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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师(出书版)-第1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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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皇后崩逝,后宫流言纷起,人人自危,生怕被认作陆皇后的党羽。听说李演和小简用刑酷烈,好些人虽被放了回来,却被打成了终身残废。龚佩佩才只有十三岁,目睹宫禁丑恶,总归是有些怕的吧。何况她自己就是当年陆皇后一意力主选进宫来的,此刻当与颖妃感同身受。
  我起身笑道:“妹妹谦逊。惩恶奖善,明君所为。便望一望又如何?”
  龚佩佩屈一屈膝,送我到廊下:“下官只望公主平安,能安稳度日罢了。”
  我淡淡一笑,拨着碎玉风铃笑道:“所谓‘敬慎不败’'156'。妹妹敬慎,自是安稳。”
  从出云阁回到漱玉斋,早过了掌灯时分。晚风忽然便有了和暖潮湿的气息,似让人措手不及的年少心事,甜蜜而空虚,无聊又烦恼。秋千空荡荡在风中乱晃,撞在架子上笃笃地响,像晚膳后琐碎散漫的谈话,却能触动心弦。一颗空洞的心就像这架无人的秋千,一有风吹草动便不能安稳。我走过去,坐在秋千架上吹风。
  绿萼道:“姑娘一会儿还要去书房么?”
  我摇头道:“你去屋里泡壶好茶等我。先下去吧。”绿萼带着那两个随行去出云阁送礼的宫人退了下去。
  我胡思乱想了一阵,直到身上有些凉了,这才起身。忽听有人笑道:“难得你今晚不去书房,竟有闲工夫坐在这里发呆。”
  抬眼一瞧,却是玉枢俏生生地立在凤尾竹丛旁笑吟吟地看着我。青丝半挽,鬓发低垂,一身月白缎子披风映着橘色灯火,颤巍巍如浅碧竹叶点在她的肩头。我忙上前行礼:“姐姐怎么来了?”
  玉枢道:“我哪日不派人来看?你总不在。我听小莲儿说你午间去粲英宫了,又听芳馨姑姑说晚膳后你又去看龚大人了,想着你今晚也许得空,这才敢来瞧你。”
  我笑道:“本该早些去看姐姐,都是我不好。”说着亲自提起秋千架旁的宫灯引玉枢进了玉茗堂。
  献茶已毕,我笑道:“姐姐若不忙回去,我们姐妹对奕一局如何?”
  玉枢笑道:“你又不爱下棋。以前在家还输不够么?我看你作画便好。”
  玉枢除下披风,内里穿水色襦衫,白绿罗裙,甚是淡雅。我笑道:“也好。姐姐今日真有‘水绿天青不起尘’'157'之风,姐姐就坐在那里,待我慢慢画来。”于是铺纸研墨。
  玉枢随手取过丫头丢在榻上的绣了一半的绢帕,低头穿针。直绣完了一片薄荷叶,似随口问道:“听闻妹妹在定乾宫看奏疏很辛苦,常常很晚才回宫。”
  绿萼正研墨,闻言墨条一滑,漆黑浓稠的几点溅在书案上。我取过湿巾,不动声色地将墨点拂去:“积下的功夫太多,每天至少要看五十篇。有时文章长一些,或者多看几篇,不知不觉就晚了。”
  玉枢手中的绣花针细如毫毛,一如她小心翼翼的试探,无声无息却又尖利异常:“妹妹一心国事,大约还不知道,宫里有好些议论……”
  我头也不抬:“长日无事,自然喜欢议论,随他们去好了。”
  玉枢点一点头,缓缓道:“嗯……但妹妹还是小心些好,况且太辛苦了于自己身子也无益。”
  我笑道:“这我却无法答应姐姐了。看不完五十封,到天亮也不能歇息。”
  玉枢讷讷道:“天亮……”
  我放下笔,坐下饮一口茶,笑道:“姐姐是怕我睡在龙床上么?”
  玉枢身子一跳,顿时双颊通红。她丢下绢帕,将被绣花针扎出血的左手中指含在口中。小莲儿哎呀一声,正要上前查看,我正色道:“绿萼和小莲儿都下去!”两人相视一眼,敛声屏气躬身退出西厢。
  玉枢心虚,侧头不敢看我。我就在书案后面坐着,施施然看着她。良久,方微微一笑道:“姐妹之间,姐姐有话就直说好了。”
  玉枢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道:“你……会不会?”
  我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玉枢有些焦急:“你怎会不知道?”
  我笑道:“我不知道,也不敢向姐姐保证什么。姐姐还要问么?”
  玉枢怔怔地看了我半晌,流下委屈的泪水:“可是那天你明明说……‘不会贪恋’……”
  我冷冷道:“我不会贪恋,却也不能保证。”玉枢似不明白其中的分别,有些茫然无措。我稍稍缓和了口气,又道:“‘士不事其所非,不非其所事’'158'。姐姐明知帝王不能专情,还义无反顾地进宫,我还以为姐姐已经想通了。姐姐难道从没有想过,你我姐妹共事一夫?”玉枢瞪大了通红的眼睛说不出话。我摇了摇头,惋惜道:“姐姐连这个都没有想过就进了宫,今日才来问我是不是迟了?”
  玉枢垂头半晌,忽而拭泪长叹:“是我不该问的。是我自取其辱。你若喜欢他,就嫁给他,大可不必不清不楚的,惹人非议。”
  我微微一笑:“自取其辱?姐姐言重,这不过是姐妹之间的悄悄话,直白些罢了。既然姐姐说起非议,旁人如何议论我理会不了,我嫁不嫁、嫁给谁,却是谁也不能左右。”
  玉枢愕然道:“咱们女子,如何能自己做主?难道圣上和母亲也不能做你的主?”
  口角微微牵动,有回望千山万水的苍凉笑意:“玫瑰虽好,刺儿尖,忍得住疼才能摘到。既得其利,必承其弊。姐姐若经过我这一遭,也能自己做主。”顿一顿,恍然一笑,“姐姐入宫的事,可不是自己做主的么?”
  玉枢喃喃道:“既得其利,必承其弊……我原本只是盼望这‘弊’不要来自自己的亲妹妹,究竟是我痴心妄想了。”
  玉枢当下的烦恼只在男女之情、床笫之间,虽然令人失望而又万分无趣,终究无伤大雅。毕竟当年入宫是她心甘情愿的,这烦恼怨不得任何人。可是她至今不知,她的“心甘情愿”是被熙平长公主牢牢捏在手心里的被缝了翅尖的黄莺儿,它娇憨柔婉的姿态和真心实意的吟咏,都不过是博取帝王耳目的玩物罢了。因为这件事,当年我深怨熙平。可如今……呵,如今赞美这只黄莺儿的虚伪掌声中,也有我沾了鲜血的双手所迸发出来的。
  被人操纵而不自知,才是玉枢一生最大的悲哀和幸运。然而“天道辽远,何必皆验”'159'?我的冷酷与决绝若能使她坦然固然是好,若不能,在孽缘情海中沉浸一生,于她也未尝不是好事。说到底都是小事罢了。
  临睡前,芳馨问我:“姑娘从前对婉妃娘娘甚为耐心,今夜怎么……”
  今夜虽只是作画,却觉比在小书房看那些颠三倒四的文章更累。我扭着枕边的长发,直勾勾望着灰蒙蒙的帐顶:“哄着她劝着她,发誓永远也不会觊觎她的夫君,永远不会沾染龙榻,有何难哉?就怕她今晚好了,明天听见我在小书房中待到子夜,又要胡思乱想。不如教她明白,让她彻底死心来得好。”
  芳馨略略思想,倚柱叹道:“也是。姑娘自回宫来,也柔声细语地劝了娘娘好些,究竟不如当头棒喝来得果断。”
  我笑道:“‘小惑易方,大惑易性’'160'。我也只能解她的‘小惑’罢了。”
  芳馨笑道:“什么大惑小惑的奴婢不懂,只望娘娘能明白姑娘的苦心,从此姐妹和睦就好。”
  我安然合目:“我的苦心……只要她平安便好。”
  数日后的一天深夜,我从小书房出来,正要从仪元殿后角门出去,忽闻静谧的夜色中有人说话。于是提了宫灯,穿过黑漆漆的仪元殿向南,在半开的泥金菱花隔扇前站住。但见空荡荡的宫苑中,李演挽着琉璃风灯恭立在东北角,皇帝脱下长衣披在一个女子的肩头,伸手将她揽入怀中。那女子侧过头,莞尔一笑,漫天星光陡然失色。
  绿萼悄声道:“是婉妃娘娘。”
  我悄无声息地退了两步,垂头看见光溜溜的金砖地映出我模糊的身影,模糊的目光穿过昏沉沉的灯火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自己,无限孤清。裙裾起伏,无声飞跃静如湖面的金砖,绽出洁白的鬼火,阒然消失在九扇云龙雕花大屏之后。
  出了定乾宫,绿萼方敢出气:“这大半夜的,陛下还陪着娘娘看月亮,可真有闲情逸致。”
  我笑道:“小时候在家,姐姐就喜欢风花雪月,只是我不大爱搭理她。如今有夫君陪着。这本就是姐姐想过的日子,她也应该过这样的日子。”


第三十七章 悾悾不信
  午歇起身有些迟了,正匆匆忙忙下楼,却见芳馨引启春进了玉茗堂。我又惊又喜,忙上前见礼,携起启春的手笑道:“姐姐今日怎么进宫来了?”
  启春身着象牙白交领窄袖长衣,只挽着螺髻,正中簪着一颗大大的明珠,愈显华贵而干练:“才从济慈宫出来,本来要去永和宫看邢表妹的,想着你这会儿大约刚起身,再晚便瞧不见你了。都走到益园了,又折回到漱玉斋来。看来你正要出门,我来得正好。”
  邢表妹?是呢,多年来我已习惯了“昱嫔”和“昱妃”这两个称呼,几乎忘记邢茜仪是启春嫡亲的姑舅表妹。这一对表姐妹却嫁给了叔侄。我忙引她进了西厢,一面笑道:“姐姐既然来了,我便不出门了。”于是吩咐献茶,又笑问,“姐姐是和世子殿下一道进宫请安的么?”
  启春道:“世子就要去西北军中整饬屯田之事,今日是进宫来向太后辞行的。现下他去了定乾宫面圣,我便在宫中四处逛逛。”
  我亲自从花鸟纹填漆茶盘中捧了茶出来,笑问道:“这一回姐姐会和世子一道去西北么?”
  启春微微一笑,不徐不疾道:“我不去西北。待世子从西北回来,便会将我休了。”
  我大惊,双手一颤,茶水顿时溅湿了我的衣袖。绿萼也捧着茶呆在当地。自开国以来,何曾闻得王公世子休妻的事情?启春忙接过茶盏,关切道:“妹妹有没有烫着?”
  我挥一挥手,令绿萼下去,平息了好一会儿才又问道:“姐姐是自行求去的么?”启春道:“一出国丧,他便又往田庄上寻刘氏去了。他的心不在府里,强留也是无用。不错,是我让他休妻的。”说着微微苦笑,“本来我有些试探之意,想不到他一口应允。”
  我震惊之余,有一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终是咽了下去。不,高旸不是这样的人。
  启春默默打量着我,好一会儿才道:“妹妹怎么不说话?”
  我思绪纷乱,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又叹道,“元旦那日,我不该怂恿姐姐去试探世子。是我错了。”
  启春笑道:“这怎能怪妹妹?其实也不全然是试探,我本来也不想做这个世子王妃了。”她淡淡一笑,语气波澜不惊,仿佛在说别的女子。
  我问道:“现下姐姐有何打算?”
  启春道:“本来是要即刻休妻的,奈何王妃不准,只得暂缓。不过我不会再住在王府中了,王妃准我先回家陪伴父亲。”
  我叹道:“姐姐当真会回家么?”
  启春笑叹:“知我者莫若妹妹。回家也是无趣,且对着父亲也甚是窘迫。父亲也没有衰老到需要我日日陪伴在身边。我想出京去走走,游历些日子,妹妹以为如何?”
  我定定地看了启春半晌,但见她眉宇舒展,不见一丝愁容,我这才略略放心:“游历些日子也好。只要姐姐高兴。”
  启春笑道:“听说周贵妃出宫后在外行侠仗义,民间颇闻她的传说。如今我也可效仿一二了。”
  我却笑不出来:“不知姐姐打算几时走?”
  启春道:“过三五天我便会出京,今日来也是向妹妹辞行的。”
  我又吃了一惊:“这样快!”
  启春睨我一眼,展开期待而笃定的笑容:“为了这桩不谐的婚姻,耽搁了三年至多,是我优柔寡断。现在既下了决心,便看什么都觉得慢吞吞的不痛快。出京之事,自然越快越好。”
  对高旸,我也曾有痛下决心的一刻。当时未尝不痛,回头看也不过如此。这样想着,我似乎该为启春感到高兴,又为自己感到欣慰。我双手举茶,恳切道:“如此,玉机祝愿姐姐顺心如意,平安归来。”
  启春抿着茶水笑道:“难道不是早日归来么?”
  我一怔,不觉微笑:“姐姐爱去多久就去多久。江山万里,可缓缓归矣。”
  大约是我的错觉,启春的眼中浮起一丝疑色,泯然于南窗下的日光之中:“妹妹这样说,倒像是赶我出京一样。”
  我笑道:“怎会?我也想像姐姐这样自由自在地四处走走,却是不能。姐姐不知道,我心中有多羡慕。”
  启春摇了摇头:“如今我是个弃妇,妹妹也羡慕么?”
  我坦然一笑:“《易》曰:‘无平不陂,无往不复,艰贞无咎。’'161'姐姐是‘弃妇’,此为艰;但‘夫妇之道,有义则合,无义则离’,姐姐自行求去,不失其义,故‘无咎’也。这一卦却是个泰卦。姐姐超然,岂会在意世人的眼光?”
  启春一怔,垂下头微有愧色:“我忘了,妹妹是有大胸襟的人。刚才恕我不该这样问。”
  我笑道:“多年姐妹,姐姐不必在意。”
  启春闻言释然,自笑自叹:“自幼读惯圣贤书,在男女之情上,却还看不透,当真无用。”
  心中泛起一丝古旧的柔情,我淡淡笑着,对启春,对玉枢,也是对当年的自己:“姐姐曾以真心相待,有些企盼也甚是平常。有企盼,才会看不透。”
  启春眸色一动,问道:“那么妹妹呢?妹妹现下固然安稳,难道就没有对谁有些企盼么?”
  我摇了摇头,坦诚的口气略带哀凉,这哀凉也使这坦诚愈加可信:“姐姐知道的,玉机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女宠。如何敢有企盼?只望两年后能平安出宫罢了。”
  启春道:“当年我曾劝你嫁给他,可事到如今,你也没嫁,看来是别有打算。当年我自以为是,有些多话了。”
  我微笑道:“当年姐姐那样劝我,是为我着想,我知道。这些剖心之语,非知己不能明言。”
  启春笑道:“妹妹不怪我多话便好。说来我们女人也是可怜,一辈子好不好都在男人身上。许多男人并不值得托付一生,却又不得不嫁。妹妹不做妃子也好,终是有个抽身退步的余地。‘人生禀命兮,各有所错兮。定心广志,馀何畏惧兮?’'162'”
  我笑意深沉,感激道:“‘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163'。如此而已。”
  启春笑道:“正是这话。”说着饮一口茶,又道,“对了,妹妹遇刺之事可查出真凶了么?那搭救妹妹的英雄可寻到了么?”
  我笑道:“那日御史中丞施大人和掖庭令李大人一道进宫来说了此事,刺客李九儿和她的同党柴氏与陆府有些干系,旁的也没有了。”
  启春沉吟道:“李九儿?陆府?莫不是……不,当时妹妹在景灵殿拜祭陆皇后,真要报仇行刺,陆府也不应该挑在那个时候,岂非对皇后大大地不敬?”
  我微微一笑,缓缓道:“姐姐言之有理,所以此事与陆府无关。”
  启春先是疑惑,随即恍然:“我明白了。那么当日飞梭杀死刺客的人是谁,可有头绪么?”
  不能报救命之恩,我深以为憾,遂叹息道:“施大人和李大人已经去查了,不过此人既然不愿意露面,想来也查不到什么。倒是姐姐在宫外出入自由,不知可有线索么?”
  启春回忆片刻,“有一天我在城外看见一个健步如飞的少年人,似是身负轻功。那张脸一闪而逝,我也没有看清楚,后来便再也没有见过。说不定妹妹的恩人已经出京了,所以汴城府才寻不到。”
  听她提起“一个健步如飞的少年人”,心中不禁燃起希望。待闻此人面目不清,却也并不如何失望:“由他去吧,总会见面的。”
  忽听帘外绿萼道:“姑娘,掖庭令李大人派人来回话,就在玉茗堂外候着呢。”
  我笑道:“姐姐才问到此事,就送上门来了。上一次施大人提议李大人在宫中好生查一查我去景灵宫的事被泄露之事,想来是有结果了。”遂扬声道,“请进来说话。”
  绿萼掀开帘子,一个短小精悍的小内监躬身走了进来,礼毕道:“李大人命奴婢来向大人禀告案情。”说着看看启春又看看我,略有迟疑。
  我笑道:“这位是抚军将军府的大小姐,我的至交好友,你只管说。”启春甚是满意我没有将她称为“信王世子王妃”,向我微微一笑。
  那小内监道:“是。掖庭属出赏,询问宫中有没有谁刻意打听过大人的行踪。因无人应答,于是加了赏格。连加数次,才有金水门值房的一个小内监来说,曾有外宫玄武门的一个姓唐的侍卫出了钱来向他打听大人的模样、为人如何、几时出宫等事,还说一有消息便得去告诉他。李大人便寻了那姓唐的侍卫来问,他一口认下,却说当初答应过一人绝不向旁人泄露此事,所以不便说出那人姓名。即使丢掉这份差事乃至身家性命,也不会有负朋友之托。李大人见问不出来,又不好动刑,便暂且让他回了原处。施大人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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