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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开了。她坐在一张放有垫子的椅子上,前面是一张发出黑色亮光的书桌。除了一本印有平行线的黄色拍纸簿和一技金色蘸水钢笔以外,书桌上没有其他什么东西了。约翰逊坐在书桌边的一张包皮扶手椅上,用低沉但清晰的声音向她叙述自己现在所能记住的经历:在前一天早晨,他坐在一辆公共汽车上醒了过来,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只是双眼盯着车窗外荒凉的乡野看,直到后来找到了一张留条。
“你随身带着那张纸条吗?”她问约翰逊。
“我把它撕碎后给扔了。”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那纸条好像一下子让我觉得受不了。”
“从哪一点说它让你受不了?”
“我不能相信它似乎想要告诉我的东西。”
“告诉你些什么东西呢?”
“说我来自于未来;说我卷入到现在的问题,把它们解决处理好,以便使未来更加美好;说我任何时候把事情改变之后,就忘了自己是谁;还说正因为我一直忘记自己是谁,所以,我总是为自己留言;最后说,这样的事情已经在过去发生好多次了。”
“假如你看看周围的世界,你看不到如你描述的那种人存在这个世界上的证据。”
“是的,这很荒唐。”
“但从另外一面来说,”她说,“这个世界确实情况不妙。像你说的那种人真的来到这个世界的话,那可真是个天赐之物了。”
“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认为他能够在这个世界上存在。”
“是的,”她说,“这也是问题的难解之处。不过,一个人观望一下这个世界的话,很可能感到有必要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事情。这一点很可以理解。”
“是的。”
“而且,还可能感到自己某种程度上是被挑选出来,承担这一重要使命的。”
“你是在说,我的这种幻觉是很自然的想法。”
“没有任何幻觉是自然的想法,它们只有在不能认识和不能对付现实世界后才可能产生。有的时候,当形势糟糕,且没有解决问题的办法时,幻觉是一种能够理解的反应。有幻觉系统的人常常心情高兴。而且,只要他们的幻觉与社会现实不发生冲突,他们还能在社会中正常地生活和工作。你感到烦恼,因为你的信仰系统与你认为的现实世界发生了冲突。”
“我认为的现实世界是什么样的呢?”
“现实有各种各样的形态。假如说只有一种现实形态的话,没有一个人可以确信,人们会同意它到底是哪一种。但目前为止,我们尚无法确定你有幻觉问题。”
“那它可能还会是什么呢?”
“这正是我们医治它之前必须确定的东西。但我想,你一定有一些证据来支持那张留言条告诉你的东西,不然的话,你就不会理睬它了。”
“我有——幻象,”约翰逊无可奈何地摊开他的手掌,对她说,“这实际上也是那张留言条说的东西,而它读上去似乎证实了我的自我感觉。”
“你的幻象是什么样的?”
“我在看一样东西或人的时候,往往能瞥见它的另一种情景,只是它更暗淡一些、更模糊一些。好像它就是未来,或者未来的样子就是那样,除非有人出来做些事来改变它。看见这种情形后,使人感到很迷惘。刚出现时,它让你感到目眩,很像你在看电影看到一半时,银幕上短暂地出现一个同一镜头但从不同角度拍摄出来的场景,叫人眼睛一下子发花。只是过了一会儿,你的眼睛才适应它——或者说,至少我后来适应它了。从实际情况考虑,人们对这种幻象不予理会,但这种幻象试图要告诉你的信息,让你感到心神不安、烦恼不止。”
“你的幻象在向你暗示些什么呢?”
“起初,我以为每个人都看到那样的幻象,但我问了许多人,没有一个承认看到过。”
“你认为他们在说谎吗?”
约翰逊慢慢地摇了摇头。“我希望他们没在说谎。你是否看见过这类幻象?”
“对不起,我不曾看到过,你现在眼睛里看见幻象吗?”约翰逊点点头,“你看见什么了?”
约翰逊把他的眼睛从她的身上移开,并站起身来。他走到窗前,低头注视大楼下面的大街。昨天的大雾已经消失,但天空仍曚曚昽昽,而且夹带着一股黄色成分。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像一只只色彩鲜艳的甲壳虫在公路上移动;它们的车尾处,废气不停地排放出来,使污染的总体程度不断严重、恶化。
“工业烟雾变得越来越浓,”约翰逊用单调的语气说,“汽车越来越少,像恐龙一样不断死去,直到消失。废料和垃圾堆满街头,没人把它们从街上清除掉。孩子和老人们死于街头。他们倒下去了,急切地喘着大气,最后停止了呼吸。人们遭到了抢劫、强奸和谋杀。瘟疫爆发蔓延,人们开始四处逃离,但即使逃避到乡村,情形也只是稍许好一点点。最终,所有的一切都静止不动了。”
罗杰洛医生听了约翰逊讲述他眼中看到的幻象情景后沉默不语了几分钟。“你想不再看到这些幻象情景,是吗?你想从强迫自己为这些可怕的情形做些什么的心境中解脱出来,是吗?”
约翰逊转过身来对她说:“喔,是的,很想。”
罗杰洛医生的办公大楼是围着一个广场的一群建筑物中的一幢。这群建筑物包括一座戏院、一个会议中心、一家旅馆和数家商店。所有这些建筑物由一个地下停车场为工作人员和来来往往的人提供车辆停泊处。建筑群的中央是一个喷水池,一根根水柱喷向高空,煞是好看。有的时候,当风力较大时,从喷水池里喷出的水,会零零落落地飘洒到旁边的坐椅上或者那些路经池旁的路人身上。
这个广场很干净。身穿制服的勤杂工在坐椅和石头垃圾桶之间穿来穿去,手上拿着扫帚、橡皮管、上光布和塑料袋。广场像是沙漠中的绿洲,给人一种愉悦、舒畅的感觉,但即便如此,由于大街上的团团废气从这里穿过,再加上从经常燃烧的那条河方向飘过来的烟和雾,广场上空的空气很不尽如人意,污浊的空气弥漫空中。
约翰逊在办公大楼入口处的外面停了下来,好像是在适应一下从空调世界进入现实世界的差别。空调世界是一个想像的世界,他已经把它置之脑后;现实世界是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世界,他正在朝它一步步迈进。约翰逊现在看上去很整洁。在他来这里之前,范恩斯医生,即那个称为公爵的人,告诉了他怎样用公共厕所,以便让他在公众眼里不丢人现眼。范恩斯对约翰逊不需要刮胡子修面羡慕不已。“罗杰洛不会对此介意,”公爵对约翰逊说,“但那些穿制服的广场工作人员,如电梯工人和接待员,也许会找你麻烦。所以,千万注意那些穿制服的人,因为他们总以为手中的权力很大。”
约翰逊正要穿越广场,朝垃圾场边的那条河方向走去的时候,一个女性的声音穿过建筑物的混凝土和石头的屏障,清脆响亮地传到了约翰逊的耳边。“比尔,”这个声音叫喊道,“约翰逊!”
约翰逊转过身,看见一位女士从会议大楼那边急匆匆地穿过广场,朝他奔来。这是个漂亮美丽的金发女郎,身穿一套灰色的夏装,一眼看上去就知道她是个沉着、冷静的女人。她的一只手臂下夹着文件夹子,另一只手臂上挂着一只灰色皮包。她长着一双灰色的眼睛,走近约翰逊后,双眼仔细地打量起他来。
“比尔,”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远看见你时,我就知道是你,只是我不能确信。”
约翰逊彬彬有礼地看了看她,但没办法认出她来。“我们互相认识吗?”他问。
几乎在这同时,她也问道:“你认不出我了,是吗?”
听了约翰逊说的那句话后,她带着一丝尴尬之情大声笑了起来,过后马上停住,再朝约翰逊看了看。“你没有变,”她说,“也许,变得比以前悲伤了一些。”
“对不起,”约翰逊抱歉地对她说,“我本该知道你是谁,但我似乎把好多东西都忘了。这是我的神经问题,因此,我正在寻求治疗。”
她把一只手放在他夹克衫的袖口上。“唉,比尔,”她说,“你曾经告诉我,说你会忘记我,而我当时不相信。我没办法相信你说的话。我们之间的关系一度很密切。我还留给你一台盒式录音机和一盒磁带,磁带上录了我的一段留言。你记起来了吗?当然,你记不得了。”
“你看,我又在喋喋不休地讲个没完,我知道这一点。一般情况下,我可不是这样的。我并不是有意装着心神不安,茫然不知所措,但我确实从未想到过会再次看见你。上次我们一起做了那事之后,我感到自己受了伤害,先是愤恨,继而悲伤,而你现在竟然认不出我来了。这一切对我来说实在叫人受不了。”
“我理解。”他说。
“对你来说,这肯定要更糟糕。”她同情地说道。这时,人们开始在他们附近停住脚步,怀着好奇的心情,注视这两个非同寻常的人。“噢,不,并不是更糟糕,只是不同而已。”她用牙齿紧紧地咬住下嘴唇,好像是要用这种方法,不让话从自己嘴里蹦出来似的,“你不知道,我好多次以为看见了你,于是就对着一个男人叫、跟在一个男人后面跑,直到打了照面才发现自己搞错了,人家都是陌生人。假如我们俩人一起呆上几分钟的话——不过,现在也没什么用处了。我的心绪太烦乱了,我……”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要振作一下精神,平静地与约翰逊交谈交谈。“你是比尔·约翰逊,是吗?”
“是的。”
“我接受你不认识我这个事实。我的名字叫弗朗西丝·米勒,是美联社的总编辑。我在这里参加一个会议。会议的主题包括什么?对了,包括污染问题。现在,我住在希尔顿宾馆。想起希尔顿宾馆了吗?在纽约的那个希尔顿宾馆?……不,你当然记不起来了。好了,我得去休息了。不过,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今晚我一个人的时候,你得来看我。尽管你记不起来了,但为了纪念我俩一起做过的事情,你要来看我。”
“我会想办法来的。”他说。
“啊,上帝!”她失望地说,并转过身来不再看约翰逊,“我知道你会想办法来的。但这样一句话就够了吗?”说完,她几乎是跑着朝宾馆的入口处走去。
约翰逊和公爵俩人又一次背靠河岸坐在一起了,观望着河面上燃烧着的火。有时,彩色的幽灵越过河面,蔓延到岸上;有时,鬼火似乎慢悠悠地荡到河边,但像是它们的魔力到了岸边就不起作用似的,鬼火在岸边犹豫了一阵,然后才蹦跳出来,与幽灵携起“手”来。
“罗杰洛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公爵说,“有的时候,激情过于火热,也许,激情强烈得叫人难以忍受,但我对女人身上的这种激情不介意。有的人也许会对此介意。”
“我喜欢她。”约翰逊说。
“她准备帮助你吗?”
“她说她打算帮助我。”
“她是个自信的女人,也许太自信了一点。但问题是,她目前为止还没有必要正视任何失败的事情。不过,假如你要在接受别人帮助的事情上取得成功,你必须有自信心。”
“我能理解这一点,”约翰逊说,“假如我真的相信自己在幻觉中看到的东西,假如我真的认为自己需要别人的帮助,那么,我必须看上去有自信心,即使自己实际上并非如此。信念是这一切的关键。”
“确实如此。”
“那还有污染问题,这是个大问题。”
“要是你看到它将以怎样的方式而告终,也就是你在幻象中看到的那种结局,那确实是个大问题,”公爵同意约翰逊的看法,“但世界上有些事情你对它们没办法,这样的情况下,你不要去多想它们。实际上,世界上的大多数事情都属这一类。”
“但假如你能对一些事情做点什么的,那该怎么办?”
“那将会是一种困难的局面,你说是吗?”公爵说,“但污染不像是属于这类情况的,它是工业化的自然结果。污染刚开始时,规模不大,因而似乎不要紧。人们以为海洋和大气层是‘存放’废料和废气的‘污水池’、‘污气桶’,容量无限。只是后来才发现,‘污水池’和‘污气桶’里的东西不断增加,直至它们再也无法容纳。”
“难道人们不可以停止他们开始的方式吗?”约翰逊问道,“人们不要死,人们不要把水、空气和食物都用完、耗尽,人们也不要把鸟、鱼和动物都斩尽杀绝。”
“但只要人们能从这些事情中得到乐趣,或者能从中赢利。那么,他们还会照样子一直做下去。问题在于,从事污染活动可以赚钱,而停止污染行为则要花钱——花好多好多的钱。任何一个人停止污染活动并不解决问题,他只会使自己破产。这就是那个名叫格雷特·哈丁所说的‘平民百姓的悲剧’。”
“以人们分享一个牧草地为例吧。在牧草地里,每个人原先要放牧多少牲畜就可放牧多少。但假如把太多的牛放到这片牧草地上,牧草地就不能提供足够的草给牲畜吃,这样一来,牧草地遭到毁坏,没有一个人可以在它上面放牧。在牧草地上增加一两头或者三头牲畜不会损坏牧草地本身,但个人的赢利却得到了增加。因此,每个放牧人的理性行为选择就是增加他的放牧牲畜,因为在他看来,他个人这样做对牧草地的影响十分微小,而同时他个人的收益却得到了可观的长进。我们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运转的。”
“政府怎么办呢?难道政府不应该想想群体的利益吗?”
“政府当然应该。60年代和70年代的一段时间里,政府确实为此做了一些事情,情况因而得到了改善。但政府和人民并不是一回事。政府更关注的是各行各业的经济、大公司的效益,和它属下的政府机构。相比之下,主张全社会利益的人,无论在阐述他们的观点上,还是在财力资源上,都难以与特殊利益集团相抗衡。何况,长期以来,人们并不愿意为了将来的好处而暂时推迟现在的享受。要知道,全社会利益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且没有突出的中心;相对而言,赚取利润或者避免损失则是更具体、更明确的目标。”
“不,”公爵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还大声笑了笑,“我想起著名不可知论者赖尔夫·G·英格索尔对原教旨主义牧师的一次答复。牧师巧妙地问不可知论者,假如他是上帝的话,他将怎样改进这个世界。‘这个嘛,’英格索尔回答说,‘我要让大家身体健康起来,而不是去染上疾病。’因此我在想,我们要等到能够从污染消除方面赢利的时候,才可能解决污染这个问题。”
他们俩人把目光从河面上的火光,移到那老头儿做的一个雕塑身上。这个雕塑作品是用漂流木和汽车部件等材料拼制而成的。它站立在河边,活像一个上了十字架的机器人。
他们俩人又一次坐在罗杰洛医生的办公室里。她像个女神,坐在她办公桌做成的圣坛边,主持着这次“神圣”的谈话;他像个女神崇拜者,虔诚地坐在桌边的一张椅子上。
她手上一边转弄着一只细长的信封开启刀,一边仔细地察看他的脸。她对约翰逊说:“林德纳医生报告了一个病例,在处理一个病人时,他通过先进入病人幻觉,然后再说服病人逻辑有谬误的方法,医治好了那位病人。这个病例后来在医学界不胫而走,广为人知。”
“但我早已知道自己幻觉的谬误了。”约翰逊说。
“确实是这样,而且,你仅仅是想要摆脱这些幻觉。假如我就这样告诉你:忘了它们,继续你的生活,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你有轻度的幻觉症,它不会对你有多大的伤害,那你会怎么样?”
“这一点我能做到,”约翰逊说,“但我怎么对待我的幻象呢?更要紧的是,我怎么处理我的内疚感呢?”
“你为什么要感到内疚呢?你心里明白,你并不来自未来。”
“当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约翰逊说。
“但这仍然是一种可能?”
“可不是吗?”
“当然是的。但是,其他各种幻觉的基础也是建立在这种很小很小的可能性上的。问题是,当我们据此行动时,我们就会遇到不少不一致的地方。”
“我的幻觉不存在不一致的地方。这是不可能的。一个人面临那么多的问题,他能做些什么呢?污染问题无处不存在,一个人能起什么重要的作用?”
“假如每个人都这样想的话,那么什么也做不成了。”
“一切与个人无关的谬论对‘平民百姓的悲剧’的理论做了很好的补充,”约翰逊说,“但我听说过一种叫做催化剂的东西,那是一种使化学反应变成可能但自己又不参加反应的物质。当催化剂在场时,反应便能进行;当没有它时,什么也不发生。也许,人们生活中也存在着相类似的情况。也许,许多情况下,只需要一个人来带个头,来推动一下,来产生一定的作用。当然,认为我自己是那种人是很可笑的,但是,知道事情将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