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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志撇撇嘴道:“一个礼部侍郎,能有什么大事?昨儿工部尚书来了,公主不也没见吗?就让他等着吧。”
“让谁等着啊?”一个年老的公鸭嗓子插了进来,太和殿的主管太监姚有德迈着八字步走了过来。程志一看赶紧施礼:“姚公公!”政变以后,宫中的宫人也经过清洗,大部分为宁晏工作过的主管太监都倒了台,像程志自己就是从买办调上来的,只有这个姚公公不知走了谁的门子,不但没降反而升了。
姚有德道:“程志啊,我听你说让谁等着?这不好,虽然我们是伺候主子的,可毕竟是下人身份,对朝里的大人们,还是要恭敬。”
程志忙点头道:“是是,姚公公您不知道,公主今儿精神一直不好,好容易睡了一会儿,奴才想着不能打扰。离非大人是礼部的,他们的公务就是急,能比让公主睡一会儿更急吗?所以奴才才大着胆子,没有叫醒……”
他的话打断在姚有德突然瞪得溜圆的眼睛里,开始这姚公公还点着头听,突然就瞪着眼睛跳起来:“离非!你说是礼部侍郎离非!程志,你完了!你怎么让他等,快快,赶紧的,去叫醒公主!哎呀,你倒是快去啊,叫醒她,没事的,再不叫你才是要找死呢!”
看着程志慌慌张张地跑进去,姚有德暗道:“你们这些新人哪能知道,离非这个礼部侍郎,在公主心中重着呢!”这老人不由得面露微笑,回想起当年那对少男少女来。当时公主看离非的眼神啊,啧啧!热得烫死个人!
离非已经在弘文殿从上午等到下午,一杯茶早喝得没了颜色。他急得不停踱步,突听门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门口的小太监唱报:“公主驾……”然后传出青瞳熟悉的声音:“不用了!”门吱呀推开,青瞳逆着阳光走了进来,看上去有些晃眼。
她看上去还是面白气弱,这段路走得急了,现在大口喘着气,却已经对离非露出笑容:“离非,你等急了吧!我不小心睡着了。”花笺跟着上来,笑道:“我证明,让你等可不是青瞳的主意,你别生气。”
离非赶紧说:“没事,生什么气,我又不是小孩子。青瞳,你好些了吗?”
青瞳扶着桌案,身子一时伸展不开,虚弱地道:“挺好的,我也不会有什么大事。太医说我亏了心血,总得将养个三年两载的才能和以前一样。不过我身体好,要是不费心费力,就还能好得快点儿,你别担心!”她说着没事,可气喘得还是厉害。离非扶着她坐下,青瞳打量离非,笑道:“你怎么也瘦了这么多?元修他们给礼部侍郎减俸禄了?”
青瞳小心地不去碰触旧事,他们两个哪一个也经不起碰,个个华丽的外表下都是伤痕累累。
离非勉强一笑,从小一起长大的人,他怎么不知道青瞳的意思,他又何尝愿意提起旧事。只是现在,自己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他犹豫地看着她,迟疑道:“青瞳……我,我,我……”
青瞳学着他的语气:“你……你……你……你有话就说啊!”
“昨天玉儿来找我,说我舅母很不好。”
“玉儿?”青瞳皱眉,不知道他说谁。
“是我舅母的贴身婢女。我舅母病得不轻,她在大理寺的牢中受了惊吓,有些日子没好好吃饭了。”
青瞳道:“嗯,我知道了,等下就叫太医去给她瞧瞧。”
“青瞳……”离非有些为难道,“我是想求你能不能放了她,舅舅谋逆和她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她虽然是宁国公夫人,可家里外头的事一向是舅舅说了就算,从来舅母也做不了主。我这个舅母人很老实,她也没有这样的胆子。青瞳,我五岁就跟着舅舅过了,整个府里,就只有舅母对我最好。她待在牢里,我实在……实在看不下去。”
青瞳静了一会儿道:“宁晏犯的是诛九族的大罪,但是他的九族牵连太广,我已经上报父皇,请求只诛三族,父皇还没有答应。不过这个我还是有把握的,他九族之内三族之外,这次也有不少人立了大功,父皇一向心软,不会赶尽杀绝。你是他出了五服的外甥,便在他三族之外。但是即便只诛一族,宁夫人也在其内啊,父皇还没有批示下来,我不能擅作主张放了她。”
“青瞳!”离非的眼神很受伤,“诛三族!那也是几百个人头!你怎么能提议要诛三族?”
“三族已经是从轻发落。”青瞳道,“自古以来,谋逆都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不让他付出足够重的代价,后人会效仿,天下会乱!你知道这半年来,士兵死了多少人?百姓死的又有多少人?那又岂是宁晏区区几百人赔得起的?”
“青瞳!”离非叫道,“这我知道,可是宁国公府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被杀的几百个人我都认得啊!他们大多都是好人,我都知道啊!你让我怎么能受得了?我舅舅又怎么受得了?他已经死了,他已经付出代价了……”
他用痛心疾首的表情看着青瞳,现在只有这个人,可以让他肆无忌惮地说这些话了。所以他也就放下自己一向斯文的君子模样,不顾她的痛,释放自己的痛。
青瞳脸上也严肃起来。她道:“离非,你听我说。宁晏决定谋逆的那一天起,他就该知道后果,他就已经有承受后果的勇气。你不用为他担心,有这般决断的,好歹也算枭雄,你救不下他的家人,我也救不下。离非,世事就是如此,比起在这次战争中枉死的百姓,宁晏的家人不能算无辜,他宁晏更是罪大恶极,死有余辜!”
离非霍然站起颤抖着指着青瞳,他的脸涨得通红,声音也拔高了:“你把死人的账全算在我舅舅头上,你……你、你……你也是一样,这些人是你们一起害死的,是你们一起打仗,照你的说法,你也是凶手!”
青瞳的脸骤然白了,她猛烈地咳嗽起来。花笺赶紧给她顺气,回头对离非怒叫:“你怎么能这样?你舅母几天没好好吃饭你就心疼,青瞳有七天水米未进,她连觉也不睡,她娘都死了啊!你知道她心里多难过?太医说,她吐的全是心头血,她差点儿就死了!”
青瞳勉强平抑呼吸,制止花笺,勉强笑道:“离非,认识你这么久,你第一次冲我凶巴巴的。”她悠悠道:“你说得一点儿没错,我就是凶手之一,战争不会让人的手干净。尤其是我娘亲,如果没有我,不会有人惦记着对付我娘,她把自己保护得很好,可惜她生了个不省事的女儿,我娘是死于我的争强好胜……”
“辉煌?”她凄惨地笑了,“不过是好胜!我娘用死来成全我的争强好胜,并且还希望我继续争下去。离非,这就是世道,世道是不能让人人都满意的。”
青瞳用极低又极平静的语气道:“这几个月来我一有空就想,如果老天能满足我一个愿望,那我希望自己出生就是个傻子。”她的目光像深不见底的幽潭,一丝波澜也没有,没有人会诅咒自己变成傻子,更没有人诅咒自己是傻子的时候如此平静。
离非怔怔地看着她,还记得在那月夜山谷,那时她最大的愿望不是变成傻子,而是再见自己一面。她那么痴迷地把脸颊靠在自己肩上,她脸庞滚烫,晶莹又美丽,眼中的爱意连空气都能感觉到。
如果当时自己答应了她,是不是她就会一直那么美丽呢?不是像现在这样,现在她的眼睛里已经藏进了一把刀,幽冷幽冷的。这话说出来分明在无情地切割别人也切割自己。
世事无常,他无常,她也无常。世事无奈,他无奈,她也无奈。
这个离非不怪她,离非不能接受的是,她已经不是自己记忆中那个脸庞晶莹、笑意殷殷的姑娘了。他记忆中的青瞳任谁看了都知道是个好人,是个离非相信把天下苍生交给她会很好的人。可是现在,她的眼睛里结了冰。
青瞳声音更冷:“俗话说成王败寇,既然我这个获胜的凶手都已经付出了让我恨不能死了的代价,那宁晏又岂能逃脱?他一定要死!”
“青瞳,你变了……你变了……太子殿下死的时候,谁都说是你做的,我……我当时怎么也不信。我逢人就争辩,青瞳不是这样的人……当时我还不信……”
“那你现在信了吗?”青瞳咬着嘴唇,双眼紧紧盯着离非!花笺拦在她面前,叫道:“才不是青瞳,才不是!”青瞳把她从面前拉开,她固执地盯着离非的眼睛,非要从他嘴里听一个答案。她又问:“离非,你说啊,说我哥哥是我害死的,你现在就信了?”
“我……我……”离非踉跄后退,逃出这个让他感到寒冷的宫殿。他只是摇着头道:“你变得一点儿也不像你了,青瞳——你变了!”
他一走,青瞳身子一软,大大地呕出一口血来。花笺吓得尖叫一声:“啊,你怎么又吐血了,这……好容易好一点儿……离非你是王八蛋!青瞳,你不要这样难过。”
青瞳微微睁开眼道:“花笺,叫大理寺不要派医生去看宁夫人,过两天,报个病卒,偷偷把她放了,让她远离京都,隐姓埋名地过日子吧。”
“青瞳,你……唉,你既然想放了她,刚才离非在为什么不说,还让他把你气成这样。”
“离非他有事都写在脸上,一点儿也不会掩饰,这事将来保不准会给他惹什么祸,不让他知道比较好。他这人太重感情,你看他舅舅要杀我,他舍不得,就冒险给我报信。他舅妈从小养大他,他当然也舍不得了。”
“花笺,我没事,我不是气,这算什么呀,上次他不肯带我走,我不是也活着吗?我没事,你别担心!我……我就是觉得……觉得他应该相信我啊!他心里应该相信我,能为他办的事情,我怎么着也会尽力。”
她觉得力气用尽,软软倒回椅子,心中还在想:你是应该相信我的啊!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十八、政务
经此一事,青瞳足足养了半个月才下了床,不到万不得已的大事出现,元修他们也不敢说给她听了。这些人还尽量挤出时间来进宫和她说说好玩的事情,青瞳不愿辜负了他们的好意,也让自己振作起来。眼看她身子虽弱,精神一天比一天渐强,花笺慢慢敢让她出来吹吹风了。
此刻她正端着一碗冰糖燕窝和青瞳聊天,青瞳手中是一碗乌黑的药,她憋着一口气把药喝进去,然后羡慕地看着花笺手中的甜食。花笺把碗凑到她嘴边给她喝一口,然后拿回来自己喝,道:“你别眼馋了,太医说了,这类腻人的东西你不能多吃。”
青瞳咂咂嘴巴道:“朝中没出什么事吧?他们都应付得来吗?”
花笺道:“你就安心歇着吧,真出事会告诉你。”
“任平生好几天没来了。”青瞳道,“还是他讲起话来最好玩。”
花笺突然扑哧笑了:“我们壮壮这些日子忙惨了,他现在可是户部侍郎,四品大员啊!咱整个大苑的钱粮师爷!”
青瞳吃了一惊:“户部?你听错了吧,刑部,顶多是兵部,他怎么可能当户部的官?”
花笺道:“我乍一听也吓一跳,其实元修就是想整整他,他不是暂代了吏部尚书还有中书令吗?有官吏任免权啊!那是他忙得脑袋都冒了烟了,看任平生整天闲得到处溜达,心里憋气啊!非得拖他下水,当时任平生也是把话说满了,就不信有什么事情能难得了他老任。元修想来想去,就这个户部侍郎最刁钻,他一准干不了。”
“户部侍郎专管钱粮发放,那工作琐碎得!况且户部尚书黄希原人虽然回来了,可是身体太差,三天两头告病。户部这些事实际上也只好壮壮暂代了,可怜任平生连账册上的字也认不全,还专门让元修给他找了一个信得过的师爷读公文,听完了他也懒得签名用印,要是同意这笔银子呢,就用毛笔蘸着朱砂在银子数下面点个红点,人家就拿着这红点儿去支银子了。几万、几十万两的银子啊,都是这样就拿走了。”
青瞳微微皱眉道:“他也太省事了,要是有小吏财迷心窍,自己写个条陈再点个点,领了几万银子一跑,追也不容易追。”
花笺笑道:“看来你也小看壮壮了,前几天还真有个人拿着自己点点的条陈去领八万四千零一十七两银子。他编得挺好,有零有整的,可是司库的一看就点头请他等着,转回头那司库就叫大理寺的人去了。那小吏到被人抓走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问题。他给壮壮呈递公文三个月了,天天看他点无数个点,怎么自己点就不行了呢?”
“后来我憋不住去问壮壮,他偷偷告诉我,他用的毛笔里有根铁丝,点完点纸上就有个小眼。他还再三嘱咐我不能告诉元修,元修为这事奇怪得脑袋都大了!”
她说罢,哈哈大笑,青瞳也微微露出笑容。她心道:任平生貌似粗豪,实则心细,小看他的人没一个不吃亏的。
就这样忙碌了整个夏天,朝中局势才勉强纳入正轨。青瞳的身体也将养得可以简单过问一下政事。到了夏末,有一件事情被提上日程,不能再拖。那就是什么时候把皇帝从缓都滁阳接到京都。
正文 第61章 谋国尽书生(16)
青瞳这边已经发了五道请文,都被景帝的国师给驳回了,说是吉利的日子还没到。这真是欠揍的借口。景帝不回来,在押的官员和犯人就不好处置,一些该奖励的也定不下来,前一段忙得顾不上也还罢了,如今略静下来了,还这么不阴不阳地拖着,好多人心里难免要嘀咕。
胆子大些的人如元修有个不能给人知道的想法,那个国师大概想着回了京都他就没有在滁阳那么威风了,所以鼓动皇上也不回来。那就索性遂了他们的心意,这皇帝就让他留在滁阳,不接算了。
当然这属于十分大逆不道的,他提也不敢提。这等大事,还是得青瞳自己决定。青瞳也颇感头痛,景帝那个据说能洞彻天机的国师上了几道治国的奏疏,包括兴农、任官、通商、开言路,等等,条条都是化解当时危机的良策。景帝采用他的建议以后,滁阳民生复苏,百业渐渐繁荣,各级官吏也勤劳能干,这偏安一隅的小小滁阳竟有了大苑盛世之时的影子。
景帝十分庆幸上天给他这样的人才,遂任命他为尚书令,朝中所有人,包括皇帝自己,都称之为相国。
这个能通天的相国大人权倾朝野,平逆军攻克京都以后,时不时会代景帝发点儿政令过来。京都这边缺官,滁阳那边各级官吏却是齐全的,他接连派遣了很多官吏来京都,将空缺补上或者将元修等任用的暂代官吏们挤下去做别的职务,朝中称之为北员。
青瞳吩咐吏部认真考查这些北员,结果出乎意料,这些人竟然个个都是干吏,极为称职。诸如任平生此类的人做户部侍郎当然不是长久之计,如果不考虑那相国安插亲信、意图揽权的可能,那么这些人的到来对大苑朝廷如同雪中送炭。况且他给的政令也是条条有用,大大缓解了当时的混乱情况。
能为国家设计出这么多条适合发展的良策,又能清楚地知道官员优劣,知人善用,那么这个人确实有一国之相的才能。青瞳自己手中能当将军、元帅或者各部尚书、司农、司工的人有不少,但是要论为相,统揽全局,就没有一个比得上他。
吏部衙门里,元修正和青瞳抱怨个不停:“参军,这已经是第六道驳回折子了。那相国大人就不打算让皇上回京了吗?我就奇怪了,滁阳怎么就冒出这么个东西来,他为官才多久啊,一年都不到,就做到了相国。这样的平步青云也太容易了吧!他自己肯定也知道,要是回到京都他那相国的位置当然要让给京都的老臣,他选的那些北员就是留任,也要官降几级,所以才鼓动皇上不要回来。”
青瞳道:“元修,别带着情绪说话。我问你,你觉得现在谁最适合坐这个本朝首辅的位置?”
元修迟疑了一下,原尚书令和中书令都死于这场政变,纵观全朝,还真的很难找出一个宰相的人选。他仍然不服气道:“我就不信整个朝堂,就没有人做得了尚书令了。”
青瞳道:“嗯,勉强能做的也有几个人,包括你元修,你能文能武,处事嘛也还算公允。但是看看滁阳来的政令条陈,再看看你选的暂代官员和滁阳来的北员,不得不承认,这相国比你更称职。”
“我们是自己人,所以我就直言不讳地和你说了,真任命你做相国的话,你应付一时尚可,以后一定会为政务殚精竭虑,最终还会有纰漏。你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尤其是我父皇心中对你始终有嫌隙。你莫若坐镇一方,既能胜任有余而且又逍遥自在。”
元修知道她说得没错,滁阳那个国师确实是相国的最好人选。他沉吟一下就道:“既然如此,我们把意思透露给他,说朝中诸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