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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转头一看,吓得大叫起来。给她喝水的那人头戴圆皮帽,身穿蒙古袍,是个鞑子兵!
那人听到她的叫声,也吃了一吓,跳起身来。他身材并不太高,脸上更是充满稚气,虎头虎脑,年纪不过十二三岁,想必是方才那说话的男孩。
一个小鞑子兵。她拼命想要推开他。
那男孩眼中不解,茫然朝身边一人看过去。
奉书顺着他的目光一看,更是吓得小声尖叫。又是一个鞑子兵,帽檐下面一双亮亮的眼睛,懒洋洋地一眨一眨。
那双眼睛盯着她看了一看,忽然弯成两个月牙儿,扑哧笑了一声。那人撩开皮帽,露出一张黑黑的瓜子脸。是个女孩,年纪和大姐差不多。
那女孩嘲弄地看了她一眼,“把我们当鬼了?衣服是死人身上扒下来的,一会儿你要是不死,最好也穿上这么一身。”
她这才觉得身上凉凉的,忙低下头,只见自己身上一大半的衣裳已经不翼而飞,露出两条胳膊和一片肚皮,大腿也几乎是光着,雪白的皮肤上布着不少伤口,翻出粉红色的肉来,火辣辣地疼,鞋子更是早就没了踪影。全身青一块紫一块,看得要多清楚有多清楚。她的脸腾的红了。活到这么大,除了伺候她洗澡的小丫环,没人见过她这般衣不蔽体的样子。后来她没有丫环了,便一直是自己洗澡。
那女孩反倒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还伸手去摸她。她想躲,可是全身没力气,一寸也动不了。
那女孩伸手在她胸前按了按。她感到一阵剧痛,不由得叫出来。
“唔,肋骨断了。”
又摸上她的腿。她又是一声大叫。
“腿也折了。壁虎儿,你真的还要救她?”
原来那男孩名叫壁虎。好奇怪的名字。壁虎微微红了脸,答道:“她还没死嘛。我赢了。”
那女孩扬了扬下巴,看着她,像是检查一只刚生下的小乳猫,最后判断道:“我看也活不了多久。”
“不许咒我!”她大怒,便要跳起来和那女孩理论。但刚一动弹,方才被按过地胸口、大腿就撕裂般地疼痛,忍不住龇牙咧嘴地叫唤起来。
那女孩伸手在她的头上脸上摸了一圈。
“还好,脑子没坏。喂,你叫什么?”
她张口要答,心里却忽然警惕起来,小声问道:“你不……不认识我?”
好疼。每说一个字,胸口都像火烧一样,忍不住的咳嗽。
那女孩奇怪地道:“我为什么要认识你?”
“那你为什么说……我娘我爹都死了……”
“哼,兵荒马乱的,你爹娘要是没死,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给人丢下河去?要不是你给冲到一块石头上,我兄弟又眼尖,哼哼,你现在早去见你爹娘了。”
原来是这样。她想说,爹娘没死,只是一时来不及管她。可是一张嘴,却变成了委屈的呜咽,眼泪也止不住流了下来。
那女孩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又问:“你多大?”
她不喜欢这样被轻视的感觉,于是说道:“十五岁。”
壁虎儿哈哈大笑起来,露出腮边一对酒窝。那女孩啐了一口,笑道:“我才十五岁。再问你一遍,你多大?”说着,将手按在了她折断的腿骨上。
她只好老老实实地道:“九岁。”
“姓什么?”
她犹豫了。随即一阵剧痛从腿上传过来。
她立刻叫道:“姓文,我姓文……”
剧痛却并未停止。那女孩双手握住着她的伤腿,摸索着断骨的位置,摆弄起来。她痛得满头大汗,忍不住大哭。
壁虎拍了拍她肩膀,却跑走了,回来时,手中抱着一捆直通通的细树枝。那女孩不顾她哭叫,仔细将断骨对准,又用树枝在旁固定,最后牙齿咬住自己袖口,刷的一声,扯下一根布条,牢牢把断腿和树枝缠在一起,手法十分熟练。说来也奇怪,经她这么一弄,腿上的疼痛似乎减了不少。那女孩又检查了一下她腿上让石块划开的伤口,用布条一一裹好。
她慢慢止了哭泣,试探着问道:“你……你是大夫?”
“才怪。”那女孩头也不抬,道:“胳膊腿儿多让人弄断几次,你也会了。”
壁虎自豪地道:“蝎子姐本事可大了,不仅会接腿,还能治……”那女孩瞪了他一眼,他便赶紧住了口。
“蝎子姐?”她不由得微微笑起来。这两个人的名字都好奇怪。就算是她此前遇到的百姓家孩子,也顶多叫什么大牛、二狗,可没有这么起名字的。
她定了定神,说道:“敢问姐姐尊姓?你们救了我,我……”
那女孩忽然抬起头来,狠狠盯了她一眼,“没听到吗?我可不是什么府里的小姐,我就叫蝎子,没姓。”
她脸一红,连忙点头,心里却猛地一跳:“你怎么知道……知道我是……府里的……”
蝎子却不答,伸手抚弄着她未断的那条腿,从大腿根一直摸到脚尖,直到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这才说道:“这么细皮嫩肉儿的,能是野丫头?你这一辈子,今天是第一次下河洗澡吧?”忽然又舔了舔嘴唇,对壁虎道:“嘿,咱们多久没吃肉了?”说着,直接撕开她的上身衣服。
“你……你干什么!”她慌得直往后躲,伸手掩住胸脯。蝎子是女孩,还没什么,壁虎可还在旁边笑呵呵地看着她呢。就算是两个哥哥,也从没见过她这般样子,何况是个陌生人。
蝎子似才发觉不妥,撇撇嘴,似乎在说:“小姐就是多事。”转头对壁虎道:“去给她找身衣服去。”壁虎一溜烟地去了。
蝎子的手按上了她折断的肋骨。那只手细细的,凉凉的,指肚上长了茧子,指甲里黑黑的,全是泥。可她却讨厌不起来。
肋骨骨折,倒不像腿骨折断那般难忍,只是隐隐钝痛。因此她一声不吭,任蝎子给她接续固定好。
旋即壁虎跑了回来,手里抱着一团衣物,抖在地上。那是一身结实的蒙古辫线袄子,像是身材矮小的成人穿的。但是和她的身量一比,却成了一床被子。
壁虎露出抱歉的神情,“这是我找到的最小的了。”
她看到那衣服的领口结着暗黑的血渍,隐隐猜到了那衣服的来历,全身立刻起了鸡皮疙瘩,小声道:“我不穿。”
蝎子眉头一皱,眼中又出现了那种嫌恶的表情,“是要我给你请个裁缝来,做花衣裳花裙子吗?不穿就光着!”
她原先的衣裳本就已经和几片破布无异,又让蝎子撕了开来,此时已是无处不透。她权衡了一下,只好点了点头。蝎子便让壁虎帮忙,给她把袍子穿上,扣好扣子。好在那袍子宽大无比,并不难穿。蝎子又将袍子下摆撕下了二尺,勉强算是给她套上了一个合身的布袋。壁虎还捡了双皮靴,那靴筒宽得简直能塞得下她的两只脚。壁虎只能拔下地上青草,垫在皮靴前后,再把她的小脚套进去,用鞋带牢牢捆住,她便成了一只大脚青蛙。
蝎子、壁虎看着她的模样,对望一眼,都是嘻嘻一笑。她也觉得怪好玩的,要不是那袍子上羊膻味太重,熏得她恶心,她也要和他们一块儿笑了。
笑够了,蝎子扶着一块岩石站起来,道:“走罢!今天浪费太多时间了。”说着挽住壁虎的手,背转身去,便要离开。
她连忙叫道:“你们去哪儿?”
壁虎也犹豫着道:“蝎子姐,这小妹妹……”
蝎子微微沉下了脸,“怎么,你赢了,咱们也救她了,你还想怎样?”
第13章 快马金缠辔,但遇新少年
壁虎犹豫着说:“可是她一个人……”
蝎子道:“那就要看她的造化了。说不定一会儿就碰见个贵人,把她捡走啦。”
她心中愈急,想:“碰见大灰狼、鞑子兵、冤死鬼,还更可能些。”
壁虎显然也这么想,犹犹豫豫的,蹭着脚,不肯走。
可是蝎子仍然是一副无动于衷的神情。奉书急了,用力叫道:“请你们救人救到底,带我去找我爹爹!”
蝎子回过头来,鼻孔里哼了一声:“你爹爹?是什么大官啊?他还没死?”
她立刻觉得自己又说错话了。蝎子方才毫不掩饰对富家小姐的厌恶。
但这是她唯一想到的挽留他们的法子了。看样子,蝎子和壁虎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浪孩子,他们需要衣服,需要食物,需要钱……
她下定决心,道:“我爹爹活得好好的。他……他姓文,名讳上天下祥,是……大宋的丞相,现在在带兵……”她也不知道父亲眼下是什么官,也许不是丞相,但蝎子他们十有*也是分不清的。她顿了顿,又说:“求你们送我去他那里,他……他会重重谢你们。”
壁虎张大了口,说道:“文丞相!你是文丞相的小姐!”
她连忙点头,心中微微得意。父亲的大名尽人皆知。
蝎子却冷笑一声:“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个带兵祸害百姓的官老爷罢了。”
她一下子火了,也不顾胸前疼痛,大声道:“我爹爹从来不祸害百姓!他的军队纪律可严了!”
蝎子却依然不屑,指着远处的满地尸体道:“昨天那场仗,死的这些人,赖他不赖?”
奉书张口结舌,想了想,才道:“他是在打鞑子,保家卫国……”忽然心中一虚,赶紧住了口。看着蝎子、壁虎两人身上的蒙古装束,起了个异想天开的念头。战场上这么多衣服,他们为什么非要拣鞑子的?难道他们……
蝎子懒洋洋地道:“鞑子的衣服结实。”
她茫然点点头。
蝎子忽然又蹲了下来,双手撑在地上,一双眼睛骨碌碌地打量着她,“你爹有银子?送你去找你爹,他会怎么谢我们?”
她连忙点头。但父亲究竟能拿出多少银子,她可说不准,只好含含糊糊地说:“我……你们有了钱,肯定不会再这样流浪了……”
蝎子又看了看壁虎,低低一笑:“咱们要发财啦。不过鞑子也在悬赏文丞相那边的人。你说,是鞑子有钱,还是文丞相有钱?”这话说得大喇喇的,压根就不在乎让人听见。
壁虎抓了抓脑袋,道:“不知道啊,可,可若把她送给鞑子,鞑子大概会杀她……”
蝎子不理会他,又自顾自地盘算道:“这些死人里,汉人比鞑子多多啦。昨天,文丞相可输得挺惨,是不是?”
奉书心中大急,说话带上了哭腔,“求求你们……你们是好人,蝎子姐,你救了我的命,别再让鞑子杀了我……”
壁虎急道:“喂,是我把你从河里捞出来的!”
她急忙点头,“对,你也是好人,壁虎……壁虎哥,你别不管我。”
壁虎忽然脸红了,对蝎子道:“咱们送她去找她爹爹。”
蝎子斜睨了他一眼,还是摇了摇头。
壁虎搔了搔头,又说:“那,咱们两个人也争不出结果的,要不……要不叫小耗子来?”不等蝎子反应,就抬起头来,朝远处喊道:“喂,小耗子,小耗子!”
不多时,马蹄声响,一人一马如一阵风般跑了过来,一个矮小的女孩用两只小腿夹着马肚子,微微躬身,几乎是站在那马上驾驭。她猛地一勒缰绳,马儿便听话地停了下来。
接着那女孩哗啦一声,从马背上跳了下来,从鼓鼓囊囊的怀里掏出不少物事,胡乱丢在地下,笑道:“叫我干什么?今天晦气,我骑马转了一圈,这些死人身上都没什么东西,只有这一块奶酪,还是臭的,还有几文钱,看来有人比我们抢先啦……”她一边说,一边松了缰绳,将那匹无主的战马放走了。
她忽然看到了卧在地上的奉书,急忙打住了话头,转而道:“这,这是什么?”
壁虎将他们如何把奉书救下的过程说了一遍,又吞吞吐吐地说:“蝎子姐嫌累赘,不愿意带她,我却……嗯,小耗子,咱们三个人,二对一,你要是也……嗯,我也不说什么……”
奉书竭力睁大眼睛,看着这个跑来的女孩,心里忽然突的一跳。
那是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孩,也穿着一身破旧的蒙古袍子。上次见到她时,她还是一身脏兮兮的汉装,在难民群中扭了脚,脚踝肿得高高的,被抱上了文家女眷乘坐的车子,和奉书并排坐在一起。
奉书不由得朝她的脚看过去。她仍是赤脚,两只瘦骨伶仃的脚踝早就消了肿。和上次不同的是,她的双足之间栓着一条细细长长的铁链,走动时,铁链拖地,哗哗作响。
那女孩朝她咧嘴一笑,扬了扬自己的右手,露出手腕上一个狗尾巴草编成的毛茸茸的手环,“我给你的手环呢?”
奉书一怔,用力抬起胳膊,露出一个早就干枯的狗尾巴草手环,已经让河水冲得面目全非。
*
二对一。于是蝎子撇撇嘴,蹲在奉书身前,说道:“那你听好了,等你伤好了,我们带你去找你老爹。但从此你得乖乖听我话,”
她心中欢呼一声,忙道:“谢谢姐姐!”
“找到了,你得让他好好谢谢我们,要不然,我可不放你走。”
“是,是。”
“若是别人知道了你是谁,来跟我们抢,我们可打不过,只好把你交出去,明不明白?”
“我明白。蝎子姐……”
“你叫什么?”
“文、文奉书……”
啪的一声,一个耳光重重打在她脸上。她惊恐中带着愤怒,抚着*辣的脸蛋。从来没人扇过她耳光,母亲也没有过,父亲也没有过。
“再问你一遍,你叫什么?”
“文……”
又是一个耳光,打得她蜷缩在地上。耳中听得蝎子冷冷地道:“还当自己是小姐呢?”
她气极了,眼泪簌簌地流了出来,心中想,就算自己孤零零地死在这里,也再不和蝎子说一句话。
壁虎却赶上来,把她护在身后,小声道:“蝎子姐,她不懂事,你别打了。”又把她扶起来,看着她,认认真真地道:“你傻啊?这里遍地都是鞑子,你能说你姓文?你能用你自己的名字?方才问你话的要不是蝎子姐,而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坏人,你早死啦!”
她睁大眼,过了好久,气才顺了一些,委委屈屈地瞪了蝎子一眼。
蝎子歪头将她打量了一阵,宣布道:“蚊子。你就叫蚊子好了,还挺合你的姓儿。从此以后,别人再叫你什么旁的名字,你一概不许答应。”
她小声道:“我不叫蚊子……”
“那就在这儿呆着吧!”
奉书,现在是蚊子,也只好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又赶紧道:“我,我走不了……”
她自高处落水,又随波逐流地冲了不少时刻,此时虽然捡回了一条命,却少不得浑身疼痛,像散了架一般。况且她折了一条腿,是说什么也站不起来的。
壁虎道:“我背你走。”说着蹲下身来。可她刚伏上他背,胸口的肋骨骨折之处便受重压,疼得她连连叫唤,壁虎只能将她放下地来。蝎子幸灾乐祸地看着他俩。
壁虎搔搔头,道:“我驮着你。”说着让她坐到自己肩膀上,用力站起身来。蚊子只觉得自己离地不高,摇摇晃晃的,似乎随时都要摔下来,连忙抓紧壁虎的双肩,不敢放手。
她忽然想到在惠州城里,文家五小姐奉书也曾被一个黑大汉这般驮着,走得稳稳当当。但小黑子的块头几乎是壁虎的两倍,而现在的蚊子,又比当年的奉书要高了不少,重了不少。她感到一阵强烈的歉疚。
但壁虎摇了两摇,慢慢便稳住了身子,伸左手抓紧蚊子未受伤的那条腿,笑道:“我是男孩子啊,你看,有什么不可以的!”
而小耗子则伸出手,揽住了蝎子的肩膀。蝎子伸手紧紧抓住她的胳膊,极慢极慢地迈了一步。
蚊子一见之下,失声叫道:“蝎子姐,你……”
蝎子刚一走动,她便看出来了。宽大的蒙古皮袍下面,有一条正常的少女的腿,还有一条扭曲的、毫不中用的跛腿。若非壁虎扶着,她是一步也走不动的,甚至连站立也困难。
蚊子突然想起了蝎子给自己接骨时,说的那句话:“胳膊腿儿多让人弄断几次,你也会了。”冷汗一下子布满了额头。
蝎子抬头,满不在乎地对她笑了一笑。
第14章 青山为我屋,白云为我椽
八月十八,午后的烈日依旧炎热。蚊子看到壁虎的后颈沁出密密的汗珠,而他们所走过的距离,蒙古骑兵将马儿抽上两鞭,便能超过了。
不多时,三人便进了山。壁虎熟门熟路地找到一个山洞,将蝎子、蚊子分别扶坐在地。地上铺着些草,想必他们此前也曾在此歇脚。
蚊子想问他们为什么不像其他难民一样,宿在村里、路上,或是投奔安全的城镇。但她可不敢随随便便地发问,生怕又被蝎子看不起。自己转念一想,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