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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妖一世,成人一时。
她尝过苦涩,亦拥有甜。
沈歆修得人身以来,在人间见识过爱的许多种面貌,到如今已无然歆羡。因为有一个不懂得爱的家伙,正以他的方式在学习如何爱她。
***
热腾腾的包子和小米粥端上桌,旁边堆着新炸的油条和一小碟玫瑰腐乳。
沈歆饿得眼冒金星,风卷残云地解决了两屉包子、三根油条和四碗小米粥,瘫在座椅上满足地摸着肚皮,朝天打出一个响亮的饱嗝。
恢复清晰的视线里出现了晏方思的脸,他看上去比平时还要愉悦一点,自额头延伸至颧骨的疤痕也在阳光下褪淡了许多。
他站在她身后,略微侧身,越过她去抽桌上的纸巾,随后将纸巾对折,擦去她嘴角的油花。
她心念一动,伸长手臂抱住他的脖子,笑嘻嘻地仰头看他。他顺势亲下来,距她咫尺时她却扭捏起来,慌忙挡住他,小声说:“他们都看着呢。”
人在客厅的金来来适时吹了一声口哨。
他飞给金来来一记白眼,移开沈歆的手,在她泛着水光的唇上飞快地碰了一下,“那就让他们看着呗。”
偶然经过的韩夕尴尬地扶起鼻梁上新配的眼镜,煞风景地说:“抱歉打断你们,我只是想说一声,钱多多想到了或许能帮助纪知云恢复记忆的方法。”
“狐族有秘术,谓织梦之术。”金来来身边的钱多多合上一本封皮几乎脱落的古籍,解释道,“简言之,就是替纪知云编织一个囊括他过往生平的梦境,好让他在短暂的时间内重新经历一遍他经历过的所有事。”
韩夕补充道:“织梦不难,难的是如何知晓纪知云前半生到底经历过什么。”
“这一点,也不成问题。”晏方思掏出手机,迅速写了封加急邮件给肖明隐,“我找老鬼看看记载纪知云这一世的档案,把芝麻大小的事情都列出来给你,行不?”
韩夕泼他一盆冷水:“冥界只在灵魂死去后记录其一生的事迹,生者的档案,应当放在仙庭。”
晏方思烦躁地删掉一大段话,重新输入了一堆:“行吧,我让老鬼问问天上的司命。”
沈歆有隐忧。
孟婆汤的威力之大,非仅仅在于消除记忆,而在于抹人心性。故每一个死去的魂灵在饮完孟婆汤之后才能够转世成为新生的婴孩。
如果被强行灌入一大把陌生的记忆,那么此刻的纪知云究竟会变回曾经的他,还是成为一个仅承载纪知云记忆的容器?
第50章 疑窦
房间内点着助眠的熏香,纪知云躺在大床中央,六双眼睛齐齐盯着他,等待他从梦中转醒。
十分钟后,众围观者姿态各异地移开了目光。
其中,金来来熬不住无聊的等待,连打几个哈欠后意识不清地倒在钱多多腿上打起呼噜,钱多多则收起原本捧在手上的书,替她遮住灯光。肖明隐附在随手抓住的一个中年大叔身上,接了一副蓝牙耳机专注地捧着手机斗地主。晏方思中途出去了一趟,带回一杯冲泡好的果茶递给沈歆解腻,因为她刚忍不住吞掉了一块脸盆大的枣糕。
只有韩夕恪守本分,时刻关注纪知云的动静,每隔两分钟确认他的状况。
纪知云睡容安详,若不是他的眼球转动,根本看不出他正在经历一场人生大梦。
大约过去二十分钟,他猛地从床上坐直身子,把周遭沉溺在自己世界里的一圈人吓一大跳。他睁开眼,迷茫地扫视众人,找到最为熟悉的面孔。
“沈……沈歆?”
冷不丁被点名的沈歆叼了半块桃酥,抖落一身瓜子壳趴到他床边,把嘴里的半块饼再掰一半递给他,“纪知云,你醒啦,请你吃饼。”想起他该有些变化,又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地问,“你记起什么了吗?能正常说话了吗?”
纪知云愣了半晌,不明所以地接过小半块桃酥闻了闻,僵着嘴角捏在手中,而后才想起要点头:“谢谢你。”
沈歆见他不稀罕自己的好意,心里有些不高兴,“浪费粮食不是好习惯,你不要吃就还我。”
纪知云在她的热切注视下干咽了手中桃酥,捂着嘴疯狂咳嗽,气若游丝地伏到她跟前,“那边几位是?”
“哦哦,那两个小朋友叫做金来来和钱多多,是我的远房亲戚。戴眼镜的男人叫韩夕,是之前来过你家去的驱鬼大师。这个是我相公,我们有一次在火锅店见过的。”
纪知云随着她的目光一一望过去,与晏方思视线交集时的停顿略微长久一些,“你的相公?”
“嗯嗯,我们没有领人间的那个小红本本,但他的确是我相公了。”
晏方思抱着手臂,朝他挑起眉,用眼神告诉他:“你没机会的。”
沈歆分毫没有注意到男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与勾心斗角,在介绍房门口那位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子时犯了难,她抓着头发搪塞道,“至于他,你就把他当作一个不重要的路人甲。”
纪知云点点头。
沈歆戳戳他的手臂,“你也跟他们介绍一下你自己吧。”
刚才的桃酥似乎仍有些许残留在咽喉,他艰难地吞了口唾沫。不晓得是否因为在众多陌生人面前放不开,他讲话格外慢:“我叫纪知云,出生在荻水镇。”
“嗯嗯。”沈歆接着他的话,搬出准备许久的措辞往下说,“你前些日子随我们一起出去郊游,在山里摔倒,磕到了脑子,忘掉许多事。”
韩夕扶上滑落鼻梁的眼镜,不自然地补充道:“你不必着急,过去的事情你会一件一件地记起来的,这段时间好好休息。”
纪知云慢吞吞地应了声,皱着眉在太阳穴按了按,“我依然很累,能否再让我休息一会儿?”
不仅他困,金来来也因房间内的点起的助眠熏香而犯困。听他这么一说,如获大赦,挥舞着手臂推钱多多和韩夕出去,“别打扰人家睡觉啦。”
一拖二,二带三,一群人接连走出房间,走在最后的沈歆好心帮他带上房门。
纪知云捞起身后的枕头,用力捏了捏,滑进被褥,向着窗外侧卧。
“荻水镇……”他喃喃着闭上眼。睫毛像是半透明的羽扇,借着窗外照进的清辉落下一片稀薄的阴影,将他的脸衬得安宁而无害。
没等他阂眼几分钟,半掩的门扉“吱呀——”地拓出一条大缝,有个身影蹑手蹑脚地钻进来,来到他的床边,在他床头柜上放了个东西。
“纪知云,我知道你还没睡。睡太多不太好,要是你半夜醒来无聊,就玩玩手机好了。”
“沈歆。”他忽然出声叫她,但没有动,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
“怎么啦?”
“我可否……”他顿了顿,改口,“我能在这里多住……一段时间吗?”
“当然可以啊。”
沈歆离开房间。
脸孔朝着窗外的纪知云转向房间另一侧,在床头柜上摸到沈歆留给他的手机。他按亮屏幕,在锁屏里看到自己的脸。屏幕中央的男生歪着脑袋,故作忧郁地斜望天空,栗色短发下的耳垂上挂了一排银圈。
屏幕因久不触碰而变暗。
而房里没开灯,漆黑的屏幕上只能依稀映出一个模糊的面容。
***
客厅内,一行人歪七扭八地霸占了沙发与沙发下的地毯。
近日忙于奔波滴酒未沾的肖明隐终于得以解脱,宝贝似地着扛了一整桶啤酒在肩上,直接对着嘴狂灌。将近一分钟后,他活动着酸疼的肩膀放下啤酒桶,饱足地舔着沾上些许啤酒泡沫的嘴唇,呼出一口结着霜的凉气。
晏方思挤进他身边空余的缝隙,一巴掌拍在他袒露的肚皮上,“老鬼,这些天辛苦你了。”
肖明隐打着嗝儿摆摆手,刚想假意谦虚一番,只听他又道:“不过话也不能这么说,本来就是你私自出冥界搞出来的糟心事,当然得由你自己来擦屁股了。”
“你能别大喘气儿吗!”肖明隐喝酒过猛,上了头,面红耳赤地争辩,“还不是冥界规矩多,我想偷溜出来玩一会儿都不让。”
想起辛酸事,他不由得抹了把眼泪,“像我一样在冥界管事的,受到的限制可多了,位置坐得越高,限制就越多。你看我们冥界那群勾魂的鬼差,好歹还有具实体可以自由使用来往六界。我呢?英俊的实体上缴,要出冥界一趟还得送上去审批。可不得偷偷溜出来钻人躯壳里行动嘛!”
“行了。”晏方思塞了个没洗的苹果进他嘴里,堵住他酒后倾倒的苦水,“你这套说辞我都听腻了,你们老黑老白不得倒背如流?”
肖明隐咬着苹果嚷嚷:“我不就是想来人间给我老婆带包糖回家吃……顺便喝点人间啤酒嘛。你看,今天为了帮纪知云这小家伙跑腿,我连粽子糖都忘记买了。现在店铺怕是都打烊了……”
单人沙发上,正用手机部署任务的韩夕闻言抬头,支吾道:“我、我房里有一包没开封过的。”
“是吗?”肖明隐喜笑颜开,“还是韩酒友厚道啊。”
韩夕从沙发上起身,“我拿来给你。”
晏方思制止,慢悠悠地扬起手,“诶,让小狐狸们去找吧,不然养他们有什么用。”
钱多多观察着他的脸色,拉金来来走去韩夕房间,迎面撞上给纪知云送去手机返回的沈歆,犹豫了一下,给她让开道。
她不明所以地走到客厅,挑了个单人沙发坐着。
肖明隐放下怀里的酒桶,架起二郎腿,敛去脸颊上的醉态,“我们冥府这些天不是在处理六合山吞噬境界内积存的怨气吗?我们的鬼将尽可能地搜寻了残存的魂魄,但在这之中,没有发现小蘑菇前世遗落在外的一缕魂魄。”
沈歆早在六合山中就已经作出决定,因此并无多大遗憾。
肖明隐又道:“然后我们这些天翻阅了吞噬境界主人的功过,查到当初境界形成时有个怪现象。”
晏方思踢了他一脚,“别卖关子。”
肖明隐坐直身子,正色道:“吞噬境界的形成需要两个必要条件,一为成形的怨气,二是献祭的尸身。殿堂春以她妻子的血肉作完画后,将她抛弃在六合山中,此为献祭的尸身。然而殿堂春杀死他的妻子方式几乎一击致命,因此他妻子的魂魄并未凝结充足的怨气。”
韩夕惊愕,“你是说成形的怨气并非来自殿堂春的妻子?”
肖明隐点头,“我们查到吞噬境界的形成日期就是在殿堂春抛尸当天,即是献祭的尸身一就位,吞噬境界便满足了聚合的要求,足以吞噬灵魂。如果我们没猜错,未入轮回的殿堂春就是吞噬境界蚕食的第一个灵魂,当然,他也尸骨无存。”
沈歆只听懂了大概,摸了摸耳朵问:“所以你的意思是,另有其人产生了极大的怨气,在六合山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空洞,等献祭的尸身一就位,聚合成了一个吞噬境界?那个人是谁呢?”
肖明隐摊手:“无从查找。六合山中再无其他尸骸,或许那人已经化作一团怨气,被收归冥界了也不一定。我今日来与你们说这个呢,只是想请你们帮忙留意些,吞噬境界一经摧毁,周围的灵力场都要发生改变。毕竟荻水镇离六合山挺近的,要是出现了什么众妖发狂、群魔乱舞的怪异现象,可得帮我兜着点。”
“呵,”晏方思总结,“说白了就是要我们给你当免费劳力,替你巡逻?”
“话不能这么说,我这不也是为人间和妖界的安危着想吗。”肖明隐老脸一红,捧着酒桶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打哈哈绕过这个话题。
钱多多与金来来这时从房里出来,捧出粽子糖交到他手中。他方拿到货物,脚底抹油地溜了。
金来来望着他消失的身影,忍不住好奇心,问:“鬼要怎么吃人间的粽子糖啊?”
第51章 醉鬼
荻水镇正式进入连绵阴雨的黄梅天,湿度过高的空气里涌动的尽是致人困倦犯懒的气息。
沈歆百无聊赖地抱着一桶曲奇饼干在家里踱来踱去。
晏方思不在家,金来来又卧病在床,纪知云则是一副病怏怏不肯开口的样子,韩夕和钱多多两个闷葫芦又指望不上,家里没什么能与她交流烦心事的对象,她分外惆怅,只得通过暴饮暴食来排忧解难。
近来荻水镇没有出现肖明隐口中“众妖发狂、群魔乱舞”的怪异现象,倒是因为肖明隐光顾的频率降低,而愈发走上正常的轨道。
不过晏方思嘴上说着不去,身体还是诚实地每日定点消失。勤恳的模样仿佛丝毫没有受到梅雨天的懒惰气息影响。
沈歆想,他大概是去充当免费劳力,四处巡逻了。可每当她提出要随他一同去,他却再三寻找其他借口不让她去,渐渐地,她心里也憋着气,索性不再说起这个了。金来来身体好时,她们还能一起出门逛小吃街,近几天金来来生了场小病,沈歆就只能窝在家里指导纪知云玩手机游戏。
纪知云呆在家里的这段日子,经历了与沈歆成人之初一样的网瘾时段,从浏览小视频到观看电视剧,最近还玩起了手游。他几乎每天伏在电脑桌前或是握着手机,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好像里面装着一件名贵的宝贝。
沈歆回想起自己那时不光憔悴还脱发的状态,仍然心有余悸。于是她自觉担任起当初金来来在自己身边的角色,每隔两小时就跑去他身边催促。
他通常会听话地放下电子产品踱去阳台转一圈,喝杯水,透透气,再重新回到原处捧起手机或电脑,谁也拦不住。
想着纪知云从前大概也是个成天抱着手机不放手的网瘾男孩,失忆后也本性难移。抑或是他只是想假借大把的虚幻之物度过无聊的探索时间罢了。久而久之,沈歆也就放弃了让他戒掉网瘾的念头。
此刻,习惯了家里暂住着一位网瘾少年的沈歆抱着曲奇饼干的铁罐头,看着时间差不多,像个准点报时的小机械鸟似的跑到纪知云身边同他说:“你该休息了,十分钟以后才能再看手机,不然眼睛要看坏的。”
她瞥见纪知云正在浏览的页面,正是一张俯瞰角度的实景地图。她头一回看到他摒弃了游戏干些正事,不住好奇问:“你看荻水镇的地图做什么呀?”
纪知云关闭屏幕起身,闻言愣了一刹那,而后说:“我这几天一直在看我从小生活的地方,或许能够恢复一些具体的记忆。”
每当涉及有关纪知云失去记忆的问题,沈歆总不由自主地感到愧疚。她摸了摸后脑勺,停下咀嚼的动作,心虚地塞给他一块饼干,“那你想起什么来了吗?”
纪知云捏着饼干,没放进口中,只避开她的视线来到窗前,望着丝线般细密下坠的雨,“我的确可以想起很多事,很多……能证明我是纪知云的证据,可那些事对我来说就好像重生后的前尘往事,很远很远。我总觉得心里空虚,不知道是哪儿出了问题。”
站在他身后的沈歆冷汗涔涔,她故作轻松地拨弄了一下他耳朵上挂着的一排银圈,扯着嘴角道:“什么前世今生的……你看,只要这些银耳环还在,你可不就是纪知云吗。”
他的神情隐匿在有些长的栗色碎发后,看不明晰。他忽地捉住她一截手指,反问:“是么?”
沈歆抽出手指,没有吭声。
有些时候,她也不知道是不是了。
在她眼里,从前的纪知云是个无忧无虑的傻孩子,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小烦恼都能拉着随便一个什么人唠叨很久。如今这个纪知云,像是心里装了许多事,不再愿意与人诉说。
可他不是纪知云的话,又是谁呢?
约莫是知晓从她这里得不到答案,他回身缓缓问了她另一个问题,用的是很平淡的语气:“你不是人类吧?不仅你不是,这屋子里除了我,都不是人吧?”
沈歆一愣,紧张起来。
“别担心,就算我向全世界宣告,也没几个人会信我。更何况我们是朋友。”
沈歆小声道:“你怎么知道的啊?”
他笑笑,“那只生病的小狐狸总忘记在我面前藏住耳朵和尾巴,你那……相公又成天一口一个蘑菇地叫你,一口一个骚狐狸地叫韩夕,是真的不拿我当外人啊。”
沈歆扯着嘴角,“你是我的朋友,当然不是外人。”
“是吗?”他眉飞色舞地问,“你是妖怪吧?你们妖怪可以随意变换模样吗?可以永驻青春吗?可以活很久吗?”
沈歆在他脸孔上看到许久未见的生动表情,眼下十分欣慰,便一一作答:“我是一个蘑菇精,前阵子才刚刚修得人身。我们妖怪修了一副身子就只能以那副脸孔示人,若是要换脸需要重新修一副人身,要是想偶尔变换容貌,可以戴上面具。通常呢,我们妖怪也是会老的,不过比你们老得慢一些,会老,会生病,自然也会死。”
“妖怪死了以后,也会变成鬼吗?”
“是的呀。万物身死以后,都是要去冥界转世投胎的,除了……神明。”
“世界上存在神明?”
“存在的哦,”她想起什么,低眉一笑,“神明很厉害的,可以活很久,比六界其他生灵都要久。”
纪知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