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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宫谋(出书版)-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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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马儿在湿地饮水。
  他和费扬古执鞭而立,望着眼前平静的景致,心中却有千渠万壑。
  “当日,你猎那些田鼠的时候,在想些什么?”沉默良久之后,康熙突然发问。
  没有半分的闪烁与犹豫,费扬古直言回道:“因为皇上猎了羚羊。”
  “哦?”康熙稍感意外。
  “奴才小时候曾经随阿玛去过海拉尔,在草原上看到过狼群捕食。当时奴才小,不知道狼为什么会喜欢猎羚羊,羚羊是草原上跑得最快的动物,猎它们比猎牛马等牲畜要费力得多。阿玛告诉奴才,因为羚羊虽然跑得快,但却不喜欢群居,它们经常单独行动,所以常被狼捕食。而马群则是紧密团结的,夜晚降临时,成年而强壮的马就会头朝里,尾巴朝外,自动围成一圈,把弱小的和衰弱的马围在中间。只要狼一靠近,外围的马就会扬起后蹄去踢它,集合的力量让狼很难得逞。所以,马群很少被袭击。”费扬古眼中的神情是一种可以被看作孤独的东西,这份孤独让康熙看起来颇有些熟悉。
  “朕还是没明白,你为什么要猎田鼠?”他仿佛一个倔强的孩子,对于解不开的谜有着执着的探究欲望。
  是,他只有十二岁,他不是安亲王岳乐,把他当成谈话的对手,不能这样浅尝辄止,费扬古在心里暗暗叹息。“狼对于喜欢集体行动而又团结的马有着一种尊重和无可奈何,所以便很少围捕,对于羚羊则不同,喜欢耍单的羚羊即使跑得再快,也会成为狼的美味。在草原或者朝堂之上,做‘羚羊’都是危险的。然而,在草原上对于所有的牲畜来说危险不是来自于凶狠的狼,也不是孤独的羚羊,而是田鼠。它个头小,不引人注意,但是却可以令草原变为荒芜。所有的活物,不管是狼、马还是羚羊,最终都会因为田鼠的泛滥而没有了生存之所。所以田鼠比狼更危险,于是,奴才猎了田鼠。”
  康熙捕羚羊,只因为它跑得快,猎到它可以证明自己的骑射本领,同时还有一层含义,那就是警示,出头的椽子先烂。
  然而这种警示是深埋在康熙心底的潜在意思。他实在没有想到,竟然这么容易就被人窥了去,康熙有一丝不悦。
  再细细端详眼前的费扬古,更显的人中翘楚、俊美挺拔,他果然与他的姐姐一样,有着让人妒忌的容貌与出尘的气度。
  以前,怎么从来没有注意到他?
  这样的脱颖而出,确实不俗。
  一方面,康熙期待这种不俗;另一方面,又有些负气。
  四目相对,费扬古读出了少帝眼中的内容,于是他风淡云轻地笑了。
  他伸出右臂,眼中是清澈如水的澄明。
  稍许,康熙也露出一丝笑意,伸出右臂。
  两人肘臂相碰,如同汉人的击掌为信。


第十三章 埙音念残和歌悲
  隔两日,皇上回宫。
  后宫之中风平浪静,朝堂之上、街头巷尾都没有对圣驾南苑行猎时发生的意外产生任何流言。仿佛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
  月夜,东珠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这是一张紫檀雕花八步屏台床,床架四角立柱,相以木制围栏,两侧安以窗式隔扇,床前足有两三尺的距离行成回廊。镜台、几凳置于其间毫不局促,吊钩帐幔精致怡然,房中有房、床中有床,隐蔽而舒适。
  这与通常的满族临窗大炕迥然不同,这应该也是属于“她”的独宠吧。
  若为外人看了,这应该又是一桩罪状。
  东珠索性起身就那样穿着一身雪绸贴身里衣抱膝而坐,不是说当年所有她用过的东西、物件,甚至是曾经在承乾宫里服侍过的人都随着那场惊世的火葬去了吗?为什么这宫里还处处有她的痕迹?
  太皇太后为什么会允许?
  脑子里满是疑问。
  原本以为皇上回来以后,宫里或多或少对于南苑之事会有些反应,没承想竟是如此平静。
  真的平静吗?
  东珠想到在慈宁宫外,赫舍里盯着自己的目光,便有些不寒而栗。
  从枕边摸出埙,轻轻抚着那上面的花纹,心里便抑制不住地疼了起来。于是,一曲《念残》就那样从唇边指尖流淌出来。
  从坤宁宫出来,走在宫巷之中的康熙突然停了步子。
  “是什么?”他问。
  曹寅摇了摇头:“不像是柔嘉郡主的琴音。”
  那调子幽静、疏雅,又带着淡淡的离愁。与以往的琴音、筝、箫皆不尽相同,这音色极为朴实纯净,仿佛穿越远古的清唱,让人心底泛起阵阵的涟漪。
  是埙。
  同行的费扬古知道,但是他没有说。一种别样的情绪渐渐在心底散开。还未来得及多想,皇帝已经顺着音律往西寻去。
  他只得跟上。
  走不多远,便是承乾宫。
  是她,会是她吗?
  康熙蹙眉而立暗自思忖,这几日她手上的伤该好了吧。
  曹寅站在皇上身后,寸步不离。从南苑回到宫中,原以为会受到太皇太后的责罚,却没承想太皇太后什么都没表现出来。而娘亲孙氏倒是对自己叮咛万分,其实何用她说呢,经此一事,以后便是刀架在脖子上,他也不敢再让皇上落单儿了。越是如此,对于那位遇险不惊的昭妃,曹寅则多了几分尊重。
  “去看看,不要惊动旁人。”康熙信步而入。
  “是。”曹寅应声,身后自有侍卫前去通传。通传的方式也很简单,一个眼神,一句封口令,于是守宫门的太监打开宫门便叩首俯地,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就这样,康熙缓缓步入承乾宫,经过重重院落再到贞顺明德殿,直至穿过隔断直抵卧房,果然没有遇到半个人。
  纱帐半掩,烛火全无,显然主人应该已经就寝。
  而那哀婉的曲音却正是从床上传来的。
  浸入骨髓的凄美与幽静让人不禁和歌而悲。
  映入少年天子眼帘的是那小小的身量,脱去白天的皇妃华服,显得那样玲珑。
  卸去珠钗除掉旗髻,满头青丝如瀑般自然垂下,双手托着一个如同鸡蛋大小的陶器醉心吹奏,目光迷离。
  月夜融融,曲音浣浣,万千思绪都随月色与曲子流淌而去。
  一时间,康熙垂手而立,不知所为何来。
  曲罢,“东珠叩见皇上”。
  她将手中的物件塞入枕下,就那样在床上行了一个礼。
  康熙轻哼一声,心道你真会省事,原本就是跪坐在床上的,如今弯下腰就算是行礼了。
  想着便面露不悦:“昭妃不仅在猎场上胆大妄为,回到宫中竟连规矩也忘了?”
  东珠抬起头对上他的眸子,仿佛有些不信,果然是君心难测吗?两人也算共过患难了,怎么还会这样冷酷?
  她绷着脸,并不是不想起身下床行礼,只是……谁叫她已经早早就寝,别的倒也不怕,只是那一双玉足如今早已除去罗袜,此时下床定被他看个正着。
  看她面上颇有些不自在,康熙并不知她所担心的:“朕在等昭妃行礼。”
  东珠狠狠瞪了他一眼,心想若在他面前穿袜子穿鞋,更加促狭,倒不如果断利落些,于是说道:“不知皇上驾临,东珠衣衫不整,还请皇上移步外间,待东珠整妆之后再行大礼。”
  康熙听了,不置可否,依旧立于原处。
  东珠暗自气恼,索性腾地下了地,光着脚走到康熙跟前,重新行礼。
  那双玉足如同河底的香菱一般,小巧白皙。康熙不经意间窥到,略觉尴尬,这才知道她刚才为何别扭。
  “倒杯茶来。”他说,随即反客为主地坐在窗下的书案前。
  东珠心中怪他多事,夜深人静不在自己宫里好生待着,偏来我宫里做什么?这样一想,便觉得心里突突跳了起来,难道他要我侍寝?
  这个念头一起,心里越发的惊恐。立即从衣架上抄起一件外衣胡乱穿上,随即便要去唤人。
  “什么时辰了,还不让人歇着去。看你也是养尊处优惯了,不知心疼下人。不要惊动她们,你去倒茶就是了。”康熙一面拾起书案上那本看了一半的书,一面头也不抬地说道。
  东珠越发惊惶,出了寝室走到次间,这屋里原是应该有人值夜,现在也不知跑到哪儿了,所幸炭炉上一直坐着热水,便随意倒了一杯端到里屋,放在书案之上。
  见他不语,又点燃了一盏宫灯,帮他照亮。
  贞顺明德殿外值守的是曹寅与费扬古,余下的侍卫都站在承乾宫门外守护。
  这是昔日姐姐的寝殿,这也是姐姐在这世上最后的去处。
  院子里黑漆漆的,正殿西梢间窗棂上投出的淡淡的光影,勾勒出那似有似无模糊如雾的影子,会是她吗?
  费扬古下意识摸了摸荷包里的物件,那里面放着的也是一个埙。
  两个埙一模一样,都是自己亲手做的。
  其中一个,竟被她带入宫了。
  那一年,在南海荷花池子遇到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娃娃,伸着手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对他说:“把那个能吹出声音的蛋蛋拿给我瞧瞧!”
  他笑了,有意逗逗她:“小娃娃,你若能吹出好听的声音来,我就把它送你。”
  “好!”她拍手称是,接过埙来,居然不忘记掏出帕子擦了又擦,随即转过身用力去吹。
  任她费了好大劲,才发出一个如鸦啼的声音。
  他以为她会恼、会哭,没想到她把埙双手捧着又还给自己:“还给你,不过,我一定会吹的。”
  那年,她四岁,而他十四岁。
  因他刚袭了爵,即使再淡泊名利,也免不了要领宴赴席,那次与亲贵们同往荷花池品茗,席间又遭流言侵袭,一时间心绪烦乱无以排解,才溜出来在树下吹埙,不想却遇到了“走失”的她。
  十四岁的他领着四岁的她,在各处转了一个时辰,直到天色渐晚,在他背上昏昏睡去的她才嘟囔了一句“送我回遏必隆府”。
  原来,小丫头不是“走失”。她和他一样,都只是不喜欢席间的氛围而溜出来的。
  又过几年,她坐在他后花园的墙上听他吹埙,曲罢她嚷着让他教她。
  这时的她,长大了许多,从他身边抢走埙的时候却不再用帕子擦拭而是直接放在唇边。
  他绷起脸来训斥:“这种贴身之物,不是借来用的。”
  “那你再做一个给我。”她扬起脸,灿烂如花。
  费了很多时日做了一个,可是她见了以后看都不看:“男人通常是喜新厌旧的,你用这个新的,旧的嘛我也不嫌弃,就给我好了。”
  真令他哭笑不得。
  “我不会让它蒙尘,也不会让它无音。”她说的时候一脸坚定,一脸明媚。
  然而在他面前,她从来没有完整地吹过一首曲子。
  他以为她只是胡闹罢了。
  每每缠着他学曲的时候总是吹的乱七八糟、断断续续的。
  连府中的仆人一听到乌鸦叫,就会说:“是东珠格格来了吧!”
  此时,这首《念残》由她演绎得出神入化,哀思淡淡悠扬婉约,有清丽缠绵、亦有华丽高亢,起伏之际似幽怨、似悲凄,又似万般的不舍与惦念,诉尽了人世间最难以言表的入骨相思与抵死的爱恋纠葛……珠玉蒙尘,良琴无音,伊人苦守遍地黄花,欲语还休不是悲秋,凝眸醉眼万千心事凉初透……
  人寿百年不过镜花水月,红尘繁华总是转瞬即逝,不要让我的心与埙音一道迷失……
  殊不知,她原来早已吹得这般好了。
  心里仿佛很疼,此时,面对帝王,面对夫君,她在做什么?
  费扬古默立如柱。
  那神情让曹寅看了都不免暗赞,皇上真是好眼力,费扬古的性子真适合做御前侍卫。
  风动云动,如如不动。
  他比自己做得还好。
  室内一派安静,许久之后康熙放下手中的书卷,扫了一眼东珠,“把手伸出来。”他说。
  “什么?”东珠仿佛没听清。
  “朕让你把手伸出来。”康熙又重复了一遍。
  东珠伸出双手,蹙眉盯着康熙,不知他是何意。
  那手上布帛已去,伤口皆已愈合,只是还留着褐色的疤痕,有些狰狞。
  康熙心里闪过一丝别样的情绪,他从未留心过女人的手,不知这双手以前是何模样,如今却是丑陋得可以。不禁想起刚刚那双玉足是那样的纤柔白皙如同新菱般美好,而这样的手与这样的足竟同属一个女人。康熙只觉得耳后有些发热,他连忙抑制了自己的念头。“好歹也算是为朕受的伤,只是这件事不能再提了,所以也不好明着赏你,你想要什么。明儿朕让顾问行给你送过来。”
  原来如此。
  东珠悬着的心忽地放了下来,微微一笑道:“不必麻烦了。反正我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想要。不过,皇上如果执意要赏,东珠还请皇上能兑现当日之约!”
  “哦?”康熙凝上东珠的眸子,“你,真的想出宫?”
  东珠郑重地点了点头:“心之所愿。”
  康熙心里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很是有些压抑,沉着脸没有说话,只是端起杯子喝了一口,不禁皱眉:“白水?”
  东珠笑了:“是。就像东珠,于皇上不过是一杯白水,品之无味,不如弃之。”
  “叭”的一声,康熙便将杯子掷于桌上,冷冷地盯着东珠:“你若想走,明日一早就可以出宫。却不要玩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
  东珠愣住了。
  “跪下。”天子阴沉着脸,如同黑幕一般。
  东珠顺从地跪在书案前。
  “说你错了。”天子倔强地教训。
  看在眼里,真像一个别扭的孩子,东珠反倒笑了:“我哪有错啊?”
  “你!”天子气极,绷着脸说道:“你想出宫,为何还要深夜吹奏引人注意?又为何还要看这样的书!”
  原来如此,东珠面上笑意更浓:“皇上误会了。这两天手上的伤口好了,可总还是使不上劲,所以便想稍加活动,这埙比不得琴筝之物,不用太费力气却也可以活动手指。也是东珠平日里喜欢的,所以便拿来吹了。而这本《兵法二十四篇》,不过是闲来无聊打发时光的。”
  康熙目不转睛地盯着东珠,她的性子与赫舍里很相似,大气、爽直,自有一种出身豪门的气度,但是又不完全一样。赫舍里循规蹈矩,事事以祖宗家法为先,不会越雷池半步,端庄而凝重。而她则总是会让人感觉意外。言行如此,就连看的书、用的乐器都如此。她管那个陶疙瘩叫什么?埙,这是什么东西?竟能吹奏出如此扣人心弦的乐曲。还有那本《兵法二十四篇》,是诸葛亮晚年将自己几十年行军打仗的经验所作的总结,其中七戒、六恐、五惧之法已经失传,而她书案之上随手便是,怎不让人怀疑此女的心机。
  见康熙不发一语,东珠正色说道:“皇上,东珠绝非遇擒故纵。况且,皇上当日应允过,自当一诺千金。”
  “一诺千金?”康熙盯着东珠的眸子中渐渐有了暖意,“朕当初是如何说的?”
  “若是东珠先到金池子,东珠就可以得到皇上的承诺。”东珠说完,突然觉得康熙的笑容那般诡异。
  “你先朕一步到达金池子了吗?”康熙问。
  “皇上!”东珠气极,“可是……那种情况下,当然要先救皇上了,难道皇上希望东珠置皇上的安危于不顾,自己跑到金池子去,如果那样……”
  “如果那样,朕有个闪失,昭妃更是一辈子都出不了宫了。”康熙似笑非笑。
  “你……”东珠几乎脱口就要骂了出来,只是看到那明黄色的袍子暗暗告诫自己面前这个少年是皇上,而皇上的龙威是不可触犯的,强按再三这才忍了下来,“东珠好歹也算救驾有功……”
  “所以,朕要赏你。”康熙用手指着东珠,示意她安静,“朕赏你的,你不能推托,朕没赏你的,你不能妄想。守住你皇妃的本分才是要紧,明白吗?”
  “皇上!”东珠突然觉得一向敏而有才的自己,面对这个十二岁的少年天子,竟然有些无措。
  康熙站起身,面上带着三分的笑意,将书案上那杯早已冷却的白水一饮而尽,随即迈步向外走去,临了丢下一句话:“朕说过的话,永远算数。有朝一日你真的赢了朕先到金池子,朕便给你这个恩典。”
  “真的?”东珠心中恨喜交加,他这么说就是还有希望!欢喜之余,不禁想到连日来盘旋在自己心头的疑团索性问道:“那个女子后来如何了?”
  已经走到厅里的康熙未做停顿,只压低声音地回了一句:“守好你的本分。”
  看着他渐渐消失在月夜中的身影,东珠满心疑惑,这是什么意思?那个可怜的女子到底是死是活?


第十四章 两处相思尽凄凉
  慈宁宫中,康熙与孝庄对面而坐。
  两人的谈话不像是祖孙,倒像是天子与谋士。
  “已经查明了,当日李氏与家中所有女眷都被押往宁古塔给披甲人为奴,她色诱佐领哈达并为他怀了孩子,以此为由送回关内待产。不料,那女子竟打下孩子偷溜出府,于去年混迹于为宫人制衣的绣匠之中,因此与宫中采办相识。前几日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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