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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人-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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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刑部大牢中,宋简靠着墙盘膝坐着。由于邓舜宜的关系,没有人给他上刑具。他周身自在,人也上算平静。牢中有一个被囚禁多年的前朝老臣,当年他父亲被陷害入狱的时候,就常与倾谈。如今几年过去了,老臣子已经年近古稀,夜里头,盘着佛珠儿与宋简闲论。
  论及那本被父亲翻烂了的《菜根谭》,又论及前朝名士在牢中修参佛经而坐化的事。宋简多半是听,偶尔评说一两句,那种将要困老而死,静如明镜的心,像悬在他头顶的一层佛光。宗教,中庸之道,这些东西救济着迎死的文人墨客,他看着那个老人手中不断走数的佛珠,想着父亲在牢中翻书的情景。也不由得回望自己短暂的一生。
  人为某种比家族生死更广大的信念而活。到头一定会伤害自己,伤害家族。这种愧疚感甚至比死更加可怕,那人要如何自救于这愧疚苦海呢。
  从前,宋简以为父亲看《菜根谭》是要为自己失败寻找一个理由。
  是因为他做了大齐的直臣,孤臣,不识中庸之道,才落到如此下场。如今,他又觉得,自己还是想浅了一层。当年的父亲,一定十分心痛。因他一人而断送了宋简的整治生涯,害了宋意然的一生。他一定心痛欲裂,急于寻到一个自解的出口。
  于是才有那本被翻烂的《菜根谭》。
  临死之前,人大多的是脆弱的。之将一生所有的对错,都收敛到为人处世的真理之上,认真面对性格与执念所带来的灾难。或者用宗教的大爱来超脱人世间的羁绊,才能把对亲族的愧疚,稍稍掩去那么一点。
  当宋简在牢中,听到宋意然的死讯时,极痛呕血,几乎昏死,又被那老臣一声一声的佛号唤醒。他才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临死之前,沉默寡言,不肯舍给子嗣一点温情,而是埋头书本,一遍又一遍读那些无用的文字。
  若不如此,父亲死前的内心,一定搅若碎肉,生不如死。
  昨夜里,那个被囚禁多年的老臣断气死了。
  近晨间刑部让家中人来殓尸。
  来的却是一个妇人,她插着素银钗,着布裙,人面憔悴。一声不啃地麻木地收敛着老臣的尸体。
  女人走后,狱卒中有几个在议论。
  “好好的一个书香世家,男丁发配的发配,病死的病死,一个家族就这么败了,在帝京,通共剩下这么一个女儿,多惨。”
  他说完,便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悄悄指向宋简牢室,示意他别在说了。于是那人只好止了声,回头望向宋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宋简将自己的目光移到墙山。
  几年过去,刑部大牢的格局也做了改动。他如今所在的这一间牢室很大。是将当年父亲所在的那间牢室和关押他的那间牢室架通而成。他曾经在牢中刻写过的字,还留着淡淡的痕迹。
  当年他写:“崖穷犹可涉,水深犹可泳。”
  王守仁的《不寐》中的两句,刻满了那道青色墙,如今经人打磨,又被牢狱之中的人抚摸,复写,已成了一片凌乱刀痕。但那仍然可以让他回忆起当年心境。字体是她教纪姜写的思白体,力道是他对纪姜的恨,对朝廷的恨,和对命运的不甘。
  如今他抬头望去。轻轻的将那两句话吟念出来。
  “崖穷犹可涉,水深犹可泳。”
  却已然有了另外一层意思。
  “崖穷犹不畏,水深犹敢赴。”
  他以掌击节,回忆纪姜吟过宫古调,嗓音清亮,不闻一丝喑哑。
  吟到第三回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你记得不清了。头调是错的。”
  宋简的手掌停顿下来,侧头望向那个说话的人。
  入眼是满身的缟素,不施粉黛,头簪一只白绢纱的堆花。
  宋简笑了笑:“那你再教我吟一遍。”
  周遭的狱卒都是得了邓舜宜安排的,开了锁就纷纷退走。
  纪姜扶着门,沉默地立在门口。穿道的风吹拂着人影,唯一一扇窗户透下的光,就落在她脚边,她似乎是刻意地退在后头。
  “你来看我,为什么又不过来。”
  纪姜的手抠在门木上,细碎的木屑嵌入指甲的缝隙,她甚至不觉得疼。
  “你为什么会去宋府,我不是告诉过你,留在公主府吗,不要轻举妄动吗?”
  宋简垂下眼睛。“我……平生只有一件后悔之事,就是把你和孩子丢在陆庄,让你们身陷危局。大火之后,我原本想安葬我们的孩子,但是火场中却没有找到孩子的尸骨。后来陆以芳告诉我她知道孩子的下落……”
  “别说了!”
  她抱着膝蹲下身来。
  宋简侧身望向她,“纪姜,我能为朝廷做的事情有很多,但我能为你和孩子做的,已经不多了。”
  纪姜的手指捏紧了肩头的衣料:“你和我,都该为救孩子而死,可是,意然不该啊……意然不该死啊……明明该我偿还她的……”
  她的话如软刀,钝割宋简的心。
  一时之间,他也潮红了眼眶。他有一个刚烈的而决绝的妹妹,为了他在军营里摸爬。也为了他身怀六甲而临于王沛的城门。一生的执念是为宋家报仇而杀纪姜。
  因为纪姜,他们之间曾经冷战,隔阂,可到最后,他们还来不及和解,她却对他显出了宋简和纪姜都只能仰望的姿态。要论‘宽恕’,她无声演绎,实有‘立地成佛’,‘乘舟彼岸’的灵智。
  她是个有情的女人。
  她身在富贵之家,看不见江山辽阔,岁月清长。也看不见百姓疾苦,万民生息。但她不输给纪姜,她有她的无畏和执着。
  “我这个做哥哥的……这一辈子对不起她。”
  话音刚落,闭眼则有眼泪滚烫地淌出。他忙抬手去擦拭。不及放下手却被纪姜握住。她似乎用尽了周身所有的力气,握得他骨骼发烫。
  “不是你对不起她,是我对不起她,是我纪家的朝廷对不起她。”
  说着,她双膝触地,在他身边跪了下来。
  “你做什么……”
  “你不是问过我,纪家朝廷和宋家的男人,再让我选一次,我会怎么选吗?”
  她抬头凝向眼前的男子。
  “宋简,反了吧。”
  她得声音不大,话声却来回荡跌在清冷的牢室之中。


第110章 轮回
  宋简却一时无以为答。
  牢室中依旧湿冷, 高厚的墙壁把炙热的阳光全部挡在外面。一生修炼下来, 他终得心平气静得将一生呈给挚爱的女人,奉给关情的万民时, 她却在他们彼此纠缠一生的问题上给出了另外一个答案。
  纪姜。
  不可能不心痛吧。
  他这样想着,目光也柔下来。撑着身子侧面向他。腿上旧疾在牢中犯得厉害,稍有弯曲就痛得钻心。他挪走不得, 只得伸出一只手。“你过来。”
  纪姜没有动, 却也忍不住低垂下头来,肩头悄悄抽耸,她的确心痛难当, 吐出这三个字,几乎断送她过去二十多年的时光。然而,做出决定却只是在宋家祖坟园中焚纸的那个寂夜。她抱着宋意然的孩子送她最后一程,宋意然血肉模糊的身体是实在难以的入殓, 其间耗尽了女人们的心力,才得以衣衫的完好,皮肉平整, 以保全最后的体面。
  她坟墓的旁边是宋子鸣与其夫人的坟。
  百草高长,而香烬, 纸灰,历经多年的风雨阴晴, 渐渐凝成黑色的油脂。
  宋家的惨案过去六七年的时光,当年宋子鸣下葬的时候,纪姜也像如今这样, 满身缟素立在坟前,那个时候还没有梁有善的当权,那个时候的顾仲濂也是个清明为官,为朝廷江山鞠躬尽瘁的模样。
  纪姜以为,宋子鸣满门的性命,宋简的前途,她一生的幸福。这一切都交出去,换一个升平年代,或许是值得的。而且,也不会再有比那时更惨烈的景象了吧。
  然而,旧坟前添新焚。
  女人白皙而美丽面庞,破碎的身骨皮肉,以及她无法想象的,临死之时的那种血肉疼痛。不断侵袭她的执着。
  究竟值得吗?
  时至今日,宋简敢说‘值得’,她却突然说不出口了。
  “过来啊。纪姜,你这几年流过多少眼泪了。要哭也来我这里哭。”
  声温语暖。在这样得一个脏污的地方,纵使被逼姿态卑微,纵使被逼行到悬崖边缘,他反而修回了少年的时代的从容。好像岁月清平漫长,他还有大把的时光,去爱,去追逐。可是,这种大义赴身的从容却令纪姜心疼不已。
  “宋简,我也剔肉挫骨……”
  她说着抬起头来,眼睛通红:“你快应啊……”
  宋简咳笑了一声。他拖着双腿向她挪了几步。
  手肘摩擦着地面,蹭得破了皮。他吐了一口气。“不要跟我犟,我这样,实不好看。”
  “是你在跟我犟!”
  宋简沉默了须臾。两个人无声地僵持。良久,他柔声开了口。
  “你要做亡国的女人吗?”
  他只以一句话,逼出了纪姜胸中压抑所有的悲哀。她呕心呕肺地呛咳起来,顶在喉咙里的那口心气一下子被咳吐了出来。她浑身颤抖。张口却说不出连贯的话来。
  “你不要……不要管我……只要……百姓不经……□□,只要……忠贤可避枉杀,我可以……我可以亡国。”
  话音将落,一双手臂却已将她温柔地搂入怀中。声音从她的头顶轻轻传来。
  “你大义凛然,但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我肯不肯,我舍不舍得。”
  纪姜的肩膀抽耸得厉害,宋简便抽出一只手来,一下一下帮她平息。她却越发战栗得厉害。一时之间,心疼,愧疚,不忍,犹豫,全部涌入心头。
  宋简将身子坐得直些,尽量留出一舒服的空间她。他并不在急于说什么,安静等着,等着她原本顶得像一根湿木得背脊慢慢松弛下来。等着她的呼吸逐渐安宁。肩头平复。直到她不再有哭声,渐渐在他的怀里平静下来。
  牢室沉寂。顶窗上那缕纤薄光落向宋简的肩头。他方低头撩开她额前的湿发,开口说起当年,声音温平无波。
  “文华殿上,我亲耳听到父亲认下你们定给他的罪名。那个时候的我,并不能理解,明明是他没有做过的事,为什么要认。”
  伏在他膝上的纪姜瓮声道:“老大人跟我说过,只要朝廷能保下你,他就肯向父皇认罪。”
  宋简的手抚在她的耳廓,温声续道:“也许并不止如此,他们是师徒,也是挚友……”
  说着,他抬头望向面前的那一方刻痕凌乱的墙。
  “不论我写过如何不甘心的诗文,如何为宋家不平。如何愤恨朝廷,但父亲入狱之后,除了翻那一本《菜根谭》,从未说过一句朝廷的不是。”
  他一面说,一面垂下头来,凝向膝上得女人。
  “纪姜,我也是从新来到当年的这间牢室,才逐渐明白过来,相比我,相比意然,我们对朝廷恨意滔天,父亲却也许从来没有恨过朝廷,恨过先帝。”
  纪姜侧过头来,恰好迎上他的目光。
  “可是,为什么不恨呢。虽说当年情势逼人,我不得已而为之,但就连我都觉得,我这一生都不值得宋家原谅……”
  宋简将手枕在她的脸颊下。
  “大齐的文人,活得其实是一把骨头。一把不为权势弯折,只为江山万民砸碎的骨头。都说宋家一门是权臣。是,我们是权臣,但我们绝不长逆骨,绝不愧功名职位。为此,子息缘薄,甚至断送家族。这个选择,和你当年的选择是一样的。”
  她在摇头。
  “不一样,不一样宋简。当年我还有力救下的性命,可是这一回……我……我害死了宋意然,我也再不能救下你了……”
  “别这样说。害死意然的是梁有善,不是你。至于我……”
  他顿了顿,“我得以寻回你,此生已无过多遗憾。纪姜。梁有善如今只有皇帝一个筹码,南方的阉党势力已经全部拔除。你和内阁,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筹谋。不用为了在此时保下我,动摇你大齐根基。若青州和西北的军队反了,邓舜宜,陈鸿渐要如何取舍?还有……”
  他弯腰扶着纪姜坐起身来。郑重地凝向她。
  “父亲,顾仲濂,还有我,我们耗尽心力,好不容易谋得的太平人间,好不容易定下的清明岁月,没有必要,为了我一个人的性命尽毁。”
  他说她大义凛然,然而真正大义凛然的人却是他。
  所谓为臣之道,是纪姜逼着宋简懂的。
  可是,当他真的懂得纪姜的时候,却也同时被逼到了诀别的边缘了。
  一切正如她父亲口中因果与轮回。选择还是一样的选择。朝廷依旧千疮百孔,忠良依旧视死如归。唯一不一样的是,她要失去宋简了。
  来不及,也不公平啊。
  所谓“为妻之道”,她还不及学啊。
  “你不要对我说这样的话,宋简,你若不在了,我绝不独活!”
  宋简含笑摇头,他抬手擦去她脸颊上的泪痕。
  “傻瓜……”
  说着,他偏头凝着她面容。
  “哪里有公主,殉一个臣子的。”
  “我早就不是公主了,我不过是你宋家的妇人,是你宋简的妻子!”
  “别这样。我还没有看到梁有善的下场,还没有看到我们的孩子娶妻生子,你跟我走了,以后,谁将这一切讲给我听呢。”
  纪姜握住宋简的手。
  “宋简,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他垂眸温柔地回握她:“有你这一句话,我就已经觉得值得了。纪姜,我和我父亲一样,从不后悔此生为大齐之臣。不过,我还多他一样。
  说着,他抬起头来,平宁地望向纪姜。“宋简此生从不后悔为公主之臣。”
  “所以,你就要逼我愧恨一生,还不准我死是吗?
  ***
  外面转了阴。
  发灰的天空被云层压得很低。
  刑部大牢的门隆隆而响。纪姜从门中沉默地走出来。邓舜宜还立在原地等她。门前腰配绣春刀的人们翻身下马,为首的手拖明黄色黄卷圣旨。正是李旭林。
  邓舜宜忙上前挡下道:“这里是刑部,由不得你胡来!”
  李旭林道:“你看清楚了,这是万岁爷亲自下的圣旨。谁由命敢来挡的。”
  邓舜宜望了一眼纪姜。她却沉默地立着,一言为发。
  “刑部议罪还未结……”
  “刑部议的罪,还不是要万岁批勾拟定,如今不过省去了这一环……”
  他声音轻漫,却顶得邓舜宜说不出话来。正额前冒汗时,却听纪姜道:
  “万岁爷定的什么罪。”
  李旭林将圣旨托到纪姜眼前:“什么罪,谋害后宫妃嫔,还能是个什么罪……”
  他的话还没说完,却不想面前的女人抬手一把夺过了他手上的圣旨。而后从头上拔下的一根银簪,抖开圣旨,用尖锐处猛地将那黄绸划开了一道大口子。
  “你……”
  李旭林怔了一瞬,却不想纪姜根本不曾停手。绸质的东西被割碎发出刺耳的声音,连邓舜宜都被她的举动吓住了。
  她望着李旭林,手却握着簪子来回划拉,直至将那道圣旨割成碎条。而后抬手举到李旭林面前。
  “你……来人,把这个疯女人给我拿下。”
  “拿啊!”
  她仰起头,迎上李旭林的目光。
  “我藐视圣旨,犯谋反大罪,拿我去文华殿,交给皇帝亲自问罪啊。”
  说着,她甚至往前逼近了一步。直走到李旭林的马下。
  “舜宜,你先进宫,请赵将军护母后去文华殿,告诉母后,纪姜抗旨谋逆,自请与宋简同罪。然皇族的罪,刑部议不得,但求万岁亲审问。”
  说完,她抬起一双手。“李旭林,不怕梁有善掐了你的脖子,尽管锁我。”
  李旭林被她逼退了好几步。
  将才的气焰一下子被摁了下去。
  “好,你厉害……你能救得了宋简一时,能救得了他一辈子吗?”
  纪姜却笑了一声:“你们那个督主,不就赌我懦弱,疼惜幼弟。赌宋简忠贤,不肯翻天吗。你告诉他,别忘了,他是个赌徒,但坐庄的是我!”
  李旭林从未见过纪姜此时凌厉。哑然不知道如何应对。
  一旁的锦衣卫道:“大人,还是回去禀告督主吧。”
  李旭林悻然点头。最后看了纪姜一眼。不甘心地挥手道:“走!”
  人马从刑部的大门前退去。轰轰然绝尘于朱雀大街的尽头。
  纪姜却有些站不稳。邓舜宜忙扶住她。却看见了她红肿的双眼充满血丝。她一点一点地碾着手中破碎的那道圣旨,长吐出一口气来。
  “你今日的话,说得真骇人。”
  “还有更吓人的。”
  说着,她笑了笑,挣开邓舜宜向水边走去,一面走一面道:“我劝他反。”
  “什么?”
  邓舜宜忙跟上去:“你劝宋简反……那他怎么说……”
  纪姜望向平宁水面,目光转柔。
  那个人,有万千柔情,有千万道理。要做一汪水,利万物而不争。
  “他没有应我。但是没有关系。我也没有答应他。”
  说着,她抬手将那道圣旨投入水中。涟漪一道一道散去,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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