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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被擦拭掉的血,喷溅在立柱上的血迹,还有这只耳朵……
她甚至不敢想象,那是在怎样一个环境之下,才逼得一向温柔的嫂子拼着一条命也要咬下萧子鱼的耳朵。
人还没找到。
桓岫扶着宋拂走出小屋,跟在他们身后的萧秉瑞脸色发白,显然这里的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人没找到就可能还活着。”桓岫伸手,手指轻轻抚过宋拂的眼帘,“弥丽古丽活着,对萧子鱼来说,可以很好的威胁到你们兄妹俩。只要能拦下萧子鱼,十有八九就能找到她。”
宋拂茫然。
屋子里的那些分明是有人故意掩盖痕迹。别人闻不出来,她怎么可能闻不出情况究竟有多惨烈。然而,除了安慰自己“人没找到就可能还活着”,又有什么能让人稍稍放心的?
阿兄颠沛流离,才寻到这样一个人相爱相知相守,如果真的……他要怎么度过漫长的余生?
萧秉瑞派出去的人很快就赶了回来,一同过来的还有都护府的乔都护。
然而,一行人带来的,并非是什么好消息——萧子鱼等人早已离开落雁城,踪迹难寻。
萧秉瑞似乎这个时候终于回过神来,几乎是怒吼着下令,命人一路北上,追赶萧子鱼,务必将人拦下。
闷闷的雷声此时响起,不过眨眼间,便哗啦落下倾盆大雨来。
这时,有人高喊:“人找到了!”
第33章 去兮
宋拂在永安的那几年着实是活在蜜罐子里的。她的阿爹,前任大理寺卿虞邈平素为人豪爽,重情重义,手下受过他恩惠的人只多不少。但好人似乎总会显得子嗣单薄。
她的头上有兄长,底下有妹妹,都是嫡出,唯一与她一母同胞的双生兄弟,却在出生不久,就早早夭折了。可兴许就是因为如此,她从来都是被阿爹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幼年时的幸福生活,透着平静安逸,似乎也本该就这么毫无变故地过下去。
但家中突遭横祸,所有的一切都变了。
阿爹被杀,虞府满门抄斩,他们兄妹俩一夜之间从云端落入泥地,日子一落千丈。
可该吃的苦头都吃过了,渐渐便也没了什么失落。
家人的仇,他们一直记得。
如今,又平添一笔。
闷雷轰隆了一声,大雨哗哗下,那人在屋外急喊,惊得宋拂一个转身就要往屋外跑。她转身的速度太快,来不及控制住身体,脚一扭就要往地上栽倒。
桓岫一把将人拉了起来,脑袋撞进胸口,还没把人扶稳,宋拂顾不上许多,顺手将人一推,就往外跑。
她扭到了脚,稍一用力,脚腕就疼得厉害,可宋拂哪里顾得了那么多,她只想找到弥丽古丽。
只想,把人带回家。
“人在哪儿?”小院的角落里堆着草垛,草垛外围了一圈的人,却都背对着,不敢回头。宋拂一股脑地跑到了人群外,看着他们的反应,心里咯噔一下。
方才喊话的是萧秉瑞手底下的人,萧秉瑞几年前从关城走的时候,宋拂就见过这人。这一大群人里头,别人或许认不得弥丽古丽,可宋拂知道,这人是认得的,这人不会认错。
那人一见宋拂,张了张嘴,想要说的话,如同是被挤出喉间一般,呜咽嘶哑:“宋娘子,您……看看吧。”
“人……人到底怎样了?”宋拂突然不敢上前,身后桓岫和萧秉瑞等人已经追了出来。
“怎么回事?”萧秉瑞问,说着就要推开背身围住草垛的众人。
“六殿下,您别看……”想到原本那么漂亮的人如今成了那副模样,那人实在是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只能一个劲地劝说,乞求能为她留下最后一丝的尊严,“让宋娘子看吧,殿下,您别看……”
萧秉瑞平素就是个混不吝的,身边的人更是知晓他的脾气,也一道成天笑笑嘻嘻哈哈没大没小。他鲜少见身边的人会是这样一副正经严肃的模样,当场就皱起了眉头。
桓岫看着神色异样的人们,喊住萧秉瑞:“你别过去。”
“为什么?”
桓岫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宋拂似乎在刹那间回过神来,挺直后背,一步一步,走近人群。
人群,在她走近时,有序地缓缓向两边分开一条足够一个人通行的缝隙来。
她没走近一步,就有人重新将人墙合拢,仿佛打定主意,不让除她以外的人,看到里头的场景。
只是依旧还是让萧秉瑞和桓岫,看到了一截仰面朝上的惨白的手腕。
那截手腕,不管是萧秉瑞,还是桓岫,尽管只是迅速的掠过一眼,可也都知道,那是属于弥丽古丽的。
属于,那个美丽漂亮的有着一头金发的胡女。
宋拂从来不是一个把苦挂在嘴上,随时都能落泪的人。
可看到敞开的草垛里,斜靠着的弥丽古丽,她忽的觉得眼眶热的厉害。
她这时候才明白,为什么那道人墙会立在草垛外,为什么那些人会拦下萧秉瑞。
因为。
弥丽古丽的身上,衣衫不整,满身污血。
身下……身下更是一片狼藉。
宋拂忽然站不住。
这个草垛就在院子最角落的地方,看着寻常,她进出小院时甚至都没注意到有这么一个草垛堆在一旁。
她往前看,盯着那张熟悉的脸,心里始终留着些许的侥幸,盼着她再走近几步,就能看见弥丽古丽一如既往温柔的笑容……
“谁,谁能借我……”人虽死,尊严犹存,宋拂反应过来,扭过头来呼喊。她需要一床被褥,或者外衫也成,只要能遮住弥丽古丽的满身污血,只要能……让她走得有尊严。
“给你。”萧秉瑞当下解开自己的外衫,伸手递给宋拂,可后者那一声呼喊早已用光了全力,竟是连抬手去抓衣裳的力气都没有了。
人墙裂开一个口子,萧秉瑞咬牙往里走。
宋拂无力地站在原地,脚下仿佛被什么钉住,动弹不能。眼眶很热,可眼泪却仿佛被什么堵住,流不出来。
“六殿下……”她张了张嘴,声音嘶哑。
萧秉瑞看了宋拂一眼,见桓岫抬手挡住了她的眼睛,眼泪顷刻间从遮挡的手掌下淌下,小声地应了一声:“我知道。”
他明白该怎么做,只看了弥丽古丽一眼,便当即闭上了眼睛,循着那一眼的记忆,几步走到草垛前,将外衫盖在了弥丽古丽的身上。
他是真的曾对她动过心。漂亮动人的女人,从来都是男人竞相追逐的目标,他从不掩饰自己对弥丽古丽的心思,就如同他从不掩饰自己对身边其他女人动过心。
但,他从来没想过,弥丽古丽会死。
她还那么年轻漂亮,有恩爱的丈夫,还有乖巧的孩子。她应该再活上几十年,等白发苍苍,儿孙满堂的时候,说不定他还会过来跟他们夫妻俩喝一壶酒,讲讲年少轻狂时候的往事。
宋拂抖着手去碰桓岫遮住她眼睛的手掌,滚热的泪水从眼眶里不断往下掉。
她想拿掉桓岫的手,却只能紧紧扣住他的一根手指,无声地落泪。
“去请仵作……”萧秉瑞的声音就在身边,应当是盖好了衣衫,怕她担心很快就走了回来。这个男人虽然平素爱胡闹,可向来君子坦荡,自然明白要为弥丽古丽留下一份体面,也知道要让人为这条人命付出代价。
但,整个安西都护府,唯一能为弥丽古丽死后保全所有体面的人,除了她,找不出第二个。
宋拂忽然觉得,眼泪没了。
*****
验尸的事,到底还是交给了宋拂。
哪怕再心如刀割,她也死死忍着,把指甲狠狠掐进了手心,擦了把模糊的眼,低头缓缓掀开了盖在弥丽古丽身上的外衫。
身边的人,早已各自退去,将空旷的小院全数交给了她。
宋拂并没有让桓岫他们等太久。
原本说话时三句不离“小骗子”的萧秉瑞,始终沉着脸。外头的雨下得哗啦啦,他的脸色沉得比天色还暗。
乔都护陪在一旁,脸色也不见得有多好。心知弥丽古丽的死虽不至于宣扬出去,叫他难做,但人是死在他的治下,且不光被囚禁多日,杀人那群家伙还就这么逃出城去,那都是在六皇子心里记下一笔了。
而宋拂进屋,除了桓岫,竟一时间无人察觉到,似乎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怎样?”桓岫上前,见宋拂眼眶仍旧发红,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声。
宋拂笑笑,脸色发白:“别告诉我阿兄……”
她没说太具体的,只简单说了下自己查验到的情况。弥丽古丽的身上,有被人用过刑具的痕迹,双手十指近半数的骨头被夹断了,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在双手的指甲缝隙里,看到了因为挣扎留下的血肉和泥沙。
那些人,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甚至被虐待得压根没有反抗能力的女人,没有一丝一毫的人性。
弥丽古丽死于虐待,甚至于死后还……
宋拂不知道,动手的人里,究竟有没有萧子鱼。但只要想到,萧子鱼被咬掉了一个耳朵,她忽就觉得畅快。
只是畅快过后,她想到更多的,是爱兄长至深的弥丽古丽。
桓岫握了握她的手,转身吩咐人去打些水来。宋拂打起精神,安静地为弥丽古丽擦身。
她和兄长都不是在意那些身外之名的人。若是在意,她不会入仵作行,阿兄不会娶胡女为妻,但弥丽古丽在意。
她本就是被人拐骗入关,又因身世缘由始终觉得低人一头,如若让外人四处传话,说她生前死后都曾遭人奸污,哪怕是在地下,又岂能安心。
宋拂能做的,仅仅只有帮她擦干净身子,再好好地把人带到兄长的面前。
萧秉瑞和乔都护的人,仍在追捕萧子鱼一行人当中。
事情容不得宋拂继续哀伤下去,所幸还有桓岫在旁搭手,她亲自赶着马车,载弥丽古丽缓缓回了霍府。
这时,霍府那边早得了消息,霍起英和文氏甚至毫无避讳地命人打开了正门,迎她们姑嫂二人归来。
霍府特地腾了一间厢房出来,用来安置弥丽古丽。吕长真因腿脚不便,仍在自己的房中,宋拂有些犹豫。她走了一路,心里却始终没有底,不知该如何告诉兄长。
婢女捧着敛衣入内,为弥丽古丽一件件穿好。看着面前躺得平平,如同只是睡着一般的年轻妇人,宋拂心头忽然急喘了几口气,猛地转身就往屋外走。
她前脚才走在廊道上,后脚就听见了一些动静,辨出那声音是从廊道一头传来后,她转头去看,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轮椅上,被桓岫慢慢朝这边推来的吕长真。
“阿兄。”她轻轻喊了一声,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吕长真“嗯”了一声,似乎早有了准备,神情并未显得有多难过,甚至平静得过分。
“阿兄,嫂子……回来了。”
“你去看看她吧。”
“我……去照顾大郎。”
到底还是说不出那些话来,宋拂咬着唇,背过身去。
身后,是轮椅被人推动,略微吃力的进门声。
屋里的婢女们恭敬地退下,就连关门声都比往日要更轻上几分。
良久,终还是有男人低吼的哭声,从屋里传来。
她低着头,几乎要将自己的嘴唇咬出血来,直到有人将她揽进怀中,她终于张嘴狠狠咬在了那人的肩头。
明明应该很疼,她甚至都感觉到了弥漫在舌尖的血腥味。
可那个人却只是将她越发用力地抱在怀里,把她的头按在了自己的肩头,轻轻地发出叹息。
第34章 奶汤
老将军和老夫人吩咐了,要将这场丧事当做自家人办,不准任何人懈怠半分。
霍府的仆役婢女一时间忙作一团,白绫很快在府中挂起,就连门前都挂上了写着奠字的白灯笼,似乎压根不在乎这落雁城中旁人的指指点点。
霍府到底是霍老将军和老夫人做主,即便有人介意,也说不上话。
桓岫走到灵堂,一眼就看见了站在灵堂内,正与人说着话的素白身影。
弥丽古丽毕竟是小辈,膝下又只有一个年幼的儿子,且吕长真如今只能坐在轮椅上,许多事情最后还是只能靠着宋拂。
灵堂内,香烛味很浓,白绫随风飘动,荡悠悠的,连带着灵台上的香烟都随之飘渺。
宋拂穿了一身素白,神情看着颇有疲惫。
她已经熬了几夜未睡,精神自然比不得旁人,只要不是年岁较长的人过来寻她说话,她都只是轻轻点头,也不多说什么。倒是有个叫萨丽的胡女,扶着位婆婆过来时,她打起精神,始终在旁陪着。
等到人被扶出灵堂找吕长真去了,她这才再度安排起香火杂事。
“今夜又不回去歇?”
宋拂闻声,回头看向桓岫,缓缓摇头:“睡不着。一躺下,闭上眼就想起嫂子。怎么也睡不着。”
“那也不能一直熬着。”桓岫插手不了丧事,只每日从旁盯着,督促情绪低落的宋拂不忘吃些东西,免得熬坏身子。
宋拂看着桓岫,视线落在他的肩头。
“桓郎君……”她叫了他一声。
桓岫看向她。
“那里……对不住。”
桓岫一听,抬手摸了摸肩胛。
那日吕长真情绪失控,在屋内嚎啕,她就在门外跟着痛哭,却似乎怕哭出声来,咬着他的肩膀,狠狠地堵住喉间的悲苦。
那一口,咬得用力,松开的时候,不用看也知道,那里破皮了。
夜里看了镜子,果真被咬得肿了一块,第二日就结了痂。
“先去歇会儿吧。”桓岫回神。
宋拂“嗯”了一声,将事情安排好,这才要往灵堂外走。
走了没两步,却又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桓岫问,以为她是不放心,低声道,“有大福伯在,会照应好的。”
宋拂摇了摇头:“郎君……不去歇歇么?”
她虽忙着丧事,可也没忘了身边的人。
兄长因身体关系,每日只能在灵堂内守上几个时辰,就会被霍老将军亲自督着赶回房休息。
大郎年纪还小,虽然有老夫人带着给亲娘叩拜,但也不能长时间待在灵堂内。
每日陪着她在灵堂里待的时间最久的人,除了桓岫,别无他人。
桓岫笑了笑:“我不累。”
看着他的小姑娘,从再见到如今,整整瘦了一圈,他只觉得心疼得厉害。至于自己,番邦那些年所经历过的疲累,远比这几日要厉害的多。
他甚至还有足够的精神,盯着小姑娘睡着,再守着她睡上一个香甜的觉。
得了回复,宋拂便也不再多言,只微微颔首,出了灵堂回屋去。
一路上,能遇见不少霍府的仆役婢女,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脸孔,无一例外对她抱有敬重之意。甚至还有胆大的婢女,低声说上一句“节哀”。
宋拂突然站定,觉得那些同情的眼神着实刺目了一些,脚下一转,转而走进一条平日里鲜少有仆役会走的小道。
夜色沉沉,月色也不见得有多清亮。
她走了还没几步,忽的就听见了脚步声。
她尚且还没觉得有什么古怪,迈开步子就要继续往前走,那脚步声却意外停住,不止如此,很快还传来了说话声音。
“这……这是什……什么?难不成是……”陌生的女声差一点惊叫出来,像是被谁捂住了嘴,后面的话发着颤,却轻得只能听到个依稀,“我不敢!这事我不敢做!”
宋拂皱眉,心头生疑,正要往前再走两步看个究竟,那人又开始说话,紧接着还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好……好,我做……你,你要说到做到……”
“还不快去!磨蹭什么!”
这话实在古怪,那二人话音刚落,便传来了脚步声,听着声音的方向,似乎是朝着远处走。宋拂赶忙上前几步,却是一无所获,什么人影也没瞧见。
她在原地站定,抬头看了看天。月光朦胧,她的心忽然被吊起,上不去,下不来。
她不敢去睡,转身就要回灵堂。
这时,灵堂内除了偶尔进出的仆役,早已经没了别的什么人,她一眼就看见了这个时候本不该出现在灵堂内的那副轮椅。
轮椅旁,桓岫正皱着眉头,将瘫坐在地上的吕长真扶到轮椅上。
“阿兄!”
宋拂一声低呼,三步并作两步冲进灵堂,与桓岫一道,一人搭一边肩膀,费力地将人重新扶回到轮椅上。
她到底力气小,才用了这些力气,就已在喘息。
气还没喘匀,她抬头便道:“阿兄为何不好好休息?”
白日里吕长真已经在灵堂里守了四个时辰,如若不是霍老将军发了脾气,亲自把人推回房,他只怕还要再留下。可他那张脸,当时满脸惨白,冷汗淋漓,分明是身上的伤复发了,根本不能久坐。
吕长真道:“休息够了,想来陪陪你嫂子,也好让你歇歇。”
宋拂道:“阿兄是觉得伤好了是不是?”她说着站起身来,低头怒道,“嫂子不在了,阿兄便觉得没人能再管着你了,连自己的身子都不顾了吗?”
吕长真不语,视线扫过宋拂,扫过桓岫,最终落在了灵台上。写着亡妻名姓的牌位就立在上头,他看着那牌位上的一行字,缓缓道:“没有人了。再没有人了……”
吕长真的情绪有些不大对。
自那日她带回弥丽古丽,兄长把自己关在屋内哭过一场后,情绪便似乎出了问题。看着好好的,未见异常,可他一度会忘了身边的人。
有时候在轮椅上一坐就是半个时辰,谁问话都听不见。
有时候,他就坐在棺材边上,碎碎念着,好像是在和妻子说话。就连大郎哭着找阿爹,都不能唤回他的神智。
但,他也有正常的时候,会为妻子守灵,会哄大郎睡觉,也会心疼宋拂。
可不对劲的地方,始终不对劲。
宋拂不敢松懈,忙看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