着。这个象小鸟般的矮老头,就是她所知道的艾伯特·韦尔斯。他脸色苍白,眼睛凸出,嘴唇颤抖着,拼命想呼吸,然而力不从心。
  她迅速地走到床旁。几年前,有一次在她父亲的办公室里,她曾目睹一个垂死的病人呼吸困难,死命挣扎。当时她父亲采取的那些措施,她此刻办不到,但是有一点她是记得的。她果断地对达克沃恩说,“把窗打开。这里需要空气。”
  侍者的眼睛盯着床上那个人的脸。他神色紧张地回答道,“窗封着呢。为了空气调节,他们把窗都封住啦。”
  “那么用点力气开。不得已时,就把玻璃打碎。”
  她拿起床旁的电话听筒。接线员答话时,克丽丝汀大声说道,“我是弗朗西斯小姐。阿伦斯大夫在饭店里吗?”
  “不在,弗朗西斯小姐;不过他留了一个电话号码。如果是急诊,我可以把他找来。”
  “是急诊。告诉阿伦斯大夫,1439号房间,请他快来。问他要多久才能到达这里,然后打个回电给我。”
  克丽丝汀放下电话听筒,转向还在床上挣扎着的这个人。这个身体孱弱、上了年纪的人,呼吸比刚才并无好转,她察觉到他几分钟前还是灰白的脸,此刻则发青了。方才他们在房间外面听到的呻吟又恢复了;他竭力想透气,然而明显的是,由于拚命挣扎,病人愈来愈衰竭的体力差不多已被消耗光了。
  “韦尔斯先生,”她说道,尽管她自己毫无信心,却想使他树起信心。
  “我认为,如果你躺着完全不动的话,呼吸起来也许会轻松些。”她看到侍者快要把窗子打开了。他用衣架砸断了封住的锁环,这时正在把窗的底部慢慢地往上推。
  仿佛乖乖地听克丽丝汀的话似的,这个矮老头不再挣扎了。他身上穿着一件老式的法兰绒长睡衣,克丽丝汀用手臂扶着他,在料子粗糙的睡衣外面也能感觉到他那骨瘦如柴的肩膀。她拿起枕头垫在他背后,使他能往后靠着,并直坐着。他双目凝视着她的眼睛;她感觉他的眼睛象少女一样天真无邪,露出一副想表示谢意的样子。为了消除他的疑虑,她说,“我已经去请医生了。他就会来的。”正当她说话的时候,侍者哼了一声,使劲一推,那窗便一下子松动了,全部敞开了。顿时一阵凉快新鲜的微风吹遍了房间。克丽丝汀心里暗自欢喜地想道,暴风雨终于南移了,它在来临前给带来了清新的微风,室外的温度一定比前几天有所下降。躺在床上的艾伯特·韦尔斯贪婪地吸着新鲜空气。这时,电话铃响了。克丽丝汀做了个手势,叫侍者过来替代她呆在病人旁边,自己便去接电话了。
  “阿伦斯大夫已经出发啦,弗朗西斯小姐,”接线员通知说。“他刚才在帕拉迪斯,他要我告诉你,二十分钟后他便可到达饭店了。”
  克丽丝汀踌躇起来。帕拉迪斯位于密西西比河对岸,在阿尔及尔的那一边。即使开快车的话,二十分钟能到达已是相当乐观的了。而且对这位肥胖的、嗜饮萨扎拉克酒的阿伦斯大夫的医道,她有时也是有所怀疑的。阿伦斯大夫是个住院内科医生,免费住在饭店里,作为他给旅客看病的酬报。她对接线员说,“我可不能肯定我们是否能等那么久。请你查一下我们自己的旅客名单,里面有没有医生?”
  “我早已查过啦。”回答带有一点沾沾自喜的口吻,仿佛说话的人读过英勇的电话接线员的故事,并决心仿效他们去做似的。“221号房间住着一位凯尼格大夫,1203号房间住着一位厄克斯布里奇大夫。”
  克丽丝汀把房间号码记在电话旁的便笺簿上。“好吧,请接221号。”
  凡登记住宿饭店的医生都希望不受打扰,而且他们有权这样做。当然,偶尔遇到紧急情况,就得破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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