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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为那对兄妹求情是冒了很大的风险的——他是真的希望他们回去之后,做兄长的能照顾妹妹一辈子,不要辜负那女孩儿为他做的牺牲。
当时他以为最惨的结局不过是妹妹受不了岛上的经历,回去之后寻了死。
却没想到那哥哥会那么做——正常人想一想也能明白的道理:那妹妹一早不打算活的,是为了她的兄长苦苦哀求才委身事贼,可见她对她兄长的重视,更在自己性命之上。
如此回到家中后,她又怎么可能出卖兄长?
盛睡鹤后来上岸去杀人时,专门问了那兄长为什么,那兄长说的理由他到现在都记得非常清楚:第一,他怕万一,就算妹妹不出卖他,万一失口说出真相,又被有心人听到之后散播呢?第二,他愧对妹妹。
那时候的盛睡鹤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既然自知愧对于她,为什么还要将她逼死?!”
那兄长其时已经被折磨的只求速死了,闻言不假思索道:“正因为我愧对她,所以只要她活着,我无论是看到、听到、想到,都会觉得不自在,觉得无地自容。只有她死了,葬了,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了,我心里才能够安定下来!”
盛睡鹤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他让公孙夙的人把那兄长凌迟了。
足足三天三夜。
那兄长被绑在桅杆上,因为舌头在起初就被割掉,再怎么痛苦,也只能发出无声的惨呼。
血水顺着桅杆流淌在甲板上,纵横淋漓,海风猎猎都吹不散那股子血腥气,而船畔挤满了闻着腥味来的恶鱼。
十二岁的盛睡鹤就那样搬了个椅子坐在甲板上,定定的看了三天三夜。
那三天三夜里,随行的人都有点心惊肉跳——一则是盛睡鹤期间不饮不食,哪怕嘴唇干裂,水递到他手里也被挥开;二则是他的眼神,看似一点没离开过正被凌迟的人,可大部分情况下,却是放空的。
彼时的小小少年眉眼尚未长开,然而雪肤墨发,星眸剑眉,唇色如血,坐在被凌迟的人棍畔,望去仍旧容颜如画,甚至有种别样的诡异与凄艳的华丽。
所以他涣散的瞳孔空空落落,像是充满了无穷的情绪,又仿佛什么也没有——格外的叫人心悸。
一直到凌迟结束,行刑的人硬着头皮上来请示尸体该怎么办,盛睡鹤才仿佛大梦初醒一样,倦怠的吩咐了句:“丢海里喂鱼!”
尔后踉跄回舱,足足睡了两日才缓过来。
那次回到玳瑁岛后,公孙夙很是关切的询问了一番——盛睡鹤想方设法的搪塞过去了——其实也不能算是他搪塞过去,公孙夙是看出来他在敷衍自己的,但公孙夙也知道,这义弟年纪虽小,却极为固执。
他不想说的事情,无论威逼利诱还是示好怀柔都没用。
譬如说他的来历,他五岁之前的记忆。
之后盛睡鹤被公孙老海主丢进乌衣营——那种极端的环境里,他根本无暇去缅怀过往。
如此数年的血与火的磨砺下来,迅速成长的盛睡鹤,已经可以用很平静的态度,去面对曾经无法接受的事情了。
这也是当初跟盛惟乔聊天时,他随口就说出那对兄妹的故事的缘故。
——最难过最在乎最刻骨铭心的事情,其实都是说不出来的。
此刻由盛惟乔的举动,想到那对兄妹,盛睡鹤却并不觉得暖心,这倒不是他还耿耿于怀这段往事——而是勾起了他早年的回忆,那些回忆曾经有多懵懂,知事后就有多残忍。
以至于他出神片刻之后,惊讶的发现自己竟不自觉的扼上了盛惟乔的咽喉,虽然没有用力,却也将要害牢牢桎梏住,只须劲力轻轻一吐,就能让这女孩儿从此长眠不醒!
盛睡鹤迅速收回手,紧张的观察了会盛惟乔,确认她一直睡的很沉,根本没发现自己的动作后,才如释重负的吐了口气,只着单衣的背上,密密的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用力闭了闭眼,努力压下胸中近乎激荡的戾气。
但把情绪从往日的回忆里抽离之后,盛睡鹤低头注视着埋头在被褥中安睡的盛惟乔,眼神渐渐戒备:只是一床被褥而已,却引的自己如此心神不宁……
长此以往,这女孩儿对自己的影响……
“应该不关这乖囡囡的事情,是我在盛家这两年过的太悠闲了点,以至于心志都在不知不觉中软弱下来了。”盛睡鹤凝目良久,慢慢的转开视线,暗忖,“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古人真是诚不我欺!”
从被公孙夙救起的落魄孩童,到威震海上令敌人闻之色变的“鸦屠”,再到现在南风郡三大势家之一盛家的准继承人——在常人眼里这样的成就已经有些传奇了,但在盛睡鹤的计划中,眼下不过是刚刚起步罢了。
他还有无数云诡波谲甚至血雨腥风的未来。
眼下这点温情虽然误打误撞触及了他一直以来的心事,但也只是触动一下罢了。
盛睡鹤很快就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不轻不重的扯了扯盛惟乔散在被外的一缕长发,轻笑出声,“难怪你爹当初要想方设法的把我骗去盛家……他是笃定你能讨我喜欢么?天真软糯的小妹妹?”
盛惟乔睡的很沉,虽然察觉到头发被扯住,但拉了几下,盛睡鹤放开后,她也就松了手,继续睡了。
次日早上,她醒来后,一眼看到盘腿坐在榻头的盛睡鹤。
他似乎醒了有一会了,低头看过来的目光十分清明,对望之下,嘴角迅速弯起:“乖囡囡,为兄是不是很守承诺?”
“雨还没停呢?”盛惟乔眼中满是笑意,面上却写满了“我才不要夸你”,努力板起脸,一本正经的问,“这样今儿个会有船来吗?”
盛睡鹤似笑非笑的捏了捏她鼻尖:“不好说,得去海边看看。为兄待会给你弄了早饭就去……你去吗?”
盛惟乔忙道:“当然去!”
这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可不敢落单——不说落到天知道藏那的海匪手里了,就她这娇娇弱弱,随便哪个角落蹦条蜈蚣出来,也足以吓的她花容失色了。
实际上要不是前年来玳瑁岛的途中听许连山他们提到过盛睡鹤的武力,知道有这哥哥在,自己的安全还是有一定保障的,她这会估计愁的饭都吃不下。
“乖囡囡,梳子在那边的石台上。”兄妹俩起身后,盛睡鹤就忙开了,先是烧水给自家娇生惯养的妹妹梳洗以及饮用,跟着还得出去找食物——初五跟他都是捕猎的好手,然而盛惟乔对着一大早的烤肉流露出食难下咽的表情后,他只能再领着初五去门口的小溪里摸了两条鱼,给她专门熬了罐鱼汤,还撒了把野葱,做的香气扑鼻了,这妹妹总算舒展了眉宇。
盛惟乔捧着粗陶大碗小口喝汤的时候,盛睡鹤就着直接从外面舀来的泉水吃早就凉透的烤肉,偶尔抬头看到女孩儿一头青丝松松散散的披在脑后,差点就要拖到地上去了,随口提醒,“还有铜镜,反扣在那儿呢,虽然照的不是很清楚,倒也还能用。”
他一个人住这里的时候虽然没这乖囡囡讲究,但基本的仪容整洁还是会保持的。
“我刚才看到了。”谁知盛惟乔喝了口汤,露出苦闷之色,“但我不会梳头,有东西也没用啊!”
盛睡鹤:“……”
枉他自认已经很用心的在服侍这位掌上明珠了,合着还是做的不够?
叹了口气,将剩下的一点烤肉全部递给初五,盛睡鹤从旁抽了条旧帕子擦了擦手,起身去拿梳子跟铜镜,“为兄试试!”
他倒不是看不得盛惟乔披头散发的样子,问题是这女孩儿一头乌发长及膝后,这会坐在石凳上,都快着地了,若不设法绾起来,等会去海滩那边,路上枝枝叶叶的,怕是会一路勾过去。
“我要随云髻!”打小被伺候惯了的盛惟乔,立刻非常配合的坐直了身体,方便他为自己梳理长发,放下粗陶大碗,不忘记提出要求,“珠花跟簪子搁石榻上呢,那朵珊瑚珠攒的珠花插在左边,哥哥别忘记了啊——之前应姜她们都说插在左边比在右边好看!”
盛睡鹤沉默的去拿了珠花跟簪子,然后沉默的给她梳发,最后沉默的……给她编了两条油光水滑的麻花辫,将珠花跟簪子比划了半天,最后无能为力的叹口气:“乖囡囡,要不……咱们就将就下,今儿个不戴珠花了?”
——虽然他自己梳洗穿戴向来利索,也很喜欢看这女孩儿梳双螺髻的模样,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替女孩儿家梳发的手艺能跟绿锦、绿绮比……
就是编麻花辫,还是早年在船上学绳结时顺带会的!
看着盛惟乔打量几眼铜镜后,迅速垮下来的脸色,他莫名的有点愧疚,安慰道:“反正咱们乖囡囡长的好看,就算不梳随云髻也是个美人儿,对不对?”
这话说出来之后,他立刻又觉得不对:老子又不是这女孩儿的佣人!!!
从昨晚到现在,可以说这女孩儿醒着的时候,他一直都在兼任下仆、侍卫、厨子以及兄长等数职好吗?!
做哥哥的做到他这份上完全不需要亏心了好不好?!
现在只是不会梳什么随云髻而已,为什么就要觉得愧疚?!
他又不是专门伺候这女孩儿梳妆的!
该愧疚的是这个什么都不会,连他烧水的时候帮忙添柴都不行的乖囡囡才对!
果然这掌上明珠被一群人伺候惯了,举手不动看身边人做牛做马的理所当然太甚,竟不知不觉把他给影响了吗?!
想到这里,盛睡鹤把脸一板,干咳一声,“反正为兄就会梳这一个!”
小孩子就是不能太惯!
想想前年在坟场那会,这乖囡囡抱着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求饶的时候,别说给她梳俩麻花辫了,就是把她这头长发拎起来在脖子上绕两圈,这乖囡囡敢有意见?!
盛惟乔不知道他的心思,对着铜镜左看右看,越看越沮丧——盛兰辞夫妇就她一个女儿,千宠万爱之余,对于打扮女儿从来也是不遗余力,所以女孩儿的衣裙首饰向来十分可观,也养就了爱漂亮的秉性。
她这个年纪,又不是生来清淡出尘的性子,自然是不会欣赏寡淡素净的美的,终归还是喜欢明艳鲜丽的妆饰。
这会铜镜里固然粉面桃腮雪肤乌发,诚然如盛睡鹤所言是个美人儿,但美人身上穿着盛睡鹤两年前的旧衣,盛睡鹤的衣袍以玄色居多,这身也不例外,梳着朴实无华的麻花辫,连红头绳都没有一根——盛睡鹤找了两条旧衣带给她系的——盛惟乔看的简直是悲从中来,特别不开心的把铜镜倒扣到石桌上,以求眼不见为净。
不过为了照顾盛睡鹤的心情,女孩儿还是有气无力的说了句:“没什么……反正咱们马上就回去了,哥哥往后多学学就好!”
盛睡鹤直接被气笑了:多学学?你还使唤老子使唤上瘾了啊?!
他懒得接这话,拍了拍女孩儿的脑袋:“乖,去把斗笠戴起来,咱们现在去看看海上的风浪情况如何,若今儿个还没人来接,咱们得做好再过一晚的准备!”
第十二章 无语凝噎的盛睡鹤
盛惟乔虽然前年就来过一次这山谷,但当时因为徐抱墨偷藏海瓜子的事情,弄的十分尴尬,以至于公孙应敦许诺的野味都没能吃上,一行人就撇下初五匆匆回去了。
所以从山洞到海滩的路,她还是第一次走。
“是不是走错了?这里根本没路啊!”以至于她走了一段,第三次扶正被路旁枝叶打歪的斗笠,特别怀疑的问盛睡鹤,“是不是你太久没回来,记差了?”
盛睡鹤低头看她,盛惟乔在同龄女孩儿里不算矮,但跟已经比盛兰辞高出半个头的他比起来,就显得娇小玲珑了。
这会穿的又是他两年前的旧衣,极宽大极不合身,尽管系了好几层带子,袖摆仍旧显得空空荡荡的。
因为山洞里没有雨伞,盛睡鹤好不容易才找出两顶斗笠,这斗笠对他来说刚刚好,戴在盛惟乔头上却跟顶着把伞似的了——这会盛惟乔一手掩着多余的衣裾,一手扶住了斗笠的边沿,过于宽敞的袖子从她手臂上滑落,被迎面而来的海风鼓满,一路退到肩头,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藕臂来,在阴沉沉的天色下,莹润生辉。
“这谷里向来就没什么人来,当年的一条小路,还是为兄自己开的,现在两年过去了,当然是看不出来了。”盛睡鹤见她光顾着不让斗笠被四周草木打下去以及质问是否走错,根本没注意到快要走光的处境,嘴角不禁扯了扯,伸手替她把袖子拉下来,“你等一会,为兄替你把路再开出来。”
他昨天两手空空领着盛惟乔来谷里的,现在唯一的武器,也就是从不离身的匕首。
虽然这柄匕首在盛睡鹤手里运转自如,可谓是如指臂使,沿途砍枝断叶都显得轻描淡写游刃有余,毕竟太短了,偶尔遇见枝叶特别繁茂的路段,兄妹俩都要停下来等会,盛睡鹤才能将障碍全部清除。
如此总算从树林里钻出来,看到面前一片开阔的沙滩地以及远处汹涌澎湃的海面后,盛惟乔都没空失望这情况今天多半又没船来接了,遗憾道:“可惜徐抱墨那柄软剑不是常见之物,不然哥哥你现在要是也有一把,方才咱们可要轻松多了!”
“说到咱们那位徐世兄。”盛睡鹤从袖子里取出一方旧帕子来,慢条斯理的擦拭着匕首上沾到的草木汁液,含笑问,“这两年徐家差不多每个月都要遣人上门求情,妹妹现在终于主动提起他来,可是觉得气出的差不多了?”
“早先哥哥帮我揍了他一顿的时候,就已经出了气了啊!”盛惟乔摊了摊手,“之前也不是故意不想提他的,只不过看爹娘不想提他,怕说了惹爹娘担心,所以才故意不讲他而已——说起来哥哥这次去长安,若是考的好,没准天子也会赐你一柄差不多的软剑呢?那软剑可好用了!”
盛睡鹤笑眯眯道:“乖囡囡这么喜欢那柄剑,依为兄说你不如索性就答应徐家之请,嫁过去做世子妇算了!如此徐抱墨的东西也就是你的,苍梧郡离南风郡那么近,只要你回去透个口风,还怕徐家不立刻遣人星夜飞驰把剑送来给你?”
“我才不要他的呢!”盛惟乔闻言,眉毛顿时一皱,哼道,“那人秉性跟咱们二叔半斤对八两,天底下又不是没有好男儿了,我做什么要嫁给他这样的?!”
想了想又坚定的补充了句,“天底下就算只他一个男儿,我宁可一辈子不嫁人也不要跟他那样的人过!”
盛睡鹤忽然觉得心情不错,笑眯眯的捏了捏她面颊,道:“乖囡囡不愧是为兄的妹妹,果然有志气!”
“哥哥你看这个海,今儿个会有船只来接咱们不啊?”盛惟乔对徐抱墨这个人早就没什么兴趣了,哪怕徐老侯爷至今都在孜孜不倦的推荐他这个独孙,所以很快就转移了注意力,望着面前可称波澜壮阔的海面,忧愁道,“我怎么瞧着有点悬?”
盛睡鹤随随便便的看了几眼海面,“嗯”了一声:“这情况大船出海都危险,就跟前这海滩,只能舢板上来。大哥那边就算有胆子派船来,也没胆子让你上去……今儿是肯定不会有人来接了,咱们回去收拾收拾,预备再过一晚吧!”
“可是公孙海主,我是说哥哥你那大哥怎么办?”盛惟乔闻言,迟疑了下,但还是道,“咱们昨儿个就猜他多半是被绊住手脚才没能及时派船来接的,这一晚上都过去了,也不知道那边现在是碍着天气没能来接呢,还是就算天气好也接不了?”
“咱们现在受困谷中,就算知道什么坏消息,也是无能为力,所以就当他一切都好,碍着天气才没能来接吧!”盛睡鹤目光微闪,笑道,“毕竟乖囡囡,现在到了午饭的饭点了,咱们的午饭还在到处跑呢!”
他这么浑不在意的态度,顿时让盛惟乔起了疑心:“你是不是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该不会你早就知道谷口的陷阱,也知道这两日的天气,故意把我骗进来跟你一块的吧?”
这么说时,盛惟乔目光紧紧的盯住了他脸上的表情,不肯遗漏丝毫。
但盛睡鹤连眉毛都不动一下,坦然自若道:“乖囡囡,你这话说的,仿佛为兄对你存着什么坏心思一样——你扪心自问,为兄是这样的人?”
盛惟乔想想昨晚这人好说歹说都不肯要被褥,哪怕自己主动提出一块盖他也是推辞掉的,要不是自己找了个怕打雷的借口,这人今早多半就要被冻病了……这情况要说他对自己居心不良实在没说服力。
不过心念转了转,还是怀疑:“你故意骗我进谷来也未必是对我存着什么心思啊,也许是其他目的呢?”
盛睡鹤心说你总算猜到了,面上却依旧一派波澜不惊,微笑:“噢,是什么目的?乖囡囡快说与为兄听听!”
“我要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