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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夜,行馆里腥风血雨。
刑部的官员被直接调了进来,从膳房的人开始审,一直审到了采买的宦官。又从采买的宦官揪出了那卖芹菜的商户,然后直接把这商户拎到了圣驾前。
如沈玄宁所料,这的确不是意外。这人不知得了多少好处,已然把命舍了,见了他,脸上一点惧色都没有地笑着:“阳泉的各位爷让小的给您带句话,得饶人处且饶人。您瞧,您这么办,总还要些日子。您身在阳泉,又不能靠京城给您运菜运肉……这回是他们根本没想动您,下回若想了,您能保证一定躲得过吗?”
那人嬉皮笑脸地看着沈玄宁:“这次只是几个宫人,想来您也不在意。但若把您的命也搭上,您想想,不值当吧?”
沈玄宁一语未发,冷漠地看着他,过了许久才道出几个字:“拖出去,凌迟。”
那张嬉皮笑脸的面孔上,终于露了几分恐惧。
愚昧真是可怕。
——冯深在旁看着这人的神情变动,心中一阵无奈。
他们是当真觉得自己能跟朝廷叫板,当真觉得皇上治不住他们?
再看看皇上那张自苏吟昏迷起就阴晴不定的脸,冯深心底莫名怵得慌了。
沈玄宁淡看着那人被拖出去,吁了口气,又说:“去给朕传山西总兵来。”
冯深一愕,心道果然是要出大事,却不敢耽搁,只得赶紧找人去传。山西总兵听得急诏,便马不停蹄地往阳泉赶来,在翌日傍晚就到了圣驾跟前。
这山西总兵,也是这回查处官员后新调来的,是楚霁举荐的人。
皇帝的面色阴沉了大半日后见了个可用的人,神情终于缓和了些,淡看着他道:“山西的二十万驻军,朕不管你调用多少,也不计较会闹出多大的动荡。朕给你两日时间,阳泉所有的地头蛇,朕要他们人头落地。”
总兵听得惊诧不已。
他先前也面过圣,觉得当今圣上是个温和的贤君。楚霁更是一度在围场与皇上一起骑马打猎,后来没少说皇上礼贤下士。
这回怎么……
总兵不明细由,只觉如此不妥,斟酌着拱手劝道:“皇上,只是几个地头蛇而已,若如此大动……”
“大动干戈?”沈玄宁轻笑着接了这四个字,一股直压二来的怒意噎得总兵不敢吭声了。
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朕心中挚爱为他们所害,现在还昏迷在床,生死难料。这干戈值不值得动,不是由得你来说的。”
总兵愕然:“皇上……”
“去取他们的人头,问出下毒是谁的主意,押他来见朕。”沈玄宁道。
苏吟醒或不醒,他都要活剐了这人。
剐多少刀,就要看苏吟多久能醒、醒来之后情形如何了。
第39章 总忘词
阳泉一地的动荡一时在举国上下都引起了不小的议论,阳泉几县更是风声鹤唳。两日之内,数座在阳泉说一不二的乡绅大宅中血流成河,百姓们都因此惶恐不安,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街道上连行人都少了许多。
第三日,山西总兵将几个主谋押入了平定县行馆。凌迟的口谕不一刻就下来了,至于剐多少刀,皇帝却说先等等。
苏吟房里,沈玄宁整整三日几乎没有阖眼。夜晚该入睡的时候,他的神思反会格外清明。
又一重夜幕落下来,沈玄宁视线恍惚地靠到了椅背上。
第三天就这样过完了。整整三日,她粒米未进,除了偶尔喝一两口水,就是一碗又一碗地喝药。
御医竭尽全力地为她解毒,于是除了用药以外,催吐也催了一次又一次。不吃东西还这样一次次地吐,是个人都受不了,苏吟三天内已消瘦了一大圈,身子眼看着比中毒当日更虚了。
更可怕的是,即便催吐时那样折腾,她都从来没有真正地醒过。
沈玄宁一日比一日更担心,她会不会就这样醒不过来了。这种担忧令他体味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胸中发空,他们朝夕相伴了八年,他从来没想过如果她突然就这么没了,他会怎么样。
便是她在浣衣局时,他也没有过这样的感觉。那时他至少还能跟自己说,他们不过是要各过各的日子。
现下,他一遍遍地在设想,万一她死了呢?如果她死了,他怎么办?
沈玄宁在混乱的思绪中,下意识地攥住了她的手。他把她的手凑到唇边,不安而贪婪地感受着她手上的温度,这种温度至少能让他知道她还活着。
他这么静静坐了不知多久,被紧攥在手里的手稍微搐了一搐。
沈玄宁暗暗一惊,忙定睛看去。她的手又搐了一搐,像是在不适地挣扎。
接着他注意到,她蹙起了眉头。
“……苏吟?”他迫切地想把她叫醒,又不敢打扰她,矛盾的心情使得这一声轻唤听起来复杂极了。
苏吟的眉心又蹙了两下,无比艰难地睁了睁眼。
她的眼皮好像被浆糊糊着一样,沉得厉害,也迷糊得很。但在她什么都还没看清的时候,便以感受到了旁边的人的喜悦:“苏吟……你、你醒了?!”
苏吟努力辨别着这个声音,可这声音缥缈得很,落入耳中也不真切。她便闭上眼又缓了一缓,而后浑浑噩噩地道:“我在哪儿?”
“……山西阳泉的行馆,你房里。”沈玄宁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实在看不出她现在究竟如何了,语中顿了一顿,忐忑不安地问,“苏吟你……还记得我吗?”
这回的声音,终于清晰了。
苏吟再度睁开眼,侧首看看他,忽地撑起身,一头扎进了他怀里。
“苏吟……”沈玄宁惊喜不已,紧搂住她,她呜地一声哭了。
她知道自己睡了很久,也隐约感觉到自己被不停地灌药、又不停地吐。是以她在梦里都在不停地想,自己是不是要死了,是不是醒不过来了?
在每一次思绪稍微清楚一点儿的时候,她都竭力地想逼自己醒来,但每一次都失败了。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困在一个漆黑的山洞中,怎么也走不出去,好不容易看到一点光芒,走到附近时,光就又被石头盖住了。
她当真绝忘极了,也想过要不就不再硬撑了,松下一口气死了便是。可她又实在怂得很,怎么也狠不下心。
她还想再看看他呢。
苏吟在沈玄宁怀里气若游丝地呜咽着,沈玄宁怕她哭得更虚,赶忙劝她:“别哭别哭,都过去了,你醒了就好。那些下毒的人朕都惩办完了,你别再伤了身……”
“……嗯。”苏吟点点头,立刻抹了两把眼泪。沈玄宁将她抱得更紧了些,怔了一会儿,哑声失笑:“你吓死朕了。”
他用手指给她蹭着眼泪:“你睡了三天,朕每天都在想,你是不是打算把朕扔下了。”
苏吟没有吭声,眼睛红红地,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他挪了挪身子倚在床头上,好让她在胸口上趴得舒服一些。二人都各自享受了一会儿这份安静,他才又道:“饿了吧?先吃点粥缓一缓胃口?想吃什么粥你说,朕让御膳房做。”
苏吟确实饿了,点点头,道:“糯米……”
后面一个词竟一下噎住了。
是个很熟悉的词,她觉得就在嘴边,但是突然忘了个干净。这奇怪的感觉令她滞了滞,沈玄宁看看她,问:“糯米红豆粥?”
苏吟怔怔地又点点头:对,是红豆。
沈玄宁便唤了宫人进来,把备膳的事吩咐了下去。接下来的几日,两个人都很快发觉了,她的情形有点不对。
她时常会说着说着话就忘了词,而且大多都是“红豆”这般明明很常用的词。所以她总是说着说着就会卡住,接着绞尽脑汁地思量下一个词是什么。
比如她刚重新开始当值的那日,接到了宫里来的信,边拿给沈玄宁边道:“太后问您什么时候回宫,若一时半会儿赶不回去,那个……”
她顿时显出懊恼:“什么秋……”
沈玄宁一想:“中秋节?”
“对。”苏吟轻喟,“太后说若您不回去,中秋节就从简了。”
再比如她把日常趣事说给他听,跟他说田燕怡晌午时跟她做了一道海鲜粥很好吃:“里面还放了奴婢最喜欢的……的……”
“干贝?”他猜出了她想说什么,又一切如常般地随口说,“膳房昨天上了道干贝炖蛋也不错,晚上让他们给你做一道。”
“……嗯。”苏吟闷闷地应了一声,心里止不住地沉郁。
她知道他也一定察觉了她近来忘词的事情,只是不想她难受,所以总显得不在意。可即便这样,她也还是难过啊,她觉得自己变得傻了,每每忘词时,她心底都惊慌失措。
在御前做事,稍微笨一点都不行,她怎么能这样?
她甚至不知这种情形要持续多久,一两个月?五年十年?还是一辈子?
苏吟长长缓了一口气,撤了茶盏出去换茶去了。她不想跟他抱怨,也不想再在他面前显得委屈,他已经够照顾她了。
沈玄宁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无声一喟,放下手里的奏章跟着她去了外头的茶间。
茶间门口候着的宫人见了他,忙要见礼。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他们退了下去。
苏吟边平复着心情边沏了茶,茶要晾到七分热才能往里端,她便先坐到了一边等着。
坐了一会儿,她才猛地注意到门边还有个人,赶忙又站起了身:“……皇上。”
“看你,魂不守舍的。”他轻轻一叹,走近了她,手抚在她脸上,静了片刻,道,“朕打算先不去江南了,先回宫过中秋。”
宫里对她来说更熟悉,传御医、用药也都更方便,于她而言或许好过一点儿。
苏吟颔了颔首:“那奴婢一会儿去回太后。”
沈玄宁点点头,又沉吟了会儿,道:“没事的。”
苏吟微怔,他温言说:“小病而已,好好养着就是了,你别太当回事。”
苏吟低着头点了点,沉默了半晌,终于问他:“奴婢要是……要是养不好呢?”
“养不好也不碍事。”他轻轻笑着,抬起了她的脸,“反正朕总能猜到你想说什么。”
十次里至少有八次是他猜得到的。他熟知她的喜好、心思,纵使她不这样忘词,他也常能在她的话说到一半时就明白她的意思。现下偶尔少那么一个两个词,对他来说根本就没关系。
“你想不起来的,朕替你想。若是朕也想不起来,咱们就一起想。”他说着搂住了她,“自然,朕知道你心里必定不好过。换做是朕,朕也会不好过,但咱们总还是要过下去。”
他有力的臂膀环在她身上,好像也传给了她几分力气。苏吟缩在他怀里使劲地点头:“好……”
然后他便听见她的声音又哽咽了。
“又哭。”他俯首边吻她边笑话她,“你最近怎么这么爱哭,可真成了水做的?”
“才没哭。”苏吟一下子把那股哽咽劲儿又咽了回去,眼眶红红的,抬头瞪他,“奴婢去回信了,告诉……”
“告诉母后我们在中秋前一定回宫。”他道。
她点点头:“对,还有,皇上大婚了,按往年的例,今年得让皇后娘娘准备主持、主持那个……”
“啊,拜月礼。”沈玄宁一哂,“你不说朕还真忘了。你去回信吧,朕去给礼部下道旨,让他们帮着皇后一起办。”
·
八月初十,圣驾抵京。
皇后和仪妃一道到宫门口迎了驾,而后皇帝便去了坤宁宫,与皇后一道用膳。
几乎是刚和仪妃在宫道上分开时,皇后就视他为无物了。
她转身一把攥住走在他后面的苏吟的手:“你怎么样?可还有什么不适么?”
“?”苏吟好生一愣,皇后锁眉叹息,接着又道:“听说行馆闹了下毒的事,本宫和太后都吓坏了。后来又听说你中了毒,本宫吓得一整夜没睡,怕平添麻烦便也不敢派人去打听……”
“?”沈玄宁挑眉看看皇后的满面急切,上前也攥住了苏吟的手,而后不着痕迹地一点点往外扯,“她没事,御医帮她医好了,你放心。”
皇后听言松了口气,却往前了小半步,把沈玄宁刚拽开一点的手又握住了:“那底下人说你……偶尔会想不起要说什么,可是真的?”
“……”苏吟迟疑着点了点头,轻声道,“是。说着说着话,就总有那么三两个词想不起,奴婢也着急。可御医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说多说说话,慢慢养着。”
“没事没事,不急,听御医的!”皇后的手在她的手背上抚了抚,“你若平日得闲,不妨常来坤宁宫坐坐,本宫陪你说说话。说得多了,兴许就真的好了呢?”
“……”苏吟的感受有点复杂,怔然望向沈玄宁。沈玄宁跟她的感觉差不多,便也这样怔然回看了过去。
皇后倒还很从容,复又轻轻一叹,抬头便跟沈玄宁说:“皇上若觉得可行,这事儿可就这么定了。日后每日放苏吟来坤宁宫半个时辰,臣妾寻话跟她说。”
第40章 两面情
一种奇怪的直觉让沈玄宁觉得不该答应,但是理智又没能带给他合理的理由去拒绝。
是以第二日傍晚,苏吟就去了坤宁宫。
她感谢皇后愿意这样帮她,也感谢皇后肯为了她和沈玄宁的事在宫里空耗上十年。于是她去前先在御膳房里忙活了一阵,然后拎了几道小炒、一碗面过去。
面就是皇后先前写信时专门提过的那种清汤面,放一点点酱油、洒些葱花,再磕个荷包蛋。
——这面实在太简单了,苏吟做的时候都觉得皇后大约并不会爱吃,当时写信也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没想到皇后见了顿时满脸喜色。
“你还记得啊!”汤盈霜望着面就笑了,正好她原也用着膳,就直接叫宫女换了双干净的筷子来,先把这面吃了。
面的分量不多是不多,可她能实实在在地把一小碗全吃掉,苏吟还是很意外。
“皇后娘娘偏爱面食?”她好奇道,皇后一哂:“头一回吃你做的东西,你手艺好。”
苏吟欠身笑说:“那奴婢以后日日都带几道菜过来。”
皇后却又忙摆了手:“不用不用,那就太麻烦了。你在御前事情也多,来坤宁宫不妨随意些,怎么自在怎么来便是。”
说罢她就接着和苏吟一道用膳了,怡然自得的样子让人觉得相处起来十分舒服。
待得用完了膳,二人一道进了寝殿,皇后便寻了各样的话题来与苏吟说。她还把苏吟从山西送回来的那小姑娘叫了来,告诉苏吟自己把她留在了坤宁宫。
“虽说找一户人家收养她也不难,可本宫总担心,万一人家待她不好怎么办?全家都在水灾里没了,已经够可怜了,还是让她日后都能好好的吧。”皇后道。
苏吟也觉得这样好,招了招手,让那小姑娘到了跟前,问她:“先前都没问你叫什么,来,把你的……”
她突然又忘词了,嗓中不禁卡了一下。皇后笑道:“邵小玉。本宫原想给她改个名字,但小玉小玉地叫了几天,叫顺口了,也就没改。”
哦……她方才忘了的词是“名字”。苏吟讪然了一下,复又笑起来:“这名字挺好听的,不改也就不改了。”
“你的名字也好听。”皇后忽地道,而后顿了一顿,又说,“偏是跟苏字放在一起才好听,搭一个别的姓,就都没有那股别致的劲儿了。”
这么一听,皇后好似专门琢磨过她的名字?!
苏吟略觉讶然,下意识地打量起了皇后来。
汤盈霜被她看得面上一红,窘迫道:“……本宫就是随便想了想,反正平日里也没什么事做,总不能天天只为仪妃费神吧?”
·
宫外,胡府。
胡骁接到江南徐家的回信后,久违地睡了个好觉。
徐海这个旧友到底还是够意思。他把自己的困境一说,徐海立刻就愿意倾囊相助,让他添了几分底气。
如此,他便不必干看着皇帝一点点打压胡家了。胡家的荣耀他能守住,子孙的富贵也还能延续。
晨起之后,胡骁便又给徐家去了一封长信,接着便差了亲信出去,一路向北,到荒凉之处买一块地,最好是山林。
而后,他叫来了次女胡菁,跟她说:“等来年天暖和了,你娘要回江南的娘家看看,你也跟着一道去吧。”
“我去干什么?”胡菁锁了锁眉,“我从没同外祖走动过,谁也不认识。”
“哎,去一趟就认识了嘛。”胡骁说着摆手,“也顺道去徐家看看。你徐伯伯家的三公子比你大一岁,这两年也该……”
“爹!”胡菁打断了父亲的话,胡骁看过去,她面色一阵青一阵白的。
胡骁不由诧异:“怎么了?”
“我不去,我也不想见什么徐家三公子。”胡菁说完就转身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