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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起英在府内安排好一切,桓岫帮着宋拂将吕长真送进霍府,转身就给早在一旁候着的大夫让出了位置。
大夫给霍府上下看诊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在除了上阵厮杀的武将身上外,看到这么重的伤。被小心撕开的衣服底下,分明是一具被打得只剩半条命的身体。
脊背上鞭痕纵横交错,伤口结了痂又被人打裂开。双手手腕都有长长的一道刀口,虽然被人处理过了,但这双手只怕日后做不了重活。最终的伤是在两腿膝盖上,生生被人挖去了膝盖骨。
大夫每说一处伤该如何处理,桓岫就看见宋拂的眼眶要红上一分。文氏安排了人给吕长真沐浴更衣,然后上药,桓岫趁机将她带出了房间。
“萧子鱼……他怎么能这么做……”
宋拂抹了把眼泪,鼻尖满满还都是兄长身上的血腥味。
桓岫不擅安慰人:“他善用酷吏,最爱做的就是对犯人用酷刑。我已传信给六殿下,萧子鱼擅离职守,滥用私刑的事,相信六殿下很快会禀告陛下。朝中……也会有人对大理寺和御史台进行弹劾。”
桓岫提起大理寺和御史台,宋拂就无端又想起了阿爹。
她的阿爹,是曾经的大理寺卿虞邈。曾经,兄长的目标也是学阿爹,日后能靠自己的本事,在大理寺站稳脚跟。
那时候的大理寺,公正,严明。
现在,却成了某些人自己的利刃。
“他废了阿兄的手脚,我盼着有朝一日,他也能尝尝同样的滋味。还有大理寺和御史台那些为虎作伥的人,他们都该一起尝尝。”
宋拂话虽这么说,心里却并没有觉得轻松。萧子鱼是皇亲国戚,皇帝说不定会念在亲情,饶过他这一回。
比起他,他们兄妹无依无靠,霍老将军这一回已经被他们拖下水了,若是萧子鱼再来新招,只怕一切还是如此。
桓岫猜得出萧子鱼和桓峥的打算。
他们这一出戏,唱得极好。
吕长真的身份可以确定,的确是当年虞氏一族的后人,是罪臣之后,亦是逃犯。他们抢在皇帝下旨抓人前,构陷兄妹二人,就有了充足的时间可以逼问他们,从他们口中得知想要知道的事情。
而后,有大理寺的酷吏在,自然可以酷刑伺候,即便活下来也多半是废人,只能任由萧子鱼操控。如果死了,还能一了百了。皇帝倘若问起,那大理寺还能说一具畏罪自杀。
至于御史台。
罪臣之后能在安西都护府辖内生活这么多年,自然有人在背后相助。而这个相助的人,可能也知道萧子鱼想要知道的事。御史台的作用,就是在这个时候狠狠的弹劾,直将那些曾经帮助过他们兄妹俩的人,弹劾到他可以一只手捏死的地步。
这个计划,几乎天衣无缝。
只可惜,萧子鱼过于自负,算错了宋拂这个异数。
“准备什么时候回关城?”
陪宋拂照顾吕长真睡下,桓岫见她一双眼红得发亮,低声询问。
宋拂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等阿兄的精神好些了,就立刻回去。不能让嫂子跟大郎等太久,会担心的。”
桓岫点头,见天色不早,理了理衣裳便要往前头去找霍起英,走了几步忽的又停住。
宋拂略有诧异地看着他。
后者伸手,指尖抚过她的脸侧,低声叮嘱:“好好睡一觉。”
划过脸侧的手张开,又捂住她的双眼:“这双眼睛,红得像只兔子。”
楚楚可怜。
叫人心疼不已。
第28章 离间
偏僻的小院里,一盏油灯,灯火昏黄,在狭窄的屋子里忽明忽暗,叫人在旁坐着忍不住就犯了困。
“啪”的一声,一只陶碗因为犯困,被小吏打翻在地,裂成几块。这一声响,直接把瞌睡虫可赶跑了。他慌里慌张地蹲下就去捡,脚一动,似乎把什么东西给踢了出去。
他扭头看了看,被反手绑在屋里柱子边上的年轻妇人,低垂着头,看不见脸。小吏在都护府当差,拿的俸禄不多,勉强糊口,这次得益于从永安来的贵人,在夜里多了份工钱,只用帮着看个人就成。这能轻轻松松赚钱的事,没得道理不答应。只是瞧见妇人的模样,他多少觉得有些可怜。
他捡起地上的碎片,正犹豫要不要给妇人倒碗水,小屋的门被人从外头推开。
萧子鱼从外面走了进来,身边跟着桓峥。二人从小吏身边走过,瞥见地上的碎陶碗,萧子鱼站定,冷冷道:“想做什么?给她留块陶片是让她割喉割腕,还是割开绳子逃跑?”
小吏听得心惊肉跳,忙抓起地上的陶片,捧在手心里:“是……是小的不小心摔了陶碗……”
他抓得用力,手上被陶片尖锐的破碎边缘戳得直冒血。
萧子鱼用余光淡淡扫了他一眼,绕过他径直走到妇人身前,抬脚踢开她的腿。小吏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似乎是踩住了什么东西,然后他的脚轻轻一动,将东西踢到了一边。
小吏还没能反应过来,桓峥走到跟前,弯腰将东西拾起。
是一块尖锐的陶片。
看清桓峥手里拿的是什么后,小吏脸色当时就白了。
“不是,小的没有……我……”
他急了,有些语无伦次。萧子鱼脸色平平,却无端让人觉得害怕。
还是桓峥打了个圆场:“先退下吧。去上点药,手都扎破了。”
人一走,桓峥脸色腾地沉了下来,绕过萧子鱼,径直走到妇人面前蹲下,伸手抬起了她的脸。
这座小院是他们临时租赁的,地理位置偏僻,周边虽有住户,却都有着厚厚的墙壁阻隔开所有的声音,他们在这里无论做什么都绝不会被外人察觉。而这间小屋,又是整个院子里最冷僻的地方,就算有外人登门,也不会发觉这里藏着一个女人。
这女人,不是旁人,正是吕长真的妻子,胡女弥丽古丽。
弥丽古丽的样子有些狼狈。衣袖裂开了好大一个口子,能清楚地看到她□□在外的手臂上,有红色的鞭痕,嘴角青紫,一侧的耳朵还留有干涸的血迹。
她在这里被关了几日,就受了几日折磨。动手的人,从不会因为她是女人,就放她一马。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虞长真他竟然会娶一个胡女为妻。”
桓峥捏着弥丽古丽的下巴,将人仔细打量。
“兴许,是因为这张脸的确有几分姿色吧。”
萧子鱼轻轻抬了抬唇角。对于女人,他向来随性,自然也和桓峥一般,觉得胡女至多只能当做平日的消遣,拉上。床可以,过日子却是怎么也看不上眼。
“虞长真既然都已经沦落至此,娶什么还重要么?左右不过是过他自己的日子。”
他斜睨一眼桓峥道:“他和你不一样。他已经没有资格再入仕为官,终其一生只能在这黄沙漫天的地方,碌碌无为。”
他顿了顿:“只可惜,没把最重要的事情问出来。”
“这个女人不知道吗?”
“似乎是不知情。”
“怎么可能。”桓峥皱了眉头,“她是虞长真的妻子,那对兄妹的事情,怎么可能会瞒着她。”
弥丽古丽始终闭着眼。
被人从关城带到这里,她始终一言不发,即便是打得疼了,也只是闷哼几声。嘴唇被她咬烂了,怕她性子太烈咬舌自尽,萧子鱼后来还特地叮嘱在她嘴里塞了东西。
鞭子抽了,刑具用了,甚至还命人往她的伤口上撒过盐,泼过辣椒水,可弥丽古丽除了哭喊,什么话也不肯说。
桓峥没想到她如此倔强,眉头皱起就放不下:“为了个男人,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他遇见过的女人,无一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若有一日他的女人遭遇同样的事情,他甚至笃定那些女人绝不会忍着不说。
即便那个女人也许是他的妻子饶安郡主。
萧子鱼在大理寺看多了那些哭爹求娘的家伙,也曾遇到过硬骨头的人,却还是头回见到这样的女人。
“如果不是听你说过话,兴许我会以为你是个哑巴。”他弯下腰,轻描淡写道,“我一直以为,这个世上,能保住秘密的,永远只有死人。今天才知道,还有一个你。你是叫,弥丽古丽?”
不在意弥丽古丽的沉默,萧子鱼笑道:“你是哪里人?龟兹,予弥,还是回纥?”
“是回纥吧。”萧子鱼没有错过弥丽古丽微颤的眼帘,“听说那里很美。那么美的地方,为什么你会离开?”他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对了,听说安西都护府一带,时常有人买卖女奴,想来你是作为女奴被人带进来的。”
弥丽古丽沉默,牙齿轻咬嘴唇。
桓峥看着她下意识的反应,惊异地看向萧子鱼。
后者无谓地笑了笑,声音低得就像在她耳边:“所以,你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因为你是女奴出身,虞长真他再喜欢你,也不会把那么重要的事情告诉你对不对?他们兄妹俩从头到尾都没把你当自己人,从来没有。”
萧子鱼直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弥丽古丽。
这个女人的确生得不错,可这份不错对于他们而言,实在太过寡淡了。不如永安那些世家娘子的清高娴雅,也比不得花街柳巷里那些女人的秾艳鲜妍。她的长相十分清淡,如果不是五官上带着尤其明显的胡人特征,似乎也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女人。
可这个女人,他是虞长真兄妹俩的命脉。
萧子鱼的语气这时更缓和了一些,甚至于还掏出一块帕子,拿过弥丽古丽受刑后无力弯曲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拭着。
“你知道你的丈夫,其实不姓吕,而是姓虞么?你知道你丈夫的妹妹,其实不叫宋拂,她的原名叫虞宝音么?弥丽古丽,你是不是都不知道这些?”
大概是碰到了伤口,弥丽古丽的手指下意识地弹了一下。
萧子鱼面上浮起更深的笑容,动作越发轻柔。
“他们兄妹俩的身上,藏了一个秘密。现在人已经被我放回去了,可他们的秘密藏不住的,就算我放过他们,当今天子也不会饶过他们。他们是罪臣之后,他们的父辈是被斩首示众的。”
“因为他们犯了欺君之罪。那是大罪,到时候,不光他们兄妹会死,无辜的你,还有你的儿子,都会受牵连。”
弥丽古丽的手在颤抖,萧子鱼对着微弱烛光,嫌恶地丢开手里的帕子,声音还在竭尽所能的温和。
“所以,如果你知道那个秘密,你告诉我们,最坏的结果也就是杖责。如果你不知道,那就帮我们问出来。弥丽古丽,你不想死的对不对?”
也许是萧子鱼的话起了作用。
弥丽古丽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有一双漂亮的浅褐色的眼睛,像是含着一汪水,浅浅的,分外清澈。
她张了张嘴,说的是一口回纥话。
似乎是见人不懂,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终于放低了姿态:“我知道。我知道他们的秘密。”
*****
吕长真的腿废了。
被剔去的膝盖骨不能再生,他此后几乎只能坐在椅子上行动。
还有他的一双手,萧子鱼何其残忍,在剔去他的膝盖骨后,更是挑断了他的手筋。
大夫说,手能养好,但再怎样也回不到从前,用不了力气,甚至可能再也写不出和从前一样龙飞凤舞的字来。
在霍府养伤的那几日,宋拂几乎对他寸步不离。兄妹俩互相见过对方最狼狈不堪的模样,早已习惯了彼此支撑。
再又一次推开门看到狼狈地倒在地上的兄长,宋拂没有喊人,蹲下身,半抱半扶地把人从地上拖了起来。
“回家吧。”吕长真道,“该回去了,别让你嫂子担心。”
宋拂静静看着他,良久,问:“伤……好些了?”
“嗯,左右也就这样了。回家养伤总比拖累霍老将军来得好。”
兄妹俩说走就走,没有丝毫迟疑。桓岫得知他们离开的消息,赶到城门时,兄妹俩从霍府借走的马车已经混迹在出城的人流中,一晃眼便看不见踪影了。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们,萧子鱼和桓峥这几日有些古怪,似乎是又在打他们兄妹俩的主意。
吕长真因为身体不好,宋拂并不敢把车赶得太快。只是不知为何,兄妹二人的心底都隐隐有不好的感觉,一时间竟也顾不上中途休息,又是熬得双眼通红,日夜兼程往关城赶。
回家的路越来越短,宋拂握着马鞭的手隐隐作痛,心底更有什么东西一拳一拳地捶在心口,疼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嫂子?!”
马车停在了家门前,宋拂几乎是跳着从马车上下来的。
倒在地上的大门有被重物砸开的痕迹,凌乱的小院,被人洗劫过的屋舍……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发现,弥丽古丽不见了。
“阿拂?出什么事了?”
吕长真苦于不能下车,只好掀开车帘往外看。院子里的情景逃不过他的眼睛,脸色一下子变了,挣扎着就要下车。
“阿兄你别急!”宋拂将人拦住,恳求道,“我去找,你别急,我这就去找!”
话虽如此,可她能怎么找?
宋拂几乎跑遍了附近所有的邻居家,除了不在家的,谁人不是见了她的影子,就“砰”的关上了门。
没有人愿意和她说话,即便有好心人,也只肯隔着门劝她“别找了”。
她跑得差点脱力,心口疼得越发厉害,只能蹲在地上喘息。
有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她忽然累得连抬头去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刚更新的时候猛地发现文档里标题序号出错,吓了我一跳……应该没更新错。我得把文档整理一下了……
第29章 藏匿
“宋姐姐?”来人冲到宋拂的面前,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宋拂吃力极了,试图仰头看清眼前站着的是谁。可她现在实在无力,只能蹲在地上,靠着对方说话的声音,辨别来人身份。
“是……萨丽?”
萨丽是城内一家小作坊的女工。
她的年纪比宋拂还要小上几岁,但今年也有十六七岁了。
安西都护府辖内,有着大大小小不同的城镇,每座城镇上都有各自负有盛名的集市。每月初一十五,城中都会云集了一大帮从各地赶来交易的商贩。关城不大,但每月来参加赶集的商贩并不少。
其中,就有贩卖妇孺女奴的。
萨丽和弥丽古丽就是在几年前的集市上,被人以女奴的价格,在向人兜售。
当时两个人的身体状况都不大好,没人敢冒险买两个可能会病死的胡女,价格一低再低,那商贩急得都开始往她们身上撒火。
宋拂还记得,她和兄长翻遍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这才凑够了买下两个人的银钱,好心地将俩人托付给了城内一家小作坊的婆婆,总算是有了可靠的落脚地。
后来,弥丽古丽嫁给了吕长真,萨丽则依旧留在作坊内做工,成了孤苦无依的婆婆认的干女儿。
这些年,她们仍旧不时来往,但萨丽不知为什么,从来不肯在吕长真在家时登门拜访。
“宋姐姐!”
萨丽看清宋拂惨白的脸色,慌忙就去扶她。
得了助力,宋拂总算撑着从地上站了起来,萨丽想扶她附近找个地方坐下歇会儿,她摇了摇头。
“萨丽,”宋拂道,“嫂子她……在你那儿么?”
萨丽的脸有些发白,宋拂鲜少见她这样,心里突的一下,急忙抓着人手腕。“萨丽,你是不是知道出什么事了?我和阿兄回家,家里没人,而且还被翻得一团乱。嫂子她是不是……是不是出事了?”
萨丽着急地向四周看去,见没人注意到这边,忙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来,我带你去作坊。”
萨丽走得很快,她步子迈得大,宋拂有些跟不上。萨丽咬唇:“宋姐姐,咱们不能拖,得快一些,那些人……那些人可能还在城里等着抓你们。”
宋拂的手臂僵在那里,心里怀疑的种子一下子生根发芽,顷刻间长成参天大树。
是萧子鱼无疑了!
除了萧子鱼,还会有人要对付他们兄妹!
宋拂很快便到了萨丽做事的作坊。
这是一家私人的酒坊,产的酒不多,可酒水醇香,不少人爱在这儿买酒。作坊的主人是位年过七旬的婆婆,年纪大了,又没后代,就认了萨丽做干女儿,准备百年之后把作坊传给她。
萨丽扶着宋拂径直走到了酒窖前。
酒窖之中有些暗,萨丽点亮一小支蜡烛,微弱的烛光照不透整个酒窖,但好歹能让人看清堆放在其间的酒坛子,不至于双眼一抹黑,直接撞了上去。
宋拂初进酒窖,难免有些不适应里头昏暗的光鲜。鼻尖都是醇厚的酒香,意外地一点点驱散开她心头的痛苦,脸色也微微好了一些。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适应了这个光亮,终于能看清酒窖里的情形,也跟在萨丽身后,找到了墙角里摆着的一口大酒缸。
酒窖的墙角,摆着一口两人环抱还抱不过的大酒缸。宋拂知道这口酒缸,听说是婆婆年轻的时候,她曾经的心上人给烧制出来的,后来男人参军打仗,死在了关外,婆婆就守着酒缸再没生出过嫁人的心。
看清萨丽带她来看的是婆婆的那口酒缸,宋拂神色有些复杂,心底却噗通噗通飞快地跳动起来。
“这……”
萨丽没有回应,她看着酒缸有些莫名地说了一句:“快出来。”
宋拂不明究竟,只听见酒缸顶上发出轻微挪动的声音。她下意识地走近一步,终于借着忽明忽暗的烛火,看清了从酒缸里伸出来的一只胖乎乎的小手。
那只手,太小,小的能被宋拂一掌握在手心。
然而,那只手,也太熟悉,熟悉到她一眼就能认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