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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人-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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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仲濂的声音不轻不重,每一个字却都像石头一样打在王正来背脊之上。
  王沛是他的幼子,他原本是想让他走自己的仕途,在地方上历练之后入京,然后在入阁。谁知道,那混头小子仰慕的却是祖父,威震西北边境,却死于自己反叛部下之手的祖父。在疆场的确可以建功立业,但也着实短命,王正来虽然有心,却最终没有把王沛拧回来。
  建功立业就建功立业吧。他实在想不明白,王沛为什么会献关。
  “顾大人,太后娘娘,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王沛自幼受臣父亲教养,一心为国,怎么会做出这种通敌卖国之事呢。”
  说着,他又伏身,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的。
  沉闷的声响传遍真个宫室。许太后吐出一口浊气来。隔着屏风看向顾仲濂。顾仲濂的手抠着红檀木的盆架上,一下一下,窸窸窣窣。
  不光王正来,事实上殿中的每一个人都在焦虑。
  福王“打死”了晋王。这件事是原本是顾仲濂的谋划,事先在晋王的酒中下过毒,一旦血气翻涌则会暴毙而亡。之后福王被拿入府中圈禁,晋王府也被禁军看守,顾仲濂最初谋划是,若青州不反,则顺势贬废福王,收回青州军队与土地,若青州反,则开恩赦免福王,令其戴罪立功,剿灭青州叛军买,只要紫荆关能守住半个来月,则可引河西九郡之军围困青州。
  可是谁能想到,具线报,在晋王身死的那一夜,青州将领楼鼎显就已经率兵奔袭了紫荆关,速度之快,就好像一早就做好准备了似的。
  然而更要命的是,具前线回报,原本紫荆关鏖战艰难的,却不想青州军中有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独身叩关。王沛看见她,竟让所有的人都把箭都停了。结果楼鼎显后来几乎一兵未损就架上了云梯,砍掉了城门上的将旗。
  兵不血刃。
  楼鼎显的军队过了紫荆关,一路奔袭。地方上虽然也在顾仲濂的安排之下,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可是谁曾想,青州将领恨朝廷纵容福王,坑害晋王性,他们被陆佳的“忠孝节义”
  熏染多年,又自尊自己是护佑幼主一路过来忠臣良将,加上宋简这一战早做足了准备,前线杀红了眼,城中粮草接上,地方上寻常的军队,哪里能与之抗衡。眼看这一路,又要杀到白水河了。
  “太后娘娘,老臣愿替小儿受死啊!”
  “够了!”
  许太后厉声呵住了他,压下胸口的起伏:“王沛现在何处。”
  陈鸿渐道:“在楼鼎显的军中。青州军要求朝廷七日内送晋王灵柩渡河,否则就杀了王沛。”
  许太后冷然一笑:“王阁老,你看看,不是朝廷不念你一门忠良,朝廷现在根本就杀不了他!”
  王正来说不出话来。
  强兵临于城下,此时的局面和去年冬天何其地相似啊。唯一不同的是,去年的冬天,自己的女儿一个人奔赴大雪之中,独自应了整个大齐的劫难。现在呢,许太后的眼眶发红,被她狠心抛出去的女儿,现在就在京城,可是,她还有脸再见她吗?她还有脸逼着身心俱伤,被世人作践入尘埃的女儿,为眼前的风雨飘摇筹谋吗?
  “顾仲濂,当如何?啊,你告诉哀家,如今当如何?”
  顾仲濂垂下眼来:“河西九郡的军队已经在调动了,朝廷赦免福王,九郡之力并上朝廷在白水河的军力,完全有把我歼灭青州的军队。如今,是要拖住青州军。太后……应该见一见公主殿下。”
  “顾仲濂!你给哀家住口!哀家就只有一个女儿,为了大齐的江山安定,已经被你们折磨得遍体鳞伤了,她虽然是公主,但她也不过是个女人,你们这些男人,啊?献关的献关,推责的推责……”
  “太后娘娘!当年娘娘有大义,公主明大义,我大齐江山才得以稳固,万岁的皇权才得以彰显,公主既受万人供养,自当救国家于危难!”
  “顾大人,你不要以为你将你的儿子……”
  “太后娘娘!”
  许太后内心之痛,口不择言,险些就要说出秘辛之言,顾仲濂顾不上君臣之礼,陡然提高声音喝住她。


第59章 执念
  其实, 在混乱的局势中求胜求稳, 谁没有一点牺牲呢。
  太后被顾仲濂呵得一怔,终垂眼沉默。她一沉默, 殿中的其余人也都跟着沉默下来。王正来老泪纵横,却也不敢再说什么,被陈鸿渐扶起来后, 垂头忍回泪默默地走到一旁。
  顾仲濂道:“诸位大人请先回去。我与太后娘娘详谈之后再议王沛之事。”
  众人退过殿门外。顾仲濂伸手亲自闭合殿门。
  那日在下雨, 天闷得厉害。殿门一启一和,雨声和光色也都跟着一盛一平。顾仲濂回过身来,望向面前那盏云母屏风。
  “一旦白水河被攻破, 青州就兵临池下。许闻邵,青州不灭,你纪家的天下,是坐不稳的, 如今是个困局,但也是剿灭青州唯一的机会,不蹭此时借河西之力, 灭青州,你与万岁, 终究将再受宋家节制,我组出的这个局, 不是为我顾仲濂一人的私欲,为的是大齐,为的是你。”
  屏风背后传来一声带着哭腔的叹息之音。
  顾仲濂心头一痛。
  他缓缓地闭上眼睛:“闻邵, 我和青娘唯一的一个孩子,已经把性命交到你女儿手上,她死,我则断子绝孙。你是太后,我无法逼你做什么。”
  说着,他垂头笑了笑:“事实上,比起历朝历代其余的皇族,你与你的女儿,已算对得起列祖列宗……”
  “别说了。”
  屏风后来的人声若游丝。
  “我知道你恨我,恨我逼你把自己唯一的儿子送上琅山,恨我逼他与纪姜一道……”
  “闻邵。”
  他唤她的闺名:“你我虽然自幼相识,年少相知,哪怕先帝死后,你我能续前缘,你肯将你这个人给我,却仍怕我会图谋纪家江山,要以吾子性命为筹码逼我为臣,青娘恨了你我一辈子,她可以恨,我没有资格恨你。没有你,我顾仲濂走不到如今的位置上来,但既然我身为内阁首辅,就必须为大齐皇权的稳固谋划。”
  许太后弯腰,双手撑额。宽大的凤凰纹袖子遮蔽了她的脸。
  “你如今是冠冕堂皇了,对……对!”
  她声音颤抖起来:“你是一心都为了大齐,不惜舍掉子嗣的性命,你是个男人,你肯,我不肯!你说我懦弱也好,说不识大局也罢,我已经断送了我女儿的婚姻,毁了她的一生,我不能亲手把她逼到绝路上去……”
  她的后拧着额前的发:“顾仲濂啊,我没脸再见她了,没脸啊!”
  “你怎么知道公主不肯!”
  “我不准她再肯!”
  顾仲濂哑然。他突然也有些无力。如果朝堂之上,每一个人都可以冷弱这青瓷盆中的冰塑,那么局面会简单很多。然而人毕竟是有情的,纪姜亲手伪造宋家某逆的证据,却又无论如何也不肯要了宋简的性命。
  若当初,公主的心再冷那么一丁点,宋家早就被斩草除根,哪里会是如今的困局。
  反观屏风后面的女人,夫君软弱,养子年少,河西九郡蠢蠢欲动,蒙古一族也虎视眈眈,地方兵强,朝廷军弱,在各方制衡之中,她眼清目明,手段果绝,哪怕不舍还是为朝廷亲手断送了她女儿的一生。
  许闻邵,她也不是糊涂人。
  可是,哪里能没有一丝情在。
  于是,顾仲濂不再说话了,靠着屏风沉默地立着,由着她在背后发泄。
  天渐渐暗下来,外面暴雨倾盆。七月来了,风雨一阵来就带来一阵凉。许太后就算流泪也不肯哭出声音,靠在屏风上的顾仲濂却还是隐隐感觉到了,背后那华衣人肩头的抽动。
  “算了。”
  顾仲濂仰起头:“也许自有天数,一切看造化吧。”说着,他立直身子,拍了拍背后压皱的衣料,抬步往外行去。
  陈鸿渐等在殿外。
  风大雨急,他虽然站廊下,身上的朱红色的官袍已经被雨水染成了褐色。
  “娘娘怎么说。”
  顾仲濂长吐出一口气:“我去晋王府。”
  陈鸿渐还不死心:“青州给出的是七日之期,信王和福王那边回话说,调军的军令已经传回,可是,河西路远,这军令抵达最快也得七天,来不及啊。”
  顾仲濂行入雨中,一旁的内监忙追出去替他撑伞。
  雨太大了,如刀一般铺面而来。雨水在耳边炸裂开来,顾仲濂提高了声音:“来不及,就把晋王的灵柩交给青州,再把我交给宋简。”
  “什么?”
  陈鸿渐在雨里愣了一步,身旁的内监没注意到,行到前面去了,致使他一下子被雨包裹。
  雨太大了,天也黑尽,陈鸿渐几乎有些看不见前面的人了。
  “顾大人,你将才的话究竟是何意啊?”
  顾仲濂回过身来:“陈大人,只要青州军不渡河,无论宋简要什么,哪怕要我顾仲濂绑到宋子鸣陵前千刀万剐,你都给我答应他,这是朝廷唯一的机会,一定要撑到信王的军队过来。”
  陈鸿渐愣在原地。
  同时愣住的还有追到殿门前的许太后。
  万物悲鸣不已。
  诚然这是一个千疮万孔的大齐,这是一个腐朽难支朝廷,它的君王颓弱,枉信小人。但它仍然是纪姜的家国,仍然是许闻邵的归宿,承载着百官敬忠报国的虚望,还有顾仲濂的报复。以及千万百姓对平定生活的渴望。
  既有人举旗万像更新,除腐根长新叶,就有人执着不悔,为他流尽最后一丝血。
  无关是非对错,这是人活一世的执念和选择。
  ***
  晋王府中此时正一片愁云惨雾。
  雪白色的灵幡被雨水打湿,纸灰因外面的潮湿而飞不出门,只能在灵堂之中孱弱地打着旋儿,天地之间满是尘泥的气息。
  余龄弱沉默地跪在晋王的棺椁前,其余的妾妃都跪在她的身后,哭地梨花带雨,楚楚可怜。余龄弱默默地仰起头,头顶是一盏孤独的悬灯,她的眼睛发涩,也有些疼,灯罩晃动出了双影。
  烛火噼啪一声响。身后有人替她罩来一件薄裳。
  她低头回眸,看见了立在灯影下的宋简。
  “禁军那些人还守在外面吗?”
  她伸手捏住衣领,拢于肩上。
  “还在。”
  身后的女人们哭声此起彼伏,余龄弱心头愤烦。
  “都别给我哭了!”
  这么一声,惊得廊上避雨的鸟雀都腾起窜入黑青色的乌云之中。
  “人活着的时候你们笑,人死了你们哭,一个个的披麻戴孝还能用胭脂水粉匀干净脸面,还美给谁看,指望我再把你们放出去寻别地逍遥自在吗?”
  她说着说着,眼中又浸出了眼泪,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这么多日了,不是早流干净了吗?
  晋王不明不白的死了,与晋王有关的荣华,身份都随着他的血一道流泻干净了。出嫁这么多年来,她凭一人之力和陆佳,和宋简周旋,忍受夫君的荒唐,忍受一府小妾矫情,她不爱晋王,但她是把那个男人当成一生的倚仗在竭力维护。
  想着,她撑着身子从地上站起来,也不顾外面大雨磅礴,径直走过二院门,又推开前院的正门。一把寒光闪闪的刀挡在她面前。
  赵鹏道:“娘娘,末将职责所在,护卫王府众人安全,还请娘娘留步。”
  余龄弱周身被雨水淋湿。模样看起来有些疯魔。
  “我王府的安全?”
  她笑着问出一句,继而提声续道:“王爷身死,朝廷不惩治凶手,却将我们围困在府中,我们有什么罪过!这又是什么道理!”
  赵鹏无言以对。“末将是奉命……”
  “奉命困死我们吗?如今是七月的天气,就这样不入殓,白白地放在棺椁里,朝廷,可还认纪呈实皇家子嗣!”
  雨声虽然大,但她的声音还是清清楚楚的地落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赵将军,你给本妃听好了,本妃今日就要出府,我要带着王爷的灵柩入宫,我要亲眼看见凶手给我夫君偿命。”
  说完,她迎着那把刀就走了上去。
  宋简在她身后忙将她拽回。“冷静一点!”
  余龄弱回过头来:“你让我怎么冷静,宋简,也许你是对的,这样一个朝廷,根本就不值得留什么余地!若我青州能攻破帝京,为我夫君报仇,那我余龄弱今日就算死在这里的,也在所不辞!”
  宋简撑着余龄弱摇摇欲坠的身体。
  这个接近疯魔的女人吐出了人间最真实惨烈的爱恨情仇,反观他所爱之人,反观他自身,却都还活在一个巨大而无名阴影之中,无以拼上一切,去求一个酣畅琳琳。
  “娘娘,请息怒。”
  禁军后面突然传来一个人声。赵鹏一怔,众人也跟着回头,人群很自然的分出一条道来,一人身着朝服从漫天的雨帘里走出来。身穿朝服,手上虽然撑着一把伞,周身却已然被雨水淋了个湿透。
  宋简料到了他会去寻纪姜,却没有想到,他会走到晋王府来。
  他行过那条禁军让出来的道,走到余龄弱面前。“人已死,请娘娘节哀。”
  说完,他朝宋简看来:“宋公子,多年不见,顾某有些话,想单独与你说。”


第60章 当年
  宋简笑了笑:“有话要说, 可以, 先祭拜过王爷,宋简再听顾大人的道理。”
  余龄弱张口要再说什么, 宋简却扣住了她的肩膀。
  “娘娘放心,王爷的公道,宋简定会讨回。”
  晋王的灵堂就设在王府的正堂, 棺材还没有封, 天气炎热,晋王的尸身已经隐隐有些发臭,几只虫蝇围绕着棺材飞舞, 宋简合上正堂的大门,顾仲濂的影子便被高壮的白烛映到竹影摇曳窗上。
  宋简亲手点了一只香,转身呈递到顾仲濂面前。
  顾仲濂立在门旁拧衣摆上的雨水,水顺着地上的缝隙蜿蜒至宋简的脚边, 两个人的影子在门户上交叠到一起,因果轮回从雨声人影里龃龉而过。顾仲濂抬起头来,望着面前一点猩红的火光。
  “宋简, 顾某有一句话想问你。”
  “顾大人情问。”
  “宋子鸣若见今日之局,是该明目还是不明目。”
  宋简笑了笑, 转身将手中的香摁灭在香炉之中。“大仇得报嘛,手段脏些也没什么, 况且,顾大人,比起你的制衡之法, 坑害晋王性命,我宋简,不过作壁上观,收渔翁之利而已。”
  说完,他冲着外面仰了仰下巴:“整个晋王府,整个青州的如今恨毒朝廷。七日之期不可改,其实今日不该来这里,你应该跟着你的儿子去寻纪姜。你们朝廷不是很爱将她推到救国救民的至高位上来吗?你们大可试试,她这一回,还能不能力挽狂澜。
  顾仲濂松开拧在手中的朝服衣摆,望向棺旁无名一角,短促的笑了一声。
  这一声中颇有些自嘲的意味在。
  “对,其实你也明白的,当年的临川公主也是一枚棋子。真正在背后谋划的人,是我顾仲濂。不瞒你说,我与你的而父亲政见不同,已有多年,尤其在削藩一项上,他主张举大旗,走直道,我不认同。”
  “是,你讲政治迂回,行制衡之道。对于我而言,其中无关对错,今日我站在你面前,不过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他抱臂,靠立在棺木上。
  “你跪上文华殿,走我父亲当年走过的哪一条路,我可以考虑放过大齐皇室。”
  说完,他偏头凝向顾仲濂的双眼:“还有,顾大人,我知道你在计划什么,无非想拖住白水河对岸的青州军队,等着信王和福王从河西调兵过来。其实,我不大在乎,不管是在白水这一岸,还是在帝京城,我青州和河西都免不了要杀一场,你若愿意拿性命换,宋简就看在纪姜和我那未出世的孩子的面子上,再给你们大齐朝廷,一口气喘。”
  顾仲濂闻话一怔。
  “孩子?”
  宋简点头,“对,你们的临川公主怀了我的孩子,乱臣贼子的孩子。”
  顾仲濂仰头笑出了声。
  “哈……宋简啊……不知临川公主有没有跟你提过,两年半以前,你和她失去的那个孩子……”
  两年半以前是什么时候。
  宋简怔住。将好是宋家获罪的时候。纪姜那时身怀有孕吗?
  “什么意思?”
  顾仲濂摇了摇头:“你们小辈的私情私恩,你们自己去解吧。宋简,我今日来,是让你报仇,你若肯令青州退兵,我就随你处置。”
  宋简强迫自己从两年多以前的追忆中回头。
  “退兵不可能,但我可以再给朝廷多半月的宽限。我也不想一场仗打个三四年的,最后落成割据之势。”
  顾仲濂垂眼笑笑,他摊开一双手:“好,宋简,说你的条件吧。”
  ***
  一连四五天的大雨,将纪姜窗外的一株玉兰打得七零八落。
  纪姜的身子本就孱弱,几日来又有忧思,胎气伤得厉害,顾有悔把林舒由拽到了园中来来照顾,自己却一连几日都不见人。纪姜下不得榻,全然不知道宋简与朝廷的情况的,林舒由也只管在汤药上用功夫,别的话一句都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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