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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髓-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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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他不负朕所托,为朕守好一方疆土。”说罢起身绕室游走,喟然道,“荧惑是战星啊,既然停于东南,必然有兵祸。他身为宗亲,更应当坚守辖下,以免给人可乘之机。我……是女流,对战争生来恐惧,此时不倚仗至亲,应当倚仗谁呢?”
    她说的是实话,那点私心完全掩盖在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下,自己听来也觉得颇有道理。丞相自然是领命的,她留意看他的表情,坦坦荡荡,没有半丝为难。她松了口气,看来还有挽救的余地,至少他对连峥没有任何留恋,这样可遂了她的心了。
    绝口不提刚才那点令人难堪的小动作,扶微含蓄问:“相父到底不考虑搬进禁中和我同住吗?”
    丞相说不,“多有不便。这世上并不是只有男女相处要避嫌,男人与男人之间也一样。臣不进宫,是为保全主公清誉,请主公体谅臣之苦心。”
    其实清誉不清誉,对她来说并不重要,他更多考虑的是自己吧,担心羊入虎口,担心有去无回。
    扶微掖着广袖说好,“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强求,后话再说不迟。”顿了顿回首又问,“那日我宣灵均入宫,他回来之后同相父说起什么了吗?”
    丞相抬起头,山水画前的少帝有种稚嫩而单纯的美,即便她在算计你的时候,依然带着轻轻的笑意。
    他记得那日灵均的确同他说起过,她要的仅仅是名义上的婚姻,她心里有很明确的目标,那个目标就是他。真好笑,人小胃口不小,朝堂之上还没有人敢和他争高下,她竟瞧上了他。那种感情是爱才奇了,分明是为了吞噬他,生出的偏执的欲望。
    他摇头,“什么都未说,只说陛下下定了决心,会当朝宣布诏书。”
    “可惜了,筹备得再好,赶不上变化。”她带着无奈的表情耸了耸肩,“再待几日吧,等眼下的难关度过了,终身大事还是不能耽搁的。”朝外看了看天色,“我应当回去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实属无奈呵。”
    她轻俏一回眸,眉目缱倦。丞相愣了一下,迟迟作揖,“恭送主公。”
    她却不肯举步了,“相父不送我吗?那些门客还在外面等着我呢,你不露面,他们误以为你被我毒死了,群起而行刺,那可真应了荧惑守心的预兆了。”
    丞相无奈,只得向外一引,“主公请。”
    扶微提起袍角迈出来,在檐下略站了一会儿,然后转头对他感慨,“不知怎么,和相父并肩而立的时候,我心里那么宁静。”
    不是应当惊涛骇浪,恨不得将他淹死才对吗?不过少帝说一套做一套的工夫炉火纯青,如果幼时还有纯真,那么这些年的历练,早把这一副娇骨炼成了满身钢刀。
    他心知肚明,君臣间假模假式客套,从来必不可少。他微笑,“臣亦然。”
    丞相笑起来真的很好看,虽然笑里藏刀,依旧让扶微明白了当初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癫狂。可惜自己不为男,如果性别换一下,他哪里还逃得出她的手掌心!她边行边想,努力克制不去看他,眼角瞥见他肩头的夔龙纹,就在离她那么近的地方,确实如她刚才说的那样,心下很安定。有时候恐惧是来自距离,比如小时候一个人坐在深宫里,不知他下一步会怎么走,总是胆战心惊。现在索性到了他面前,看得见他的神情,听得见他的表述,反倒让她放松了。
    两个人缓步走出院门,果然门客还未散,见丞相安然无恙,纷纷拱手长揖。扶微什么都未说,不过牵了下唇角,昂首上甬道。
    他送她到门上,她站在骄阳下眯起了眼,“我一个人来的,来时骑马,没想到回去那么热。”
    丞相和颜道:“主公不该单独出宫,路上多危险,没有人护驾,万一出了差池怎么办?”言罢唤长史,“把我的轩车赶来,我送主公回禁中。”
    她脸上难得露出了羞赧之色,“我着急见你,便什么都没顾上。我坐你的车回去,你不必相送,夜里早些来吧。”
    她说完转身下台阶,丞相品咂她的话,品出了语焉不详的暧昧味道。她在想什么,谁都不知道。她也不是弱不禁风的姑娘,来去干脆利落。待他想上前扶她上车,她已经稳稳安坐了。
    “相父,”她这一声叫得很缠绵,打起了半边竹帘轻声道,“戌时三刻,朱雀阙上,我等着你。”
    丞相道是,扬手一挥,轩车前后很快调来了两列缇骑。他俯身长揖送别她,扶微放下帘子,笑意弥漫了双眼。
    
    第14章
    
    少帝是来取丞相性命的,大概所有门客都这么认为,所以她前脚一走,后脚丞相就被人围住了。
    几位得力的智囊显得忧心忡忡,“君侯,陛下此来是什么用意?牵着牛提着酒,分明就是在诏告世人,生杀大权尽在他手中,就算英雄如君侯,他也不放在眼里。”
    “看来君侯需提防了,少帝已经长成,今后只怕愈发针对君侯。这朝堂上又有张仲卿、丁百药等处处与君侯为敌,虽然宵小无需介怀,但三人成虎,市井里流传的谣言,对君侯极为不利。”
    谣言?他转过头对空空的天际牵了下唇角,“说我与少帝有染?这是我近年来听过的最可笑的笑话。”
    他话音刚落便有人接了口:“是啊,据说丞相还与我牵扯不清呢,你们看看,我和他的身形,谁在上比较合适?”
    众人愣了下,讪讪发笑,丞相大人的至交,就算满嘴胡吣,也没人敢同他计较。
    丞相拧眉看了他一眼,“回去收拾行囊吧,陛下有令,命你明日回天水驻防。”
    他在前面走得头也不回,连峥一听着了慌,匆匆追上去问:“怎么突然下令?我还没在京城待够呢。”
    什么叫突然下令?哪有外埠武将自说自话跑回京师,一待就是一月之久的?他哼了声,“让你明日动身已经是宽待的了,依我的意思,即刻把你扔出城才好!”
    连峥啧啧地一连串,“前两天还一口咬定看不上人家,这么快又向着她了?她让我走我就得走,你一点都没有舍不得我?”
    丞相最近听见这类腻歪话就浑身起栗,他也搞不清了,他在朝为官十五年,以严苛著称,从来没人敢和他这么套近乎。最近连峥回来了,他是不必说的,神憎鬼恶的失心疯。少帝呢,也像受了传染,一口一个“舍不得你”。有时候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魇着了,为什么这个梦总不醒。好友不能伤害,少帝怎么说都是个女孩子,他除了自己备受煎熬,没有其他办法。
    连峥靠过来,他烦躁地把他推开了,“我很舍得,盼着你早点走,免得大鸿胪参奏你,连累我再为你斡旋。”
    走是早晚要走的,反正享了一个月福,了无遗憾了。不过他只答了后半句,自动忽略了前半句,这让连峥窥出了奸情的味道。他一点都不在乎丞相有多嫌弃他,顶顶他的肩头道:“刚才她来,我醒着,她是把我当成你了,悄悄给我打扇子,你看见了吗?”
    丞相漠然,“我没看见,你少在那里胡说八道。”
    “怎么会没看见?你阴森森在窗口站了那许久,难道瞎了么?”他搓着手感慨,“少帝情窦初开,也同外面的姑娘一样。给你打个扇子,替你捋捋头发,是她对你的情谊,你别这么不解风情。”
    丞相乜着他那张脸,莫名有了想打他的冲动,“她是你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亏你张得开这个嘴!连峥,我认识你那么久,从未想到你是如此禽兽不如的人。”
    他居然念起旧来,那朝堂上频频给少帝出难题的又是谁?连峥被他骂得愕然,“同我什么相干,她瞧上的又不是我!”
    丞相冷着脸道:“她年少无知,你也和她一样?你果真是太闲在了,才有那么多工夫嚼舌头。我看这样吧,把你调到西域都护府去,在那里待上两个月,我相信你会连话都不愿意说的。”
    “别、别……”连峥摆手不迭,“你什么时候这么面嫩了,连玩笑都开不得。我是好心提点你,请你别太伤她的心罢了。”
    他哂笑一声,望着院里那头黄牛道:“你太低估她了,以为她还是几年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她所谓的喜欢,不过是任势之术,权谋靠的不仅是谋,是权,更是胆。擒我一人,等同擒住了大殷半壁江山,然后便是杀心,借我之力,铲除十二路诸侯……可惜了,她年纪太小,要是再过个三五年,或许我还愿意陪她玩上两局。”
    连峥听他分析长短,听到最后自己也糊涂了。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哪里有他想得那么不堪,可见他是以己度人,自己九曲十八弯,把别人也想得和他一样。
    他抱着胸摇头,“再过三五年,你还不成家么?到时候拖家带口,就是想同她纠缠,人家也懒得理你了。”
    丞相从来不为没有发生的事费心神,绕过他,从书案旁的瓷缸里舀了一瓢水,浇那窗台上的盆栽。盆栽的底是漏的,水很快淋淋沥沥顺着砖墙流下去,连峥简直对他五体投地,一盆假花,他一本正经浇了五年,看来脑子真的出问题了。
    他喂了一声,“翁主早就不在了,你这孝打算守到什么时候?”
    每个人都有不愿触及的伤疤,丞相的手停在半道上,不说话,只是回头看着他。
    连峥吓了一跳,忙转过头望窗外:“明天得早点上路啊,否则入夜前赶不到泉粮驿……”
    边说边为他感到悲哀,其实燕某人也算是个枭雄,当初他大刀阔斧铲除长沙王,旁系大宗一夜之间几乎剐杀殆尽。曾经翻云覆雨名动天下,不想到后来这件功绩却变成了长年的折磨,因为他在剿灭大宗的时候,居然忘了那个一直给他写信的姑娘!姑娘就是柴桑翁主,丞相因一时戏言,答应等她及笄便娶她,于是她从十二岁初见,一直盼到十八岁病死胶东。可惜覆巢的时候,那个令她念念不忘的人并没有出现,丞相辜负了佳人,良心经不起拷问,当初翁主送给他的那盆假花,便承载了他全部的哀思。也不知他怎么想的,开始隔三差五给花浇水,这些年浇得花瓣都褪了色,仿佛破布头某一天会发芽,重新长出个翁主来似的。
    他到底有没有爱过,连峥不知道,但他知道他愧疚。有时候愧疚这种东西,比所谓的爱情更强悍。他本想开解他两句,让他别再蹉跎岁月,但见他目露凶光,霎时就偃旗息鼓了。算了算了,爱打光棍随便他吧,等另一个能够填平心头坑洼的人出现,他自然就痊愈了。
    他紧了下腰带,“时候不早了,我还得回去收拾包袱。你晚间是不是留宿宫中?那我就不来同你道别了,免得你早起。”
    丞相知道他话里有话,那晚上的细节憋到现在没打听,真是难为他了。
    他转过身去,扯开了话题,“荧惑守心不知是真是假,我必须亲自去验证。今夜要登朱雀阙,你同我一道入宫吧。”
    连峥忙摆手,“少帝没宣我,我贸然跟着去,岂不是自寻死路?你一个人去吧,用不着害怕。无非口头上被她占点便宜,你一个男人,也不损失什么。”
    丞相怔怔的,回想她喝醉那晚,似乎已经不是口头占便宜那么简单了。无论如何,害怕这个字眼伤了他的自尊,开玩笑,有什么可怕的?他一手教导出来的孩子,不信这区区一个月就脱胎换骨了。
    他说也罢,“你不愿去就算了,我明早送你出城。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你自己多加小心,有什么要的,只管捎信回来,就是要女人,我也能给你送过去。”
    这么好的朋友,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连峥拍了拍他的臂膀,“今晚上穿得好看些,挑你最漂亮的衣裳。”
    漂亮的衣裳都被他抢光了,他怎么还有脸提这样的建议!再说他是去观星,又不是去相亲。少帝本来就居心叵测,恐怕今夜借着这个名头,又会做出什么事来。因此他要留十二分的意,若不是天气正炎热,他甚至想穿得厚实些,以保万无一失。
    御城的夏日,白天很漫长,戌时前后天才渐暗。丞相的辇车入禁中时,黄门侍郎正对着青锁门行礼,这是尚书省外官下职的最后一道流程,行完礼即出宫,这一天的工作便完成了。
    车马锵锵直到门上,夕郎①见了忙迎上来,拱手道:“下官等了相国许久,本以为相国还要晚些,特意交代了署长侍奉。眼下赶巧了,下官直送相国上复道吧。”
    这皇城的建筑横平竖直,极其端正规范。宫城分东南西北四个部分,朱雀阙位于北宫南门,门外设望楼为朱雀门,和苍龙、玄武、白虎各守一方,支起了这庞大建筑群的脊梁。四门之中尤以朱雀为贵,由于皇帝常出入,因此格局分外宏伟。要入朱雀阙,不必在底下过门禁,只需上玄武门,两门之间有复道相连,可以节省不少时间。
    复道是凌空而建的,从上面通行,风便格外的大。丞相驻足远望,朱雀阙郁郁与天相接,据说离城四十里都能看得见。荧惑守心……果真成了定局,终归会引得人心动荡。好不容易大定的天下,如果再起波澜,不知还能不能经受得住。
    “你不必相陪,下职吧。”他吩咐了夕郎,自己掖着袖子往前去了。
    复道很长,走过去要花不少工夫。夜幕低垂,宫苑各处掌起了灯,从顶上看下去,错错落落恍如星辰。反倒是天上的星光还未亮,可能是因为夜还不深吧,一路行来恍惚得很。
    终于到了朱雀门前,他顺着长坡下去,这地方在他还是少年的时候,曾经和连峥来过几回。后来年岁到了封侯离宫,就鲜少有机会走近了。
    甬道上一人挑灯趋步前来,是个戴却非冠,穿袴褶的谒者。远远对他行礼,躬身道:“君侯来了,主公已恭候多时了。”
    他提袍上台阶,这楼阙是木质结构,内部有楼梯次第向上。谒者将他引到梯口就顿住了脚,长揖道:“主公有令,请君侯一人登楼。”
    奇怪她总爱制造些单独相处的机会,以前常以为她很畏惧他,近来形势有了逆转,反倒是他七上八下起来。
    他为自己莫名其妙的想法感到郁塞,还是那句话,怕个什么!于是一抖袍角踏上楼梯,逐层向上攀登,登顶后看见殿堂深处幽幽的一点光,火焰随风跳动,把一个纤细的身影拉得老长。
    
    第15章
    
    他站住了脚,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前。
    殿上的人背对着他,看不见面貌,但是一眼望去,打扮似乎和平常不一样。当然着装依旧是深衣,然而松松挽着头发,仿佛是女人的椎髻。于是那深衣便有了弱柳扶风的味道,临窗而立,随时欲上九重天。
    他不上前,窗前的人便回过身来,神情淡然地叫了声相父,“连累相父不得安睡了。不过今晚天色上佳,我推算过,亥正月上中天,正是观星的好时机。”
    和他想象的不一样,他本以为她一见他,便会迫不及待痴缠上来,没想到竟是一副只谈公事的正经模样。说完连目光都未逗留,径自回身远望,按说如此一本正经,丞相的心应当放回肚子里了,然而并没有。他盯着那个背影看了半天,越看越怀疑其中有诈。
    小心翼翼走过去,向她鞠了一礼,“主公久等了,观星宜迟不宜早,况且一人独在阙上,还是要以安全为上。”
    她嗯了声,“你来前我就在想,如果我今夜坠楼而亡,恐怕没有一个人会在意我的死因。所以我把黄门都遣开了,我不相信任何人,除了相父。”
    丞相听后心头一跳,“主公为何只相信臣?”
    她回身笑道:“因为我与相父一体,如果我这个皇帝当不成了,相父还怎么当国丈呢。”
    她带着调侃的语调,直面他的时候他才看清她擦了口脂,鲜艳的红,将那张脸点缀得生动且明亮。
    他怔了下,“主公……”
    她似乎有些忸怩,“怎么?不好看?”
    他冷了眉眼,“我曾经不止一次告诫主公,远离那些胭脂水粉。你身在其位,是成大事者,琴棋书画任你赏玩,绝不能沉迷于那些令人丧志的玩意儿,主公把我的话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疾言厉色,恍惚让她想起小时在他门下背书时的情景。她有些失望,向窗外指了指,“相父所说的成大事,就是拥有这万里河山?其实对女孩子来说,社稷兴亡远没有花钿罗裙来得重要,我也曾尽我所能扼杀天性,可是时间长了,难免厌烦。我在想,既然身为帝王,何不两者兼得,否则还当这皇帝干什么?”
    好吧,十五六岁,正是老子天下第一的年纪,她误入了歧途,他就必须开解她。丞相平下心绪,耐着性子道:“主公要想想先帝,先帝留下这皇位给你,是愿你开疆拓土,造福大殷的。欲立其事,必先正其身,主公做到了吗?满朝文武,没有一个愿意皇帝是个涂脂抹粉的女人,主公明白没有?”
    她沉默下来,歪着脖子喃喃:“我只能择其一,是不是?”
    他说不是,“放弃帝位,连命都保不住,何来的择其一?”
    所幸她是个聪明人,开窍得很快,他说完后她便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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