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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继端起茶碗,一气饮了半盏,“你们俩家并作一家过,日日得见,嫁不嫁也无甚分别。”
“怎会无甚分别?一谓何家女,一谓沈家妇。”何秀才愤愤道,又冲卢继摇头,“你没娇女,自是不明白此间心情。”
卢继气结,他家只有三个小子,一个比一个猴,一个比一个皮,天天招猫逗狗上房揭瓦,卢娘子在家中跟着三子屁股后转就能累得去掉半条命,家里竹条都打劈了几根。
“我本想多留阿圆几年……”
“阿圆也不小了。”卢继无语,“别家小娘子这般大,都做娘了。”
何秀才幽幽叹口气:“我只当她还是八、九岁的模样,梳个双丫髻,还散乱了一个。”伤感一会,抱怨,“沈家提亲也略急了些。”
卢继暗暗翻个白眼,正色道:“哪里会急,满打满算,一应事物备齐,等到成婚也得年底左右。若不得吉日,说不得还到明年。”
何秀才又啰嗦:“沈大郎看着倒好,也不知到底什么品性,我竟没有仔细考察。”
卢继无法,陪着他絮叨,也知他们父女相依为命多年,心中不舍。
何秀才不舍,何栖也是感伤,心情很复杂,为人女为人妇,肯定是两样生活。
推开小窗,一院堆放的花草,枝叶经春虽绿,那些绿却还是新绿,透着娇嫩;花也只是花苞,欲开还休得躲在叶间;一只长腿蜘蛛偷偷在枝丫间结了个网,捕了只小虫,用蛛丝裹了个浑圆挂在蛛网上。
她在这一方天地生活了十多年,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闭着眼都能数出来。古时的生活乏味得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又没什么娱乐。她又是个女子,不好随意在街市走动,这个朝代没有宵禁,夜市繁荣却和她没甚干系,不过节日才能凑凑热闹。
上元节买的兔子灯,从年初挂到端午,破败了才丢弃掉。
好在还有书籍可以打发时间。
何秀才是个爱书之人,他是宁可少吃一碗饭也不肯舍去一卷书,病时卖了屋也要将书一册一册在箱中装好带在身边,平日也是时时翻阅,待到秋高气爽,又一册一册铺晒在院中。
得闲就教何栖读书写字,道:纵学不来作诗写文章,也要能写能看,腹有诗书自有锦绣。
介日看似无事,却也忙忙碌碌的,洗衣做饭,归整打扫。跟隔壁许大娘学了裁衣做鞋,第一次做的衣服针脚粗陋,何秀才还是笑呵呵地穿了,整一个月都是高兴模样。
何秀才偶尔出门钓得鲜鱼,亲下厨去了鳞,片成鱼脍,细细码在瓷盘上,调了葱芥酱,父女二人在院中执杯对饮。
何秀才早些年身体不佳,常年吃药,身上家中都是苦药味,也就这几年渐渐康健,带着她种起花草来,或是野外寻的兰草,或是讨买的花种,虽无一名品,却是四时花开不断,点缀了狭窄的青砖小院。
前世她是一个孤儿,那些灯红酒绿、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渐渐模糊起来。太远了,又隔了一世,看不见摸不着,不像这个小院,触手的真实。
。
第八章
月升中天,何栖拆了头发,看了会书,眼睛渐渐发涩,正准备吹灯安睡,关窗时见何秀才坐在月下独饮。
春寒未消,又有寒露,也不知酒有没有温,这样坐着非生病不可。何栖转身拿了一边将将要做好的衣袍,轻手轻脚地开门,想送给何秀才披盖。
只走了几步,就听何秀才自言自语道:
“娘子,阿圆今岁要定了亲事,定的是本县沈家大郎沈拓,他是县内的都头,品行可靠。若是娘子相看,怕嫌弃他粗俗,不是体贴的模样。你去得早,没亲见阿圆,生得极为不俗,又聪敏,读书认字举一反三,比别家儿郎还要强些。你要是教她绣花合香品茶,她定也学得极快,梳妆染眉,这些我更是半点也教不来。我也不知如何教她夫妻相处之道,是敬是爱?如何又能举案齐眉?迁就了委屈,随性了又凶悍。
你我多年夫妻,从来没红过脸,我也不知你先前是否暗中垂泪、咽气吞声。现在想想,娘子愁眉不展,不知有多少心事不曾诉说,我为夫,却未曾为你分担丝毫,这是我之过啊!只遗憾来世方能补偿一二。
今日因阿圆亲事,我倒闹了一场笑话,说与你听,我知六礼却半点不懂操持,原来嫁妆竟要置办这些杂物琐碎,子为怕是在肚中取笑于我。
这本是娘子操心的事,为她梳妆,带她交际,应对节礼,相看夫婿……将来你我坐在堂前,看她一身红妆拜别父母,带一脸喜意由夫婿陪伴三朝回门,以你的性子必亲手调制羹汤,细细询问夫妇可还相合,姑翁是否慈爱,若有妯娌是否和睦。
如今,只我一人手忙脚乱应对,半点主意也无,罢,不说这些。
晌午翻出娘子的嫁妆单子,颜色竟还鲜红,上面的诸物竟没留下几样,那些旧物也不知落入了何家何户。
经年未见,为夫已经两鬓霜染,再见面,怕娘子要嫌弃我蓬头历齿。
你我有女,阿郎囡囡有阿姊,清明寒食、中元寒衣、冬至除夕再不会半点香火一碗凉浆也无,阿圆做得好吃食,二郎肯定喜欢,他是个贪嘴的……
娘子帮我好好看顾着阿圆,我粗心疏落的,看顾我们女儿此生顺遂。
你若能亲见她一面多好!”
何栖听得心酸,拭掉腮边的眼泪,换上笑颜,若无其事唤道:“阿爹又在与阿娘说话?也不多加件外衫,若是冻着了,仔细阿娘与你生气。”她边说边将手中衣袍披在何秀才身上。
“你快有了人家,我总要告诉你阿娘一声。”何秀才摸着手中新衣笑道。“怎这么晚也不睡?晚间少看书,看坏了眼睛。”
“正要睡呢。”何栖将竹椅搬到一边,怕绊脚。“这晚间好重的露气,湿漉漉的,不如阿爹也早些歇息。”
“这就回,这就回。”何秀才起身,“你也去睡。明日将你阿娘留下的旧物翻拣翻拣,收着也是霉坏了。”
何栖应了一声。
何娘子嫁进何家时,何家虽无初时风光,家中还算殷实,两家门户相当,带进的嫁妆也有好几十台,只是后来家中去的去的,病的病,又一一典当变卖,待到何娘子身故,拢共也只剩下了一个箱子。
何秀才触景伤情,平日只将这些归置一隅,轻易不去动它。
朱红箱子嵌螺钿葡萄纹,压了一枚铜锁,何栖见箱子漆面光亮,显然保养妥当,估计何秀才虽然不开箱,却时常擦拭。
何秀才拿一把小铜锁开了箱子,经年之物,保管再好也难掩陈旧之气,将东西一件一件取出,零零种种,有何娘子用过的妆匣,也有手帕、小衣……
何栖打开一个漆盒,里面竟放着几枚梅花金钿,样子细巧,花形各异,有开盛的,也有含苞的,估计是一溜插在发间。
“这是你阿娘的心爱之物,本应随葬的,我留下作个念想。”何秀才拈起其中一朵,昔年他也曾在她对镜埋妆时,亲手为她描眉插花,笑道,“容你阿爹小气一回,这样就不留给你了。”
“阿娘的事物,阿爹都好生收着……”何栖仔细放好,轻声道。
“物放着就成了死物。”何秀才摇头,又取出一副鎏金花钗,“这原就是我和你阿娘为你们攒的,只颜色不好,改日去街市找个金匠重新錾一遍。”
箱中还有一条秋色轻纱披帛,用红线细细绣着宝相花,这却是何娘子亲手做的。
“阿娘好巧的手。”何栖摸着上面的绣花,赞叹。她在这上面没有天份,也没有耐心。
“你阿娘在闺中也是娇养着长大,平日调香绣花最为雅致。”何秀才难掩伤感,“嫁与我后,再没这些闲心,经日忧心柴米油盐俗事。”
“阿爹,外祖家不与我们往来吗?”何栖试探着问。
何秀才叹道:“都没人了,你外祖……”他不好非议长辈,道,“内宅有些混乱,妻妾多,子嗣却不丰。你原有个庶出的舅父,却也是个胡闹的,成日不学无术,待你外祖去世,家业败落,更是日日买醉。你舅母不堪忍受,和离归家。你阿娘没少接济你舅父,他起初还常常过来打秋风,后见妹妹也日渐拮据,无颜再上门。有年冬日,喝醉酒,失足跌进了河中。”
内里详情,何秀才嫌龌龊不愿与何栖细说。
何娘子娘家姓齐,齐外祖这人极为贪花好色,他嫌弃发妻林氏资容平庸,又仗着家中颇有家底,左一个右一个往家里买妾侍姨娘,这些个美人天天争风吃醋,恨不得打成乌眼鸡。林氏修得跟个佛似的,只管教养着女儿,其余一概不理。待到庶子一出生,齐外祖自为得意,把那个妾抬举得跟当家主母似的。
家中如此乌烟瘴气,何娘子姊弟感情自好不到哪去。何娘子嫁后,与何秀才夫妻和美,林氏放下一桩心事,多年透支着精气所牵念的也不过女儿,这一放心,身体极速败坏下来,没一两年便撒手西归。她一去,齐外祖更加肆无忌惮,再丰厚的家财也经不起他这般折腾,更何况齐家早已是个空架子。
齐大郎虽是庶出,却是齐家仅有一男,自小溺爱非凡。他生母侍婢出身,没什么见识,也是一味宠爱,好好的一个小郎君,养得比女子还要娇贵。
齐外祖一死,齐家树倒猢狲散,那些个娇娘美妾一个一个头也不回自寻出路。
齐大郎哪能撑起家业来,直把齐家败个精光,自己还日日醉生梦死,做些白日发财梦。经人挑唆几句,便上门寻出嫁的阿姊接济,今日要食,明日要银,没皮没脸一味纠缠。
何娘子欲待不管他,到底于心不忍。其时,何家也不宽裕,将上何家小郎君因病夭折,何家一片愁云惨雾。何娘子这边亲子亡故,这边阿弟不争气,虽然夫君百般宽慰,心中还是有如油煎。
这日齐大郎照常醉熏熏来何家借银,听何娘子与侍女商量着典卖金手镯。
只听侍女在那泣道:“娘子管他作甚?疥癣一般,又没个足,这样下去何时到头?老太太再体谅大度,时日多了,也会生出不满来。”
何娘子不作声,半日方道:“我娘家亲人只有这一个阿弟,以往虽不大亲近,他幼时却生得雪团一般,极为可爱,我也抱过他,喂过他吃食,他摇摇摆摆走路不稳,也追在我身后一声声唤我‘阿姊’。怎忍他冻死饿死?”
齐大郎听后,呆立半晌,拿袖子一抹脸,转身出了何家,再也不曾上过门。
他失足淹死后,丧事还是何家操办的,整理遗物,家中不过破桌跛凳,连个像样的家俱也无,最后在床铺底下找到一枚玉佩,却是齐家旧物。齐外祖在世时,脑子偶有清醒,给一对子女亲手雕了两块玉佩,一雕花叶,一雕瓜果。
何娘子拿着那块玉佩,百般滋味无法言说,最后也只是低叹一声,将那玉佩挂于齐大郎腰间葬于地下。
何秀才先时深厌齐大郎,他一文弱书生,气得狠了还动了老拳,直打得齐大郎口鼻鲜血直流。
人死万事皆休。
齐大郎早已腐朽白骨,他爱妻也与世长辞。如今再想起,倒只记得迎亲那日,齐大郎一身枣色锦袍,肃着玉白的脸,冲着他道:姊夫要记得待我阿姊好。
物是人非啊。
“都是积年往事了。”何秀才不置多词。何娘子那块玉佩后来也做了随葬,算全了他们这段略为苦涩荒唐的姊弟情。
何栖理着箱中的旧物,猜踱着色彩剥落的旧事。
都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一个家族的败落,常常连带着亲家同枝。她原先总以为何家冷冷清清,不过她与何秀才父女二人,连个走动的亲戚都没有。其实真要翻起族谱,却也是枝枝叶叶,蔓蔓连连,只不过着随着变动,亲近的故去,疏远的愈远,慢慢就失了联系成了陌路。
何家从高门大户到现在的寻常人家,百年的历历光阴,曾经的富贵权势俱已没了隐踪。何娘子与何秀才还讲究着风雅,到她头上,风雅也已流俗,讲究也是矫情。倒是一册册书还能踪根究底,稍忆往昔繁华。
第九章
沈拓在肉铺切了两刀鲜肉,拎了一壶新丰酒,他姑祖母家就在桃溪临水街,夫家姓曹,家中开着棺材铺。
当年沈家老翁择婿时说:人一世,缺衣少食或富足安康,只没有不死的。除开荒年灾月,实在死太多,别说棺材连破席子都没有,这平常年间死了人,再穷也要买副薄棺。嫁给卖棺材的不怕没饭吃。
沈姑祖母闹着不愿嫁,哭得泪眼涟涟,说:一屋子死人睡的棺材,我晚上还睡不睡的?
沈家老翁一翻白眼,说:你怕个屁?等棺材都用不起的时候再怕不迟。
沈姑祖母还是哭:我胆小……
沈家老翁咕哝乐了:唉哟,你还胆小?我把你嫁给曹九,我都怕你把他给打哭了。
气得沈姑祖母摔门走了,一个月没理他爹。
沈姑祖母年轻颇具悍名,她生得尖脸柳叶眼,细细吊梢眉,一张樱桃嘴,说出的话跟刀子似的,专往人心窝子里戳,性子又好强。曹九生得牛高马大满脸凶相,又做的死人生意,却是面团脾气,在妻子面前任凭揉扁搓圆,半个不字都没有。因此,沈姑祖嫁后比在闺中还要厉害几分。
沈母还在沈家时,极怕这个姑婆,偶有上门也是缩头缩脸陪着笑脸说好话。沈父去后,沈母没多时就起了另嫁之心,沈姑祖母疑心她早与李货郎有私,给自个侄儿带了好大一顶绿帽,只没有实证发作不得。
等沈母盘点了自己的嫁妆,恨不得把家中值钱的器物都贱卖了换银钱。沈姑祖母得了消息,领着三个儿媳妇将沈母堵在了沈家,拖出一条长凳,横坐在沈家门口,将沈母骂得狗血淋头。
她年轻时是个娇小的小娘子,老后骨头缩了,又微驼了背,风干的脸尖尖的下巴,坐那恶形恶状跟什么精怪似的。三个儿媳妇却是膀大腰圆,拿着竹杠、棒槌,沈母敢硬跑了出去,直接乱棍打死。
“别家娶妇,沈家也娶妇,结果娶回你这么个贼偷来。贼不走空,也带不走这笨重的家什,你比贼还厉害,连个针头线脑也不给我两小侄孙留下。莫非他们不是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我一把年纪哪怕再活一世也没见哪个做娘有你这么毒的心肠,吃一斤砒、霜都毒不死你。你夫婿尸骨未寒,你倒勾搭了野汉子,妓子都比你庄重。贱妇你嫁便嫁,又作贱起沈家子来,可怜我那侄儿哟,做了乌龟忘八,你在天有灵怎么也不找这贱妇说道说道。”又哭沈祖父,“大郎你个糊涂虫,看看,看看,你给儿子讨的什么婆娘。扔下两个小郎跑了也就算了,这等贱妇留着也脏沈家的地,偏她贪心不足,连地都要给她挖去三尺,心肝脾肺都烂透了。唉哟,我的两个侄孙孙可怎么活哦,这是要他们的命啊。”
沈母散着头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姑婆,这实是我的嫁妆,我拿自己银子置买的……”
“呸,敢情你在沈家这么多年,倒养了我侄儿全家?”沈姑祖母一口唾沫啐过去,“好大的脸,红口白牙都成你的功了?我侄儿好赖还是县里的师爷,在这桃溪也是有名姓的人物,倒靠你这个贱妇养。”
曹大媳妇拄着竹杠,撇嘴道:“阿娘你听她胡咧咧,她爹一个脚力,给人扛货送信赚个胡口钱,她有个屁的嫁妆。”
曹二媳妇也道:“搜一搜就知真假,你看她妖妖调调妖精的模样,不知搜刮了多少金银去。”
曹三媳妇文雅些,问沈母道:“表叔做着师爷,县令门客,除了俸禄少不得还有赏银。沈家有屋有地,莫不是比你家还差?”
沈母哪敢答,只管跪倒在地哭得昏天暗地。沈拓抱了沈计,冷脸站在一角。
“我也想问问你娘家给了你多少体己。”沈姑祖母道,“兴许你爹不是脚力,竟是个人不知的官?不哭不哭,这哭得倒是可怜,你既然不知,我老人家也不问,总归你爹知道,我只问你爹去。”
沈母泣道:“这与我阿爹有何干系?姑婆这是要我的命,左右今天也出不了沈家门,如你们的意死在这里可好。”她边说边寻死觅活,一会找绳投缳,一会找剪子抹脖子。
曹大媳妇笑,弯腰对沈姑祖母道:“阿娘,依儿媳看她爹也是个可怜的,养出这么个女儿来,几辈子的脸面都丢尽,也不知桃溪还有哪个头晕眼花敢娶她们家的小娘子。”
曹二媳妇一敲棒槌,粗声道:“寻屁个剪子,好厚的门板,只管撞上来,撞不死我再敲你一棒槌。”
三媳妇则道:“倒不如去问问李货郎,莫不是他们早已经商量好了要谋算沈家的家财。”
沈姑祖母一斜眼:“哼,我早让大郎们去堵李货郎,指不定我那侄儿都是他们治死的,少不得还要报官。”
沈母一听曹大郎他们居然去找李货郎,这让她以后在李家如何立足,委顿在地泪如雨下:“你们竟是如此狠心,半点活路都不与我留。我在沈家劳心劳力,服侍姑翁,又养了两个小郎,竟没得半点的好?”
沈家这边闹成一团,李货郎那边被曹大他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