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荼蘼点头,已经又想到了她的嫁妆,搬着手指算,“那天的赏银就有十几两,然后一天五十钱,再加上二十钱,是七十钱,一个月是多少?”又笑道:“娘子,我们一起攒钱做嫁妆吧。”
她过了二十还没定亲,是以十分恨嫁,云娘也经历过年少,但现在她的早就不复荼蘼这样的少女心肠了,虽然那天丁寡妇的话她听在心里,也觉得十分有理,但是一时却没有再嫁的心思,总觉得再嫁了也恐怕与先前一样,实在是没什么意思,也怕再次伤心。
自己攒了钱还是买织机更靠谱,比嫁人强多了。又或者先在盛泽镇里买一处房舍,然后再置下织机?
云娘有要思量的事,荼蘼也一样,自从开始为巡检司做饭,她竟十分用心,经常向云娘学灶上的手艺,“娘子,做酒酿的糯米要先泡上多久?”
“两三个时辰,你再用手指捏一下,如果能捏碎了就正好,”云娘真觉得荼蘼有心了,先前她只是按自己教的做,多一点也不想的,便笑问:“你怎么想起来问?”
“我要是嫁人,总要自己做酒酿做菜饭,又不能事事回来问娘子。”
云娘便笑问:“有人向你家提亲了?”
“还没有,可是等人家来时我再学就晚了呀!”
云娘便撑不住哈哈笑了。、
“娘子,难道我说错了吗?”
“不错,并不错,”云娘笑道:“我是觉得你说得对才笑。”
“我爹娘总说我嫁不出去,”荼蘼笑意终于带了些羞意,“我觉得我一定能的。”
云娘倒不好再笑她,倒认真替她筹谋起来,“荼蘼,你若能做一手好茶饭,也有人愿意求娶的。”
“但是要想做出好茶饭,最主要的是用心。比如你问泡糯米的时间,若是夏天便可以短一些,若是冬天便可以长一些,都是不一样的。至于烹菜,就更要想怎么样做最好。比如兔肉,冬天自然焖得烂烂的,热乎乎地吃;到了夏日,就可以腌好再用桃树枝或松柏枝熏熟,晾凉撕开摆盘;还有红烧、素炒、与鸡肉或萝卜同做的法子,各有不同的风味,你想想是不是?”
“嗯,”荼蘼赶紧记在心中,又一次次地背诵,“酒酿,先将糯米泡上三个时辰,要用手指能捏碎才行,再蒸熟……山鸡,先用水焯一下,再炖汤,要加香菇……”
她如此这般地用心学厨艺,云娘便时不时地指点她, “厨房里多余的肉,可以熏些腊味。”
“园子里的菜熟了便采下来,做几坛泡菜,酸酸的最下饭,还可以一直放到冬日里。”
“你既然给人家做饭菜,就要想他们的口味,汤巡检喜欢吃豆腐,你便拿昨天玉珍送来的带肉大骨头炖出好汤,再将大块的豆腐放进去慢慢煮,把味道都煮进去。”
“还有,汤巡检这个人一看就非常喜洁,你做茶饭时不只要干净,还要看起来清爽,盛菜的器具也要注意搭配好……”
荼蘼依言,果然得了汤巡检的赞,又赏了她钱,兴致愈高,每日用心,竟然厨艺飞涨,云娘吃了有时也会打趣她,“先前你一向是我说一句做一样的,现在竟然能想出这些新鲜样式的菜肴了!”
“娘子,你说我这厨艺嫁人总算可以了吧?”
云娘便笑,“可以,非常可以了,若我是男子就娶了你。”
如此,云娘和荼蘼都觉得日子过得越发舒心,每日吃得好,睡得好,又都做着喜欢做的事,并无人管束,与先前在郑家时行动受到申斥,一点也不能自由真是天差地别。
且她们还都攒下钱来,云娘的工钱是织工中最高的,丁寡妇有时还会给她加些赏钱,荼蘼则是拿着双份的工钱,至于花销,却都极少。饭食自不必说了,都从巡检司里来,就连云娘曾许诺的要买油盐柴火,也没有多少,何况阿虎时常还会从山上背回一担担的柴,凭空给她省了。
闲暇时光,两人便一个算计着早日能将织机买来,一个算计着早日嫁出去,都有着盼头,倒觉得这日子果真难得,最令人从内心感到快活的。
这一天云娘在丁家织锦,突然便想织一个新花样,她以前也曾有过这样的心思,只是当时的公婆怕她织废了了丝而坚决不允,她自己也没有十分地把握,每每都放弃了。后来每日织锦近十个时辰,只强挣着不织错,这样的心思便几乎没了。
这一次不知怎么,这心思越发地强了起来,压都压不住,又思忖自己手中亦有了几两银子,就是废了一匹锦也赔得起,又无人斥责,便小心地与丁寡妇商量,且保证道:“若是织废了就由我赔出来。”
丁寡妇瞧瞧她,却道:“你只管织,若是废了也不用你赔,只今日的工钱就只给你一半。”
云娘得了这话,便静下心坐在织机前织了起来,才得半尺时,就听丁寡妇和其他的织工们都在一旁齐赞新奇好看得紧,恰好这时牙行的老板来收锦,见了便急忙订下,又应了这样花纹的锦每匹多给二成银子,只这个月便要一千匹送到京城去。
丁寡妇将云娘拉到一旁,“你把这花样便教给大家,将来每匹多得的利我也分你一成,如何?”
云娘不意有这样的好事,粗粗算来应该能得几十两银子,自然满口答应,“我这便教大家织,只是我又想着,这里如果再改一下是不是更好?”说着比出来给丁寡妇看。
丁寡妇又叫了牙行老板来,那老板细细瞧着,又让云娘织出来,最终定了花样,又给丁寡妇下了定金方走了。
云娘愈发的兴头,一气织到天暗了下来才起身,回绝了丁寡妇的挽留急急回家,回家的一路也在想着怎么能再多织出几个新样式,这样的银子得的可要比织锦来得快,才容易快些攒出来买妆花织机。一时想得入迷,冷不防一头撞了人。
抬头一看,原来她已经走到了巡检司门前,正与走出门的汤巡检撞个正着,而汤巡检被撞了也不躲开,只负着手瞧着她笑。
汤巡检长得俊俏,平日却不爱笑,就像一座冰山一般,是以盛泽镇的人都怕他。云娘自做了邻居,才偶尔见他笑了,但也只是浅浅一笑,今天却笑得眼睛都亮了起来,且他更有一种贵公子的气概,最是动人心魄,云娘与他脸对脸地站在一起,臊得不知怎么好,想赶紧逃开,结果慌手慌脚地先踩了汤巡检的鞋子,然后又踩了自己的裙子,猛地向前扑了过去。
就在云娘觉得自己就要扑到地上时,却被一只手捞了回来,扶着她重新站好了,又听汤巡检在她耳边道:“那件事早过去了,你不用再躲着我。”
云娘不知自己怎么跑回家的,进了屋子也顾不上别的,先一头钻进帐子里,拿手握着脸,觉着热得像炭团一般的,心里更是比绞在一起分不出头绪的丝线还要乱。
她怎么就觉得汤巡检看她的眼睛有些不对呢?
好像,好像有那么点……
想到这里,云娘马上狠狠地在自己的脸上掐了一把,汤巡检是什么样的人,哪里会……
不过,还是有点像……
杜云娘虽然是嫁过人的,可却从没遇过这样的事。是以先前几次她曾觉得汤巡检对自己有些特别,但终是没有如此想,但是今天,她实在没法用别的借口推了过去。
而且,最为奇怪的是,自己竟然没觉得讨厌,反而倒觉得心里甜丝丝的。先前对郑源也没有这般动过情啊?
话说自己和离了,倒也可以再嫁。
就在云娘左想一下右想一下的时候,荼蘼跑了进来,“娘子,你怎么还没有出来吃饭呢?”
见云娘竟然在帐子中,更是吃惊,“怎么这样早就躺下?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说着打开帐子,又叫:“呀!娘子的脸这样红,该不是中暑了?”
说着跑了出去,片刻便端了一碗绿豆汤回来,“娘子,这是用深井水湃的,最解暑,阿虎从河上回来一口气喝了五碗呢!”
云娘接过绿豆汤,果真凉丝的甜津津的,从口中一直滑了下去,身上的躁热慢慢退了,心里的绮思也消了。
第34章 冷静
云娘虽然动了情,可她倒是很快就醒了过来,汤巡检是什么样的人物?既是官身,又是贵公子一般的,张举人想把自家的黄花姑娘嫁过去他都不肯的。
而自己又是什么样的人?和离出来的妇人,靠手艺吃一口饭罢了。
大家不过是邻居住着,有几分香火情而已。看到自己摔了,伸手扶一把又算什么。不用说是邻居了,就是不相识的人遇到了这样的情形,怎么也要伸手扶一把的吧,自己根本不用想太多。
但到底,心底里又有一些不同,饭也懒得吃,花也不绣了,就连灯也不点,只靠着桌子,倒将与汤巡检见过的几面一次次地回想起来。
本来是不应该有一点交集的两个人,却阴差阳错地遇到过几次,而且认真算起来,汤巡检对自己是有恩的,这恩自己一直没能相报。
而且他今天说的那一句是什么意思呢?
什么事过去了不必在意?
是说他对自己的恩吗?
应该不是,先前郑源曾去送过礼,却被汤巡检毫不留情地拒了回来。
那又是什么呢?
他看到自己在花园里睡着了的事?
不过,汤巡检为什么能看到自己睡着了呢?他又不管种菜的事,平常并不到自家后院来的。
想到了这里,云娘赶紧打住,不能再想这些有的没的了,可是她却管不住自己的心,一转念又想起来汤巡检送来的两坛酒,真是丢死人了?
那天的粽子不送过去就好了,汤巡检也就不会拿酒做回礼了。
还有自己帮着他做茶饭招待客人,其实若真想与他不来往,这事也不应该管的。
本是无关的事,自己当时为什么要做呢?可是那时自己就是一心地想帮衬他呀!
不成,不成,再不能如此胡思乱想了,还是赶紧做点事吧,云娘起身将束在头上的帕子解下,拆开头发,只随手挽了一挽,再换上家常衣服,点了灯,拿了针线,可第一针就先扎到了自己的手指头上,看着手指上冒出来的血珠,下意识地将指头含在口中,终是丢下针线,这样子是什么也做不成的。
忽听叩门声,云娘赶紧起身开门,眼下她倒盼着能来一个人说说话儿,玉珍过来说说家常是最好的,丁寡妇闲着无聊来讲她怎么辛苦地养孩子立家业也不错,哪怕是马二嫂又来说她弟弟的好处呢,也比自己在屋子里呆坐着要强些。
可是,云娘再没想到来的是人豆腐西施陈大花。
一时间,云娘扶在门上的手停了下来,陈大花是来做什么的?想再吵一架吗?其实吵一架也好,毕竟没有什么比自己闷在屋子里再坏了。
于是云娘便立起眼睛看陈大花,只等她一骂出什么就立即回骂过去,再毫不客气地将她推出门外,谁让陈大花这个时候来找自己的晦气!
可是陈大花却笑眯眯地将云娘放在门上的手拉了下来,闪身进门,用异常捻熟的口吻道:“云娘,我们到屋子里坐坐吧。”
云娘万万没有想到陈大花的脸变得这样快,一转眼便被她反客为主地拉进了屋子在桌前坐了下来。
伸手不打笑面人,云娘虽然心情不悦,却也不好翻脸,便连茶也不倒,只淡淡地问:“可有什么事情?”
“无事,”陈大花笑得越发亲热,“小孩子时常到你家打牙祭,总该来谢谢你。”
云娘早猜到陈大花是知道儿子跑来吃东西的,但她真不会与一个小孩子一般见识,只无所谓道:“这些小事不需放在心上。”
“我们打小就认识,现在又是邻居,还不是要多在一起聊聊?”
云娘果真无语了,自己和陈大花有什么好聊的?
可是陈大花却笑嘻嘻地问了起来,“荼蘼呢?”
“在后院撷花呢。”
“是要拿月季花瓣做枕头吧?”
陈大花租的房子并没有小花园,而且也没有对着自家花园的门窗,她怎么知道自己种的月季花呢?她一定绕到了房后去看的!
她可真有闲!
荼蘼撷花果然是要做枕头,因阿虎告诉她,先前汤巡检家里就是这样的,枕头都是花瓣做的,枕着就是睡觉时也能闻到香气,梦都是香的。荼蘼听了十分羡慕,一心想弄出个作梦都香的枕头来。
也不知陈大花怎么知道了。
但云娘却没有与陈大花说这些话的心情,只是不置可否地轻轻哼一声。
陈大花似乎根本没有感到云娘的冷淡,又笑着说道:“荼蘼这孩子还真能干,瞧这屋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又帮着巡检司做三餐的茶饭……”
听了巡检司三个字,云娘的火也不知怎么就上来了,立即要把事情撇清,便冷笑道:“荼蘼可不是白白帮着人做茶饭,她给巡检司做事,是收工钱的!”
“收工钱,收工钱也是应该的啊!”陈大花赶紧应和道:“怪不得我时常看到阿虎到你们园子后面呢,荼蘼也常过去。”
“传送茶饭还不是要时常来往!”
“正是呢,正是呢。”陈大花被噎了几句,竟然还能笑出来,也不用云娘让便自己拿起桌上的杏子咬了一口,“还带着酸呢,这是巡检司园子里的杏吧?”
“谁知道荼蘼在哪里来的!”
其实那杏子的来路云娘是知道的,正是巡检司园子里的。巡检司园子大,里面有好几株果树,荼蘼嘴馋,便从杏子还没太熟起,便时常到树下转,挑大的摘下来尝,汤巡检是不管这些事的,阿虎也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正与荼蘼投缘,由着她胡闹,还搭了梯子让她到树顶上挑先泛红了的摘。
荼蘼馋归馋,却不肯吃独食的,每有好的总不忘记给自己留,所以自己桌上这几日便时常摆着杏子。
这两天云娘还听荼蘼算计着那两株桃树,果子也差不多可以下口了,过两天桌上可能就会冒出几个还没熟透的毛桃。
其实并没什么,但是云娘就是不想告诉陈大花。
云娘平日里性子温和,但是她却是有气性的人,所以对着陈大花半晌没有一句好好。先前陈大花欺负自己,把豆腐摊子堵在自家门前,又做出一副被欺负了的样子,她并不想再与陈大花来往了。
原以为陈大花听了也会知趣地走了,但没想到她却突然不笑了,声音也跟着降了下来,不再是她平日时卖豆腐时略有些高尖的嗓门,却带了些沙哑,“云娘,我们好好说说话吧,其实我们都挺不容易的。”
“我磨豆腐卖豆腐,你织锦,还不都是没有个能依靠的人?我家那个死鬼将家财用尽了,到了吃苦的时候倒是一伸腿走了,我也真想跟着他就走了,可怜儿子没人管,只得拼死挣着做。”
“你家的那个倒还活着,要我说还不如我家的那个死了好呢。死了一了百了,我倒有时还能想起他的好来,一日夫妻也有百日恩呢。你家的那个就在你眼前活着,还活得比你好,你不恨他我都替你恨他,凭什么你日夜织锦建了青砖楼买了好几台织机,家里的日子过得好了,就从外面弄个野女人野种过来享受!”
“我说了你别恼,不只你家的那个还不比我家的死鬼,就是你眼下也比不了我呢。”话虽这么说的,可陈大花的语气里却不是炫耀,而只是知冷知热地陈述,“我好歹有个儿子,过上十几年就能顶门立户了,穷了富了的且不论,总能奉养我到老,将我葬到曲家祖坟。你又不能生养,老了可怎么办呢?百年之后又如何呢?”
云娘想说不用你管,可是话到口边却没有说出来,因为她听出陈大花其实是理解她的,同情她的。
而且她也赞同陈大花的说法,郑源若是死了,她决不会有二心,反而会时时念着他的好,用心奉养公婆,过继儿子给他承接香火,就是再苦再累也甘之如饴。
只是现在郑源瞒着她拿家里的绸从府城领回来一个二房,又抱了儿子,让她怎么甘心?她若是再留在郑家,恐怕气也气死了。
而这些,说到底,一个是因为郑源无情无义,另一个就是因为自己没能生儿子。
若是郑源记得患难夫妻的情义,与自己商量着典个妾,生了儿子养在身边,云娘也不会反对;当然若是自己有儿子,就是郑源生了外心,也可以理直气壮地带着儿子分出一半家产独自过日子,只是自己就连个女儿也没生出来!
这些事情在云娘离开郑家那段时间里,早颠过来倒过去想了一次又一次,就是梦中也时常梦到,现在刚不大想了,却被陈大花勾了起来,一时倒是无语。
“唉!”云娘没叹,陈大花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生来莫为女儿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云娘也曾这样叹过,但现在却觉得没什么好叹的了。别人可能觉得自己可怜,但其实自己却知道眼下过得并不坏,反来劝陈大花,“算了,不要再想那些有的没的。我现在只想着好好织锦多攒些钱,将来买台织机过日子,就像你的豆腐摊子,虽然辛苦些,可总归自己做主,过得也舒心。至于将来,织锦赚了银子,再嫁了也好,抱一个孩子来也好,总不会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