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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歌未吭声,只是蜷缩在床下的地上一脸痛色。她本就遍体鳞伤,从床上滚下来致使不少伤口裂开,渗出的血染在白色亵衣上,斑斑点点刺得他眼疼。
他再也顾不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径直过去小心地将离歌从地上抱起。他本想将她抱回床上,谁知她的双手却借机攀上他的脖子,她把脸埋在他的胸口细声细气道:“阿浔,再抱我一会,好不好?”
“好。”他依言抱着她在床边坐下。
她安心待在他的怀里没有说话,他也静默着不出声,一片宁静中她忽然就抬起头来。
他急忙把头扭开,她却突然伸出手来,冰凉的手虚虚抚在他的右脸上,没有一丝力气却硬是拦下了他转开的脸。
“阿浔,看着我。”她轻声道,“看着我。”
他腾出一只手捂上她固执着想把他的脸移正的手,慢慢地转过脸看着她。
“阿浔,你知道吗?你不在的时候,那两个人把我打回原形抓走,他们一个控我术法一个伤我本身,用捕蛇网将我捆缚住挂在树上,我当时很痛很痛,可我不害怕。”她看着他,一双杏眼亮晶晶的,“我一点都不害怕,因为我知道我的阿浔一定会来救我的。所以我一直撑着没有昏,因为我想见你。你很快就来了,没有让我等太久,你救了我给我找大夫,这些天里我虽然没有醒,可我知道你肯定在我身边陪着我,所以我拼命的想要醒来。”
“可是刚刚我很害怕,我醒来后你不在,你也不肯见我。我喊你的每一声你都应下了,可你就是不肯见我。你就在门外,你不愿意进来。我想去找你,我想要见你,可是我没有力气,挣扎着起身却不小心滚下床,伤口裂开了很痛,然后你进来了,你抱着我我就觉得什么痛都没有了。”
离歌微微仰着脸,眼里盛满泪水脸上却挂着浅浅的笑,苍白的脸上酝出淡淡血色。她抽出被他握住的手,一点点触过他的额头眉角:“离歌应诺晖浔,此生只对晖浔不离不弃,山河天地永以为期。”
她说:“阿浔,无论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他心里忽然就萌生了许多不可名状的欢喜,带着他整个人都柔和了起来。“阿离,阿离。”他低声轻唤,眼里唇角尽是柔情:“此生何幸,遇你。”
不知道是不是心魔已解的缘故,在离歌身子一点点好起来的时候,他的蛇鳞也开始一点点消失,眼瞳也渐渐恢复正常。
离歌好的差不多的时候他就开始思考归处。离歌是肯定不会回分界山的,而他也不想再待在这个地方,因而就萌生了带离歌游遍人间的念头。
他化出人形后也从未停止过修行,何况这次魔化更是使得他修为大增,只要不是碰上特别难缠的对手,他完全可以护离歌无虞。
他和离歌已经可以很好的融入人类生活了,扮成一对人类夫妻游走四方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他将这个想法同离歌说了,离歌笑着应下。
真好,他想,天地广阔居无定所,但有她愿意陪他四海为家。
离歌身子好后他们就开始动身,一路向北再往西。他们看过水乡的三秋桂子十里荷塘,见过草原的风吹草低牛羊成群,见过清晨的云海日出,午夜的璀璨星空,黄昏的漫天晚霞,去过恢弘繁荣的京都,走过偏僻无人的山野。
离歌不喜欢一直赶路,他就陪着她走走停停,在喜欢的地方小居数月或数年。
他们不曾受到任何朝代更改的兵荒马乱,因为他们就是彼此的盛世平安。
他们一路走来,救过人,也祸过事,离歌喜欢打抱不平,喜欢惩恶扬善,她心所喜,他心所向。他的左右护法——冥昭和幽泉就是那个时候为他们所救的小蛇怪,感念他们的恩情故而一直与他有音信往来,遂慢慢结为挚交,拜做兄弟。
那当真是他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了,挚爱身边相伴,挚友远方相牵,而大好河山尽在脚下,在眼前。
他和离歌最后准备去一次大漠看看,离歌一直挂念着大漠的黄沙落日,大漠的孤烟夜月,早在他们刚开始游历人间的时候,她就一直嚷着想要去大漠。
于是他将大漠拟定在最后一站,若是离歌喜欢那里,他便与她在那长居。
出乎他意料的是,离歌并没有准备留在大漠。
“我已经见过这浩瀚无垠的黄沙,便算是了了一桩心愿。”她穿着一袭红衣面对着他,一步步在沙上后退着走,“阿浔,我想回江南水乡,我喜欢那的小桥流水,白墙青瓦。”
她脸上带着浅浅笑意,脚上坠着的金色铃铛随着她的步子清脆作响。她赤脚在黄沙上为他跳了一支舞,以落日红霞为幕,艳艳红帛从她手中甩出在风中飞舞,她微微侧身回眸,有轻风扬起她散落的黑发,眉角的绯色鳞片折射着细碎金光,清纯又妖冶,眼波流尽万千风姿。
那是他见到的鲜动灵活的她的最后一面。
因为下一瞬,他就看见她飞快扑过来,面容里满是恐慌。
他从来不知道她会有那么大的力气,能够直接将他撞到在地。他看见一条腕粗的蛇缠住站在他原来所在位置上的她的脖颈,朝着她的肩咬了下去。
他几乎是立即掐起术法朝着那蛇打过去,可却总在那蛇身前一尺处突然消失,他想要跑过去,却始终走不出他在的那块沙地。
在那蛇缠上离歌到咬完离去不过数十秒,于他却似有一生那么长,他眼睁睁看着离歌倒落在地,他感觉脑子里紧绷的最后一根弦也随之断掉。
那层不可见的隔开他和离歌的东西在那蛇离开后也随之消失,他踉跄着连走带爬到了离歌身边。他想摸一摸她,手却抖得厉害,他想喊一喊她,声音却哽咽了起来:“阿离……”
可是离歌没有理他。她躺在黄沙上,额上一片青黑,嘴唇却是没有血色的白。他唤她她也不应,安安静静地闭着眼,安静得连呼吸都没有。
他跪在她身旁想将她抱起来,可是手却一直在抖啊抖,抱了好几次才将她抱在怀里,她浑身冰凉,肩上两个黑色的口子看得他一阵心绞,他颤抖地去牵住她的手,握着她的手往自己脸上带:“阿离,你不要吓我,你理一理我,求求你理理我。”
有大片水泽落在离歌的眉眼唇间,他一次次擦去却好似擦不尽一般。他一声声唤着她的名字,如同很久很久以前她在医馆里唤着门外他的名字一样小心而执着,可不同的是,这次没有人应答。
他没有再迟疑,抱着离歌飞身往大漠的医馆而去,一路上惊起阵阵尖叫他也顾不上,直接落进医馆安置好离歌,拎着大夫让他们救。
可是他们都不救,他们说她死了。
连着几天后问讯赶来的他的两个兄弟也跟他说她死了。
但他不信。他不信他的离歌会死,他的离歌怎么会死呢?
她还没有和他回江南水乡,她还没有为他披起凤冠霞帔,她还没有陪他到白首偕老,他们余生还有那么久那么久,她怎么会忍心抛下他让他独自度过?
明明一开始,一开始她还在为他跳一支舞,那一支舞她都还没有跳完,她怎么会突然死掉?
他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守了离歌十天十夜,第十夜的时候是十五,那晚的月亮格外的明亮,是她一直心心念念想要看的大漠圆月。
他替她挽好发,替她换上她最喜欢的那条月白色襦裙,抱着她在山顶看了一晚上的月亮,说了一晚上的话。
她没有醒过来,可他觉得她肯定听得到。
第二天他带着她回去的时候冥昭和幽泉已经急得不成样子,看见他们安然归来才松了口气。他不再计较他的两个兄弟骗他说她死了,只是顾自将离歌抱回房里,好好收拾了一番,然后告诉他的两个兄弟,他要带离歌回去的消息。
他固执地认定他的离歌只是睡着了,因为某些原因有些难醒过来。但是没关系,她总会醒来,他希望她醒来后可以开心的发现自己是在有着白墙青瓦的江南小镇,而他愿意用一生去等她醒来。
冥昭和幽泉也不再劝他,他们默认了他说的离歌只是睡着了的话,四处奔波替他求了一具琥珀床回来。
他认得那个床是妖族有名的宝贝,可护睡在里任何妖族人类安然健康,无论在里面躺几千年,醒来后仍可以保持原样,还有促进修为增长延长寿命之效。
他谢过冥昭幽泉,而后便把离歌换到了那张床上,开始了他的等待。
他不知道这日子何时是尽头,或许等他苍老死去离歌也还未醒,可是没有关系,他愿意。
生则同衾,死则同椁,这是他们最初确定关系的那个晚上他对离歌的誓言。
他会遵守这个誓言。
☆、第十六章、绯歌圣殿
“后来呢?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创建绯歌教,为什么要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紫愉问道,“你明明也曾答应过她,不会为她背负杀孽。可你看看,如今你身上又背负了多少年轻姑娘的性命?”
紫愉想到这些便觉得有些生气。诚然,晖浔他和离歌的故事有点惨,而他对离歌的感情也确实令她感动,可是这并不代表她就能够为此忽视掉晖浔所犯下的错。
晖浔是爱惨了离歌,一心想要救离歌,可以救人为名而枉顾他人性命,即使目的再美好说得再动听紫愉也无法接受。
当然,紫愉也是有私心的。
私心里讲,晖浔是妖,名义上来说是隶属妖王狸之名下的。而早在狸之和觅灵山交好的时候,两方就定下互不侵犯的条例,并且对天界做出承诺。紫愉记得,那承诺里有一个就是绝对不会令彼此门下的修士或者妖出来扰乱人间秩序。
可是晖浔创立的绯歌教,还有他做出的这些事,一旦被追查出来被天界所知晓,那就会被算作是狸之管理不力,若是天界有心追究起来,那么定会牵连狸之还有万妖山的。
不过好在这件事是由她和季流火、凌肃霜三个最先发现,而她也相信季流火和凌肃霜是不会将绯歌教一事跟人讲出去,所以她只要解决了这事,到时候给狸之传个信让他好好善后便可。
也罢,看在晖浔他那么惨的份上,紫愉决定还是自己大度一点不跟他计较那么多好了。
紫愉瞎想着正要神游天外,紧接着就被凌肃霜的话拉回了神。
“我这也有一个疑问,想请教主解惑。说实话,我很好奇教主是如何得知这个邪术的。”凌肃霜突然开口,说完后她稍稍停顿了下,转头看了眼沉默的季流火,和季流火眼神交流了会,方才继续说道:“取血融水验魂体,以魂养魂逆死生。这上古禁书里的邪术,可不该是你这凡世修炼几千年的蛇妖所能知道的。”
紫愉立即就被凌肃霜的话吸走了注意力。她记得凌肃霜说得那些东西她曾经在南宿某一次给她的那堆书里面看到过,当时觉得有趣便就记下了。她当时虽然知道那本书不简单,但却万万没有想到那书居然会是上古禁书!
她只依稀记得当时南宿弄来这些书并不容易。因为那一次狸之特地跟她交代过,说南宿此次给她送来的这些书极其珍贵。
有多珍贵呢,大概就珍贵到这些书里每一本都是连一些叫得上名号的神仙都没有资格可以看。
而南宿之所以能拿到这些书,是因为他是朱雀神君南萤唯一的徒弟,有幸沾了已逝朱雀神君的恩赏,获得了可以随意进出天界藏书阁、借阅书籍不受管辖的殊荣,才能私底下偷偷地将这些书带出来。
她还记得当时就因为南宿送来了这些书,所以才被狸之默许在万妖山蹭着住了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被赶出去。
如此想来,晖浔知道此术的途径就很值得深思一番了。紫愉环抱着伸了只摸了摸下巴,一双眼盯着晖浔看啊看,神情极其严肃,颇有一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样子。
晖浔默了默,突然问道:“你们相信托梦吗?”
紫愉莫名其妙地看了晖浔一眼:“你别告诉我这些都是你在梦里知道的。”
“那些,确实都是我在梦境中得知的。”
那是在离歌生辰的晚上,那时离歌已经昏睡了两个月余三天,他因为思念她一个人在亭子里喝酒,不觉便醉了过去。
月凉如水,他昏昏沉沉地趴在石桌上半醉半睡,迷迷糊糊地做起梦来。那个梦很乱,梦里他孤身一人站在望不见边的黑夜里,四周围绕着他的是乱飞的蛇影,和一张随着蛇影移动的发黄的纸张。
他一开始并没有太在意,可是接连着好几天他都做着同一个梦,唯一不同的是梦里越来越清晰的蛇影,和一点点落在他面前的纸张。
在后来的几次梦里他终于捡起了那张纸。
他看见那张纸正面写满了乱七八糟的字符古文,他认不得那些东西,却在纸张背后找到了那些古文的蛇语翻译。
“取血融水,以魂养魂”。
其实梦里的很多东西他都记不太清了,但那段蛇语却是深刻的印在了他的脑海里。他将那段话默了很多次,心里渐渐有了个主意。
或许那个法子,可以令离歌醒来。
于是他找来了冥昭和幽泉,跟他们讲了这个办法。他和离歌本来就对他们有恩,所以他们几乎是没有犹豫,立即答应了下来。
再后来,便就有了绯歌教的存在。他自称教主,让冥昭和幽泉做他的左右护法,替他四处搜寻合适的少女,提取最合适的魂魄来给养离歌。
紫愉听完后没有说话,仍旧是捏着下巴做深思状。倒是一旁沉默了许久的季流火道:“既然如此,那就先去见见教主夫人,确认是何蛇妖毒再说。”
晖浔脸色微变,应了个“好”字,便带头往屋外走去。
季流火和凌肃霜因为有心事而没有注意到晖浔的异样,可紫愉却是清楚地看见晖浔在季流火说完那话后白了几分的脸色,和欲言又止的神情。她心里奇怪,只是到底没有问出来。
或许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紫愉如是想,在心里悄悄记了一笔,随后跟着凌肃霜、季流火一起,在晖浔的带领下,前往绯歌圣殿。
绯歌圣殿位于扬州往西去秦都的一个人烟稀少的山野之中,说是圣殿,却有点类似于苏州一带小镇的设计,外面布了术法,似一层防护网一般将圣殿围绕了起来。
“阿离喜欢江南,我没办法带她去,就只好仿造一个出来。”晖浔道。
他这一路上特别沉默,到了这也未介绍,只是淡淡说了这么一句,就再也没有说过其他的话了。
紫愉在云上安安静静地看着云下的景致,一湾水连了整个圣殿,房院是简约的白墙与青瓦,一排排房屋隔水相望,雕琢各异的拱桥相连其间,桥下水上偶有一梭木舟慢悠悠地出现远去,令人无端就生出几分轻松的心情。
自进圣殿后晖浔便让他们放缓了速度,所以紫愉才能好好坐在云上看着风景,一边不停地发出惊叹声。凌肃霜也惊讶于绯歌圣殿精巧的布局,和着紫愉一道边赏边赞,倒给寂静的圣殿添了几分热闹的气息。
只是这一路来季流火极其沉默,连带着晖浔也一声不吭,不由令紫愉怀疑是不是和季流火待在一块可以使人的性格变得冷清。
他们行得极慢,与那水上悠悠随波而行的木舟速度相比竟还要缓慢些,就在紫愉看得有些累了的时候,晖浔突然开口:“到了。”
季流火和凌肃霜按着晖浔的指示将云落下,停在了一个小院门前。
晖浔率先下得云,上前推开了院门。虽然晖浔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可紫愉总觉得他内心有些恐惧,她观察得很是仔细,自然就看见了晖浔另一只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紫愉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子,看起来似是害怕又似是紧张,或许是离歌终于有希望获救了他的情绪太过复杂?又或许这件事其实内地里还有别的隐情?紫愉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只是还没来得及脑补完便被凌肃霜敲了敲脑袋,只好暂时放下猜测,回神跟着进了院子。
院落不算大也不小,但从院子里那些养得极好的花草树木,干净整洁的桌椅小路,便可以看出院子主人对这个院子的上心。想来这里就是离歌“昏睡”这么些年里,所在的地方了。
晖浔一路未停,直接领着他们进了主屋。
屋里设计十分简单,清一色的梨花木雕花家具,地上铺着软软的绣花地毯。往左是一张山水屏画作为隔障拦住左屋,右侧则垂了长长玉色珠帘,依稀可以看出那里面是卧房。
晖浔倒不像凡人有着许多忌讳。他直接掀开珠帘,让他们三个走进去。只是他的神情却没有他的行为表现得那般坦荡。紫愉因为并没有很快走进去,加上她本来就一直很关注晖浔,所以她看出了晖浔眼里涌出来的浓浓的担忧,和一丝藏得很深的害怕。
紫愉忽然就有些同情起晖浔来。
她知道晖浔之所以能够熬这么些年,不过是靠着欺骗自己离歌没有死才坚持下来的。晖浔害怕得也很简单,他害怕季流火、凌肃霜看完之后,像一开始他找过的所有大夫,像他的两位兄弟一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