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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公主您不认识这个男人吗?”杜若迟疑着问道。余繁潇答得干脆利落:“完全没印象。”
外面,原本井井有条的婚宴布置被搅得一团乱,那男人穷凶极恶,绝不是婚礼上一干装样子的仪仗兵能拦得住的。最后还是秦祯不得不亲自出马,持一杆双刃银枪将人制住。新郎官威风凛凛器宇轩昂,金发与披风都随着水波飘在身后,枪尖指着男人的脸,他冷峻的面容中隐隐带着一丝嫌弃,问道:“你是什么人?”
相比秦祯的天神之姿,匍匐在地的男人就显得狼狈多了。樊灵枢远远地看着他,男人赤裸的上半身有不少伤痕,似乎经受了不小的磨难,而本以为是鱼尾的下半身却蜷缩在一个硕大的海螺壳里,大概是某种生活在壳中的蟹类成精。那男人不回答秦祯的话,他缓缓抬起头,目露恨意地盯着秦祯,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就是你要娶潇儿?”
潇儿?对着这个称呼,秦祯不由得皱紧了眉头,他点头道:“没错,明媒正娶。”
“不可能!”男人忽然发了狂,眼底红成一片,他不顾明晃晃的枪尖,挣扎着起身似要与人搏命。可秦祯只一个眼神,四周等候已久的卫兵们便一拥而上,轻而易举地将他狠狠压在了地面上。男人被七手八脚地按着,却仍旧不断挣扎,嘴里癔症一般喊:“潇儿是我的!她不会跟别人结婚!潇儿是我的!她不会跟别人结婚!”
秦祯被闹得心烦,他瞥了一眼不远处香案上燃烧着的海魂香,原定的娶亲时辰已经被这一场大闹耽误了。心头不由得一阵烦乱,他一挥手厉声道:“押下去,给我好好审问一番!”
男人被拖了下去,留下这路上一片狼藉。
男人名叫晏恒,大闹婚宴之后被押到刑房拷打了整一天,他硬气得得很,没有丁点地服软,只梗着脖子重复一句话:“我要见三公主。”
可是,他心心念念的三公主一次也没有来。余繁潇被禁足在自己的闺阁里,等待两天后重新举办婚宴。老海皇愁容满面地盯着自己这调皮捣蛋的女儿,再三确认道:“你真的对那个男人没有印象?”余繁潇摇摇头。
“真的不认识?”
“真的不认识。”她回答得坦然。
海皇深思起来,原本他担心是自己调皮的女儿沾花惹草,现在看来似乎只是那个男人发疯。
海皇已经很老了,他银白色的胡须在水波里飘飘荡荡,跟头发一样长,他捋着自己的胡子叹息:“爹不是强迫你嫁给不喜欢的人,秦祯是个好孩子,聪明、勇敢、有上进心。爹扶持他坐上新的海皇之位,将来他也能护着你。不过,若是你不喜欢,我们也不是非要……”
“爹,我喜欢。”余繁潇打断了父皇的话,她冲着老海皇露出一个甜蜜的笑容,眼里的神色却十分平静。她重复着,不知是想说服谁:“我喜欢秦祯,您放心吧。”
闺阁之外,正准备敲门的手停住了。秦祯听到了那句喜欢,水流都好像在这一刻静止,那清脆的声音仿佛撞破鼓膜,撞进心里。周围的一切都飘渺起来,招摇的水草变得温柔,岩石上冷硬的海螺也变得可爱。秦祯僵立须臾,忽而抿嘴轻笑,然后转身离开了。
他来到刑房,晏恒被束缚着双手,赤裸的上身满是鞭痕。秦祯隔着森冷的铁笼看他,男人低垂着头,只能看到笔直如刀锋一般的鼻梁,他的脊背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血污融进水里,以致身边的海水都泛着浅红,带着血腥味。
“我以为你死了。”秦祯淡淡地开口,像是在谈论一件平常小事。晏恒动了动,缓缓抬起眼睛,那双古井一般幽深的黑眸盯住来人。他开口,嗓音有些嘶哑:“你认识我?”
“算是吧。”秦祯摆动着那条金色的鱼尾,在水的折射下,整个囚室都映上了星星点点的光芒,相比之下,龟缩在螺壳里的晏恒显得又狼狈又低贱。秦祯眉梢一挑,似乎得到了某种程度上的满足:“可以说是我看着你长大。你第一次带着繁潇跑出王城,就为了去看什么低级的水母精;你送过她一束奇怪的花,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你跑到海面,从陆地上摘来的;繁潇及笄之年,你谎称带她去逛‘大人’才能逛的风情街,结果却骗她去了钟情庙,求了一支天长地久的签……”
过往之事一件一件从秦祯嘴里说出,晏恒渐渐睁大了眼睛,那是他同潇儿一起长大的过去,点点滴滴,刻骨铭心。他猛然攥拳,挣动得锁链哗啦直响:“你怎么知道?”这些过去明明只有他跟余繁潇一同经历,眼前这个人怎么会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吗?”秦祯也似乎沉浸在过去了,他凝眉仿佛在思索什么,神情有些空白,余繁潇跟晏恒都不可能知道,在他们无忧无虑成长的岁月里,有一个孩子悄悄地躲在珊瑚后、躲在岩石和水草之间、躲在不见天日的阴影里跟他们一同长大。他是他们偷偷恋爱的唯一见证人。秦祯常常想,如果他先一步遇到余繁潇,是不是站在她身旁的人就会是自己,是不是与她同求天长地久签的人就会是自己,是不是……之后在水草掩映下身形交缠的人就会是自己……
想到这,秦祯忽然面色一沉,他俶然靠近铁笼,直接伸手按上晏恒的小腹!被束缚的人猛地一抖,想后撤却退无可退。秦祯阴沉地看着他,手上渐渐施力:“这里,有没有她的骨肉?”
一直硬气的人似乎僵住了,慌乱在他眼中稍纵即逝,但他咬了咬牙没有说话。不过,这些反应足够秦祯确认什么了,他眼里弥漫了更多的狠戾,一只手攥成了有力的拳头,抵住晏恒的小腹缓缓碾压起来。晏恒疼得浑身发抖,可身后就是冰冷的铁笼,他强忍着没有发出懦弱的声音,却被持续的疼痛折磨得气息破碎。
秦祯语气冰冷,仿若事不关己:“从你历练开始,我就一直派人盯着你。一个月前你忽然吃不下东西,练剑途中趴在石头上也能睡着,还总是忍不住呕吐。那时我就怀疑过,后来听说你死了,我也就没再探究。”
“你!啊……”晏恒一开口,那从腹部传来的痛感便冲口而出,他嘴唇颤抖着,苍白得几乎透明,终于,他忍受不了地哑声制止:“你……你放手……不要……”
秦祯充耳不闻,故意将冷硬地扳指往他柔软了的小腹上捻去,他像是在提问,困惑不解似的:“你被那么多人群起攻之,这孩子怎么居然没掉呢?”
此言一出晏恒猛地一哆嗦,他最不愿回忆起的就是那件事。
在人间时,他与几个族人一道历练,却不小心得罪了某个修仙门派,结果他们被门中弟子团团包围,那些人杀气腾腾,势要将他们除之而后快。这样的围剿在晏恒看来实在是小场面,不说还有族人在此,就算只有他一个,他也不会把这些仍在修仙的人类放在眼里。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当他护着大家奋力抵挡的时候,背叛他的却是他的至交好友。好友熟知他的破绽,他们将他推给了人类,牺牲他换得了所有人的全身而退。
那些人的嬉笑欢呼、身体上撕裂般的疼痛,全部像钢针一般钉进了晏恒的脑海,一想起来就伤筋动骨的疼。可这都不是最痛的,当所有人都在他身上践踏的时候,他挣扎着抬眼,穿过重重衣角,看到的却是好友微笑的脸。
晏恒脑中钝钝地痛,他嘶嘶地吸着气,听见秦祯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你以为,你那个从小到大的好朋友为什么会背叛你呢?”他的声音带着笑,晏恒骤然惊醒一般直直地看向他。秦祯笑容玩味,像是终于报了这么多年屈居人后的仇:“当我发现自己爱上余繁潇的时候,我就在等着这一天了。我买通了一个小孩儿,让他接近你,做你的朋友,为的就是在将来的某一天能一击致命地打败你,让你再也不能接近繁潇,让你永世不得翻身。没想到……你还活着,他任务完成得不够好,想必是不敢再回到穹海来了。”
“……你……你说什么?”晏恒目眦欲裂,眼睛却干涩得淌不出一滴眼泪。秦祯仍在继续,他慢悠悠地话语像钳制住晏恒的一双手,缓缓扼住他的喉咙那样令人窒息:“晏恒啊晏恒,你这一生多么悲惨,朋友是别人处心积虑安插在你身边的工具,爱人马上要与别人成婚,曾经的海誓山盟丝毫都记不起,你说说,你还苟延残喘地干什么呢?你为什么不肯乖乖去死?”
为什么呢?晏恒崩溃般地闭起眼睛,痛彻心扉地低叫,破碎地呜咽声像蓄满了悲伤的棉絮,堵得人心口发酸。他惶惶然想着,那时候不肯死是因为答应了潇儿还要回来娶她,是因为自己怀了她的骨肉……骨肉……晏恒低头看向秦祯掐着自己腹部的手,那里一片青紫,已经痛到麻木了。他忽然回神一般疯狂地挣扎起来,看向秦祯的神情竟然有了一丝哀求:“不要……不要弄他……嗯……求,求你……这……啊啊!”秦祯大力的捣弄让晏恒一下软了身子,他颤抖着抬起头,手腕已经被铁锁磨得鲜血淋漓,晏恒眼睛通红一片,声音嘶哑到只剩气音,那一身傲骨此时如同卑微到了尘埃里,无论如何,他只是想留下这个孩子。他恳求着放软了语气,终于连尊严也不要了。晏恒匍匐在秦祯眼前,说出了他能想到的、唯一能打动他的话:“这……这也是潇儿的孩子啊。”
潇儿。秦祯眼眸动了动,手下的力道果然减轻了,腹部被折磨过后仍然狠狠地抽痛着,晏恒却好像终于放下了心。秦祯冷着脸收回手,定定地看着这个趴在地上颤抖的男人。他记恨晏恒,恨他独占了余繁潇所有爱慕的眼光,恨他偏得了余繁潇所有真心的笑容。晏恒无疑是优秀的,虽是出身平凡,却也是青年才俊,一身精妙法力在穹海难逢敌手。追逐着余繁潇的那些年,身为太子的秦祯也曾对比之下黯然自卑过。可是,当初那个骄傲的少年,此时跌落泥潭,只能毫无反抗之力地哀求自己。
秦祯深吸一口气,忽然起身:“也罢,你这胎儿多灾多难,保不保得住还另说。何必脏了我的手。”
他游到刑房门口,忽然又顿住,嘴角微勾,吐出一句锥心的话:“两天后我会与潇儿正式成婚,到时我会给你留一个最好的位置,满足你想看潇儿身披嫁衣的心愿。”
晏恒,这一次,换你来做旁观者。
两天时间转瞬即逝,婚宴如期举行了。穹海中飘散着五彩缤纷的气泡,轻轻戳破就会有闪着光芒的珊瑚粉末撒下来,不少孩子互相追逐着,跑来跑去戳泡泡玩儿。一声重鼓擂响,震得水纹波动,周围的成排列队的凤尾鱼姑娘们齐齐敲起贝壳,虾精蟹怪们吹着螺号加入,鲟儿姑娘缓缓推开闺阁的门。艳红色的珊瑚顺次发光,依着小路从闺阁门口一直亮到秦祯面前,像一条穿山越岭的红线,连着即将结为夫妻的两个人。
火红色的光芒在秦祯眼中跃动,他深深望着前面,忽然,他眼前一亮,余繁潇盖着喜帕出现了。她身姿婀娜,繁重的喜袍仍然能勾勒出灵动的腰线,漂浮张开的衣裙如一朵怒放的红玫瑰。她伸出纤细白皙的手臂,鲟儿拉住她,一步一步朝秦祯游去。
这条路看起来不长,秦祯一个人走了十年。
他探出去准备接住余繁潇的手都有些颤抖,周围宾客的起哄喧闹、小孩子们呀呀的歌曲、急促喜悦的鼓点,一切的一切都变成了虚无的背景。秦祯眼里只有那个逐渐接近的红色身姿,十年辗转求而不得,一朝梦想成真,竟是如此令人不敢置信。
终于,余繁潇离他只有一臂之隔,秦祯早已按捺不住,心跳得咚咚作响,他不由得倾身上前,一把搂住余繁潇的纤腰,喜帕在冲撞间掉落,露出新娘明丽的脸,秦祯一手托着她的脑后,将她整个人小心地揉进怀中。周遭爆发出一阵哄笑,余繁潇听到了秦祯那急促纷乱的心跳声,即使不看,她也猜得出他那副心满意足却慌乱紧张的神情,不禁眉目舒展,也跟着笑了。
女人涂了嫣红的胭脂,贝齿微露,说不出的娇俏动人。远处,半遮半掩的珊瑚树外,晏恒双手被吊在最高的树杈上,早已哭得泪流满面。他嘴里堵着布条,只能上气不接下气的呜咽着,那是跟他一起长大的女孩,那是说好了要等他回来的女孩,她今天真好看,可是,她今天就是别人的了。
没有人看到晏恒,所有人都沉浸在婚礼的欢乐气氛里,没人能看到那珊瑚树之间孤零零吊着的人。只有秦祯,他拥着余繁潇,在多年之后终于以胜利者的姿态回望过去,视线相交,他嘴角微微勾起。无助旁观的晏恒跟从前在爱情中卑微的自己是那样相像,十年了,秦祯终于得以扬眉吐气。
一片热闹气氛中,杜若目不转睛地看着余繁潇,樊灵枢低头看了一眼,轻笑道:“怎么,羡慕吗?”
“还好,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杜若仰起头看他,樊灵枢身边有许多躲过了熊孩子追逐的气泡,五彩斑斓的,还挺好看。她吸了吸鼻子,状似无意道:“鲛人族跟人类差不多,活个百十来岁就算多的,所以才要搞婚丧嫁娶这一套,图个仪式感。可是我们动辄要活几千岁,能不能一直喜欢一个人还两说……”说到这里杜若声音低下去,偷偷又瞥了樊灵枢一眼,男人正直直地看着她,眉目被周遭花火映得璀璨。她深吸了一口气,问道:“秃毛孔雀,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我吗?”樊灵枢眉毛微扬,似乎没想到她会问得这样直接,他坏笑道:“我喜欢过啊。”
闻言杜若一愣,她也没想到樊灵枢会回答得这样直接。尽管樊灵枢没有明说,可杜若心里甜滋滋的,好像人家正在给她告白似的。她傻呵呵地笑了笑,继续问道:“那你会为了喜欢的人做到什么地步呢?”
“这个……”樊灵枢收起了刚刚的嬉皮笑脸,抬起头看向波光粼粼的远处,也不知他在看些什么。好一会儿,杜若才听到他轻轻地说了一句:“我会为她付出一切吧。”
不知为何,杜若心中咯噔一声,好像收到了一个又沉重、又珍贵无比的礼物。
深夜,杜若和温玖玖被余繁潇吵醒,新婚之夜的三公主不在新房里春宵一度,反而偷偷溜出来,实在叫人惊吓。可是她们没有惊叫出声,因为余繁潇早已很有先见之明地捂住了她们两个的嘴。看她们好像能够接受了,余繁潇才放下手,悄声道:“你们陪我去见一个人好不好?我自己不太敢去。”
“什么人?”杜若被这紧张压抑的气氛带动,不由得也小声说话。
“那天大闹婚礼的那个人。”
“那个人不是被关押进刑房了?公主进去不太好吧。”温玖玖有些犹豫,公主新婚之夜胡闹就算了,她们两个客人也跟着瞎捣乱会不会被那个什么太子殿下记恨。她小心问道:“太子怎么会放你出来找我们的?”
“我在交杯酒里放了蒙汗药,这会儿他大概抱着枕头做春梦呢。”余繁潇嬉笑两声,又想到正事,忙说道:“我看到那个男人了,他不在刑房。婚礼上秦祯朝他看了一眼,我顺着目光看过去,发现他被吊在一棵树上。大喜的日子把一个犯人挂在一边旁观,这谁干的?你们不觉得很奇怪吗?”
“我们都不知道有这件事,太子看他……难道是太子做的?”杜若思索起来,温玖玖在一旁捏了把汗,她服了杜若了,这种话怎么好无凭无据张口就来啊,虽然她也觉得跟太子脱不了干系。杜若毫无察觉,继续道:“莫非他们之间有什么仇怨?嗯……你真的对那个男人丝毫没有印象了吗?”
“一点都没有。”余繁潇睫毛低垂,神情少见的有些恹恹,“就是这样我才在意,关于这个男人我一点都想不起来,可是看到他的时候,我胸口又闷又痛,眼眶涨涨地,有点想哭。”听到她这样说,杜若渐渐睁大眼睛。这种感觉她也很熟悉,明明没有什么印象,但是看到某个人就会觉得心里仿佛有什么地方空了。
“我们走。”杜若忽然拉起余繁潇,朝夜色中的深海游去。温玖玖神情微变,却也只得乖乖跟上去了。她来穹海有自己的目的,这些天忙忙碌碌,她也没机会探究,可是刚刚听了余繁潇的一番话,她忽然觉得说不定自己的机会来了。
夜深人静,三个人朝余繁潇记忆中的珊瑚树游去。婚礼完成,喧嚣褪去,那片海域只剩下一些闪光的粉末漂浮在半空中,闪闪烁烁,像迷人的梦境。余繁潇指着不远处一道人影,悄声道:“看,他还在那。”
男人似乎失去了知觉,低低地垂着头,被吊起的身躯不时随着海波晃动。三个人游得近了,这才看清他身上骇人的伤痕。鞭痕狰狞,劲瘦的肚皮上满是青紫掐痕。
“这难道都是秦祯做的?”余繁潇吃惊地捂住嘴巴,眼前这个人太可怜,她感觉心里闷闷的。杜若有些不忍地别过眼去,问道:“公主,你仔细看看他的脸,还是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