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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就行,别声张。总之,我入冬后就回来。到时书院大考结束,你也该准备官考了。若有疑虑,等我回来陪你参详,不要闷头胡来。”
赵澈温声嘱咐着她,自己却没按捺住心底冲动,伸手在她低垂的头顶揉了一把。
都怪今日阳光太过炽盛,光晕在她周身抹了一层茸茸亮光,就惹得他不由自主想“动手动脚”。
“嗯,会等你回来。”徐静书一径低着头,不太高兴地伸出脚尖,偷偷踢了踢他的影子,“可是半年很长的……”
赵澈好笑地觑着她自以为不会被察觉的幼稚动作,纵容一叹:“想说什么?”
“没想说什么。表哥,你现在能看清我在做什么吗?”徐静书忽然抬头,瞪圆灿亮双眸直视着他,试探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赵澈有些好奇她想搞什么鬼,便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不答反问:“怎么了?”
她试探地捏住自己的脸颊,冲他做了个怪相。
赵澈强令只面无表情:“嗯?”
她果然放心了,偷偷蹑着步子走过来,旋身与他并肩。
赵澈眼角余光瞥见她红着脸,鬼鬼祟祟歪了脑袋。
地上那道纤丽身影的小脑袋,便轻轻靠上了另一道影子的肩。
然后,她飞快站得直直,像是藏好了某个让人脸红心跳的秘密。
阳光像沾了糖霜的羽毛尖,淡淡扫过赵澈的双眼,让他止不住笑意飞扬。
某个长久萦绕于心的忐忑揣测与期待,终于在今日得到证实。身旁这只甜到恼人的怂兔子,她竟偷偷倾心于他。
所以成王府樱桃宴上唇畔那倏忽一触,不是樱桃,不是冬枣,是小兔子萌动的芳心。
这真是比蟾宫折桂更叫人欣喜。赵澈只觉胸中有热滚滚的糖浆咕噜噜直冒泡泡,要被甜齁了去。
“做什么突然站过来?”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中带点茫然。
徐静书心虚闪烁的目光四下游移,若无其事哼哼道:“被太阳晒久了,脸会黑。”
“可你现在站的位置,还是会被太阳晒着脸。”他斜眼睨她,忍笑忍得十分辛苦。
“方才站你对面时,我被晒的是左脸,”红脸徐静书有理有据地应道,“现在我将右脸也晒晒,这样才均匀。”
“原来如此,受教了。”赵澈点点头,握拳抵在唇边,用干咳声掩饰着忍俊不禁的笑音。长本事了,睁眼说瞎话都不结巴了呢。
两人就这么并肩立在树荫下,好半晌没再说话。
阳光热辣辣穿透枝叶,地面有滚烫热气不断蒸腾。各怀隐秘心事的两人谁都不觉酷暑难捱,只觉一呼一吸全蜜。
“徐静书。”
“欸,在听呢。你说。”
“接下来这半年,你得认真读书备考,切记不能为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和事分心。”
“欸,知道。”徐静书点头如捣蒜。
“也不能,”赵澈目视前方,两耳烫得厉害,“不能随意站到别人身旁晒太阳。”
“欸……啊?!”这古怪的要求让徐静书忍不住扭头看了他一眼,“表哥,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太阳晒的。”
说完,赵澈再不开口,紧紧咬住舌尖防止自己笑出来。
他的眼睛在本月中旬就能看见了,但为了方便行事,如今还不宜声张。昨夜没找到机会告诉她这个小秘密,原本今日叫她过来是打算要说的。
幸亏没说,否则他就不会发现这兔子的小秘密了。
若是这会儿突然告诉她,她方才所有傻气却甜蜜扰人的举动全被他看得一清二楚,这兔子怕是要羞到撒腿疯跑。
所以他今日就是憋笑到吐血,也绝对半个字不提复明之事!
毕竟自己的兔子……啊不是,自己的小姑娘,得自己惯着,不能让她没面子。
他有很多很多话,等到冬日踏雪而归时,再守着炉火,抱着兔子,一句一句,小声告诉她。
作者有话要说: 徐静书:我要快点长大!
赵澈撸着兔毛:嗯,要快点长大,这样我才可以……(默默翻开手中那本《兔子的一百种吃法》)
第四十一章
半年时间说起来很长,可对明正书院武德二年春入学的那届学子们来说; 悬梁苦读的最后一百多个日夜; 几乎就是弹指那么一挥。
大家从童稚蒙学,到十一二岁进明正书院; 又经三年的砥砺淬炼,终于在武德四年十一月廿七这日; 将自己寒窗十年的所有累积密密麻麻落于字纸,凭那一张张师长苛刻审阅的答卷,彻底告别懵懂的岁月。
十一月廿七下午; 递交此次大考的最后一门试卷后; 对徐静书来说; 在明正书院三年的求学生涯就此终结。
徐静书拎着鼓鼓小行囊回到信王府才申时,但冬日天黑得早; 此刻天色已然灰麻麻了。
自六月底成年加冠后; 她刻苦得险些要以书院为家; 期间总共就回来过三次。今日回得匆忙; 灰头土脸风尘仆仆的; 门房当值的两名新来的竹僮第一眼都没能认出她是表小姐,差点将她拦在外头了。
等她回到西路客厢将东西放好,又简单梳洗换衫; 便要去承华殿行归家礼。
念荷道:“今日冬至; 长庆公主府发了帖来,殿下与王妃殿下一早就过去赴宴了。”
于是徐静书便直接去涵云殿向孟贞行礼。
因为赵诚锐的命令,孟贞至今还是不能出府。加之赵荞又在夏日里随赵澈出门游历; 她跟前便只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六姑娘,平日里若徐蝉有事不在,她连个能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
徐静书的到来让孟贞非常开怀,忙不迭命人加菜,要留她在涵云殿用饭。
徐静书知她苦处,自然不会拒绝,趁着等待开饭的闲时,便陪着她在暖阁里说说话。
“不是今日下午才考完最后一门么?怎不留在书院好生歇歇,明日再回来也不迟啊。”
在孟贞含笑念叨时,侍女上来为徐静书奉了茶。
徐静书端起茶盏,两眼弯弯:“同窗们约着要去镇上喝酒玩乐,明日还要去哪里玩,说是庆贺大考结束。我想着要下月中旬才放榜,这会儿也没什么好庆祝的,便赶紧回来了。”
“你这傻孩子!虽口头说的是庆祝大考结束,可谁不知那就是个由头?去年此时,连咱们那交了六门白卷的阿荞都和同窗们玩乐好几日才回呢,”孟贞笑睨她,“大家同窗三年,眼见着就要各奔前程了,难得有闲工夫一起喝顿酒告个别,偏你一人不去,人家会不会觉得你不合群?”
徐静书倒了杯热茶抿了一口:“贞姨不必担心,我不合群都三年了,若这会儿突然合群,不单我别扭,他们也别扭啊。而且不只是我一人没去的,也有好些个同窗是考完就走,要赶着回去准备开春考官的。”
这些考完就走的学子几乎都是出身寒门,没有宗族姓氏的荫庇护持,也没有后顾无忧的退路,哪怕只一个时辰的玩乐都会让他们忐忑不安。
“你个小抠门儿,”孟贞拿指尖在徐静书眉心亲昵一点,取笑道,“怕是舍不得花钱吧?”
同窗们相约去吃喝玩乐,开销自是要大家平摊的。
“抠门小气自然是有的,”徐静书笑意赧然地耸了耸肩,“但更重要的是,书院大考虽结束,我却还是不能有一日懈怠。贞姨您想想看啊,明年开春考官那阵仗得多吓人,可比书院大考难百倍去了!”
大周建制整四年,各地州府文武官考为一年一次,但京中却是两年才一回,明年开春那场,是立朝以来京中第二次官考。
这回的应考者不但有京中及各州府官学今年底结业的新学子,还有武德二年考官未中、卧薪尝胆两年后又卷土重来者,甚至会有早些年在战乱中投考无门、如今重振抱负的沧海遗珠们,应考人数之庞大可想而知。
偏偏官考的日期与国子学招考的日期有两日重叠,这就意味着今年考官未中者是没法子转去再考国子学的。想要转去投考国子学,或者投身各地州府官考,那得再等一年;若还是矢志不渝要在京中考官,更是要再等上两年。
所以对徐静书来说,开春后的那场官考是要拿出血气拼尽全力硬仗。她没有时间与同窗们对酒当歌、痛哭挥别,没有时间追忆过去三年里的心酸与疲惫,必须立刻打起精神做准备。
若然明年考官失败,她这三年的种种盘算与努力就要变成笑话。再多耗一个两年,她是真的耗不起。
“其实便是你明年没能考中,府中也不会介意再多照拂你一两年。可你是个有志气的小姑娘,”孟贞感慨望着她,笑得有些苦涩,也有欣慰,“若我年少时能有你一半,如今就不会是这般下场。像你这样,很好。”
****
戌时,徐静书独自步出涵云殿,背着双手,慢悠悠走进初冬夜色里。
半年前加冠那夜从涵云殿出来时,也是走的这条路。此刻徐静书再重走这段路,就难免生出些低落感慨。
那夜沿路有夏蝉嘶鸣,头顶有皎洁银月高悬,身旁有芝兰般高华的少年。
今夜月在云后,寒风轻响,地上只依稀一道模糊孤影。
徐静书停下脚步,怔怔看着地面出神。
这半年她很忙,回来得也少,只能从徐蝉、孟贞与念荷的口中零碎听来些关于赵澈的消息。
她知道他先去了地方势力最为顽固且错综复杂的允州,接着又去了盛产茶、丝但地处偏远的遂州;到秋日里,他过了滢江,去探访了相对富庶的上阳邑,又穿过钦州去了与中原隔着崇山峻岭的利州。
半年的时间不足使他的足迹遍及国境的每一处,所以他所行的每步都不是信马由缰。这些地方的民生现状都有其典型之处,能使他从中窥一斑而见全豹。
敏慧如徐静书,光凭他这路线就能明白他心中有多大的天地。
她很高兴自己偷偷喜欢上这样出色的一个人。因为知道他终将光芒万丈,所以她也才不知疲惫地埋头向前。
但她又时常会忍不住替他提心吊胆。
因为他每次托人送回的信都是由段玉山执笔,通常只寥寥数语,简单说自己身在何处、接下来又要去往哪里则罢;而随信给府中众人带回的各地特产,也多是赵荞或赵渭挑的。
种种迹象让徐静书和大家一样,认定这半年下来他的目力仍未完全恢复。
徐静书缓缓蹲下,伸出食指虚虚点地,戳了戳自己影子旁边不存在的另一道身影。
“看不见,就不能偷偷躲起来吃甜食了,真是可怜哦。”她皱了皱鼻子,小声嘲笑。
他在赵荞、赵淙与段玉山面前一向嘴硬又能装,他们都对“他不喜甜食”这件事深信不疑,肯定不会分给他的。
他目力模糊,平胜与夜行必定也不会离他左右,他必定没机会偷偷躲起来解馋。
徐静书笑到一半,嘴角又蔫蔫垮了下去:“说什么下雪的时候就回来,这话叫你一说,今年都冬至了还没下雪!”
她想了想,又指着那不存在的影子,痛心疾首道:“你说你是不是有一点点傻?等到下雪时,滢江都结冰了,没船给你回来的!”
除了夜风呼呼,无人应她。
沉默良久后,徐静书抬起冰凉的指尖按住滚烫的眼皮,小声糯糯:“若你明天就回来,那我给你做‘冰糖琥珀糕’吃。特别甜。”
语毕,拿指尖揉了揉眼睛,站起身来:“若在我放榜之后回来,那就只给芝麻糕,少糖的芝麻糕!一点点甜。”
“若是过年才回来,就做鸡汤粉元宝!咸的!”她又凶又委屈地抬脚一跺,举步就走。
走出三步后,她红着眼眶猛一回头,瞪着身后空荡荡的地面,恶声恶气压着嗓子迸出一句——
“要是到过年都不回来,那我就做一整年的‘青玉镶’,天天变着法骗你吃光!”
若赵澈本人能听到这警告,怕是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所谓“青玉镶”,就是将苦瓜掏空,往里塞满肉馅儿再上锅蒸,之后切成厚圆片。苦瓜的滋味被完美保留,那对嗜甜的赵澈来说大约与酷刑无异。
****
翌日清晨,徐静书起身后,去承华殿向徐蝉补了归家礼。
徐蝉领她一道吃了早饭,又问了几句大考的事,便由她上万卷楼去读书。
临走前,徐蝉突然想起一事,顺口叫住她:“对了,你表哥前两日托人带了口信回来,说返程临时有变动,要在钦州逗留几日,怕只能赶着下个月底阿荞加冠之前才回来了。”
出了承华殿后,徐静书捏了拳头,心中哼哼道:没有冰糖琥珀糕了,这辈子都不会有了,就馋去吧!
到万卷楼时,负责洒扫的两名小竹僮与一位脸生的侍女齐齐迎上来问好,徐静书便也和和气气与他们闲叙几句。
“表小姐,这是鸣翠,”小竹僮与徐静书相熟些,便笑嘻嘻抢着引荐,“近来是她在万卷楼当值,若表小姐需用茶果点心,或要添笔墨纸砚,唤她就是!她也是王妃殿下跟前的老人儿了,凡事妥当着呢!”
“有劳鸣翠了,我只一壶茶就够混半日的,”徐静书笑着对鸣翠点点头,又顺嘴好奇,“双鹂如今不在万卷楼当值了吗?”
双鹂就是从前在万卷楼的那位侍女。三年前徐静书被赵澈安排上万卷楼念书的第一日开始,每次来都是双鹂照应,陡然不见熟人,她自忍不住要问两句。
鸣翠跟在徐静书后头拾阶而上,听她问起,便解释道:“如今小五姑娘年岁渐长,殿下与王妃殿下一道为她挑了几名近身女武侍,便叫双鹂姐去帮着训练人手了。”
徐静书大惊回眸:“双鹂……竟是武侍?”
“她原是王妃殿下近前的随护武侍,很厉害的,”鸣翠见徐静书茫然瞪大眼,赶忙道,“那年表小姐刚来时,恰巧双鹂受了伤需要稍稍养着些,短期内不便大动,世子便特意从王妃殿下那里将她借到万卷楼来照应表小姐读书。”
徐静书在万卷楼最顶层的桌案前坐下,摊开书册却久久不能定神,有一个颇为不讲道理的揣测始终萦绕在她脑中。
她抬眼看了看门口,目之所见,果然空无一人。
她猛地站起身噔噔噔跑到门口,探出半身,就见鸣翠站在门扉侧旁的窗下。
“表小姐可是有吩咐?”鸣翠被她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
“请问,按照你们的规矩,通常都是要站在你现在这个位置才对,是吗?”见鸣翠点头,徐静书又指了指往常双鹂惯站的位置,“若是站在这里,可以吗?”
鸣翠不可思议地看了看她指的位置:“那不行的!譬如表小姐坐在里头桌案处一抬眼,这不就看见大半个人啦?这样不合规矩,要被训斥的。”
府中近侍们的惯例规矩,是要做到能随传随到、却绝不无故出现在主人视野里打扰。
徐静书谢过她的解惑,神色恍惚地回去坐好。
当年刚来时,因为路上的种种遭遇,其实她是很怕独处的。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却没想到那时赵澈虽双目不能视物,心中却能清明细致到如此地步。
从徐静书第一次上万卷楼开始,双鹂每次都会站在门口她一抬眼就能看见的地方,让她知道近前会有人陪伴保护,所以她才能安心。
双鹂从前既是徐蝉近前随侍,言行举止都受过严格训练,若非得人授意,她绝不会随意找个位置就胡乱站的。
而鸣翠是徐蝉派过来换走双鹂的,鸣翠却没有站在双鹂以往站的那个位置,当年授意双鹂“每次都要站在徐静书抬眼就能的地方”人是谁,不言自明。
当徐静书再度抬眼看向门口时,眼中猝不及防就掉下泪来。
她赶忙抬起双手捂住脸,唇角却止不住上扬。
“好吧,不做‘青玉镶’,也不骗你吃苦菜。”她小小声声,又哭又笑地自语。
不管你几时回来,都做冰糖琥珀糕。
只是,能不能,稍稍、稍稍早一点回来?
因为,有个人,她很想你。
第四十二章
武德四年十二月十二,小寒。
卯时过半; 案头那支燃了通夜的长明烛火光渐弱; 烛芯软搭搭一低头栽进烛油里,“滋”地一声后; 火苗彻底熄灭。
徐静书这才从书册中抬起头,反手揉着僵到发苦疼的后颈; 借着透窗的薄薄青光将案头的书册、字纸收拾齐整。
这半年她在书院的时日多,与她同住一间学舍的几名同窗也是拼起来不要命的,于是她便习惯了没日没夜的苦读; 通常都到丑时之后才睡; 天不亮又要去讲堂; 每日也就睡两三个时辰。
从书院回来近半个月,她还是习惯这般作息; 昨夜捧了从万卷楼带回的《九域胜览》看; 一不留神竟看了个通宵达旦。
伸手探了探桌角处的茶壶外壁; 触指冰凉; 显是不合适再喝了。徐静书无奈地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起身走出寝房。
打开房门的瞬间,扑面而来的寒气让她忍不住一个激灵,飞快将门抵回去; 只留一道缝隙。
透过窄窄门缝; 徐静书看到幽暗天光下有白絮纷扬,心中顿生欢喜。
不过那欢喜只是短短一瞬,很快就熄灭了。
镐京终于迎来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