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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叶抄-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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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二辣子的绰号也是那个时候传出去的。

    那个时候,她从早到晚鼓着一包气,看谁都不顺眼。街坊邻居谁敢拿她家的破事来取笑她一声,二话不说,她便要开骂,以至于一条街的人都怕她,但她两个姐姐却不把她放在眼里。起初三姐妹还仅限于打嘴仗,到后来便开始撕扯头发,两个姐姐一个掐她的肉,一个拧她的皮,后娘再跟着叫骂。

    她也是吃了许多亏后才醒悟过来的:自己吃亏在人数过于悬殊上,以一对三,年纪不如人大,身量不如人高,打仗骂架是永远落不到好,占不到便宜了。

    于是她便改换了策略:做小伏低,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姐姐长姐姐短地讨好姐姐及后娘。那以后,日子便好过了许多。

    看人脸色行事,爱揣摩旁人心思的毛病也是那个时候落下的。

    两个拖油瓶的姐姐依次为十八岁、十九岁。十八岁的叫做丽景,十九岁的那个叫做丽致。许三娘早年曾在大户人家为一个风流少爷做过几年使女,识得几个字,便有些看不上大扣儿二扣儿这样的名字,但因为大扣儿已经嫁出去了,她手伸不到那么长,否则蛮好给她姐妹两个改名为丽光、丽远钻石隐婚星妻。

    二扣儿也认了,改名便改名罢,丽远便丽远罢,谁叫她亲娘死了,爹又对她不闻不问呢。改了名字也就算了,她后娘还要给她找婆家,操控她的终身大事。

    她本来还不知情,直到人家把聘礼送到家中时,方才知晓后娘已经为自己定下一门亲事。据说那家家境非常之好,是几条街外一家开卤肉铺子的,与她家可说是一天一个地。待嫁过去后,便可以使奴唤婢做少夫人了。

    她心里连连冷笑,上头还有丽景丽致两个姐姐嫁不出去,但凡有好的,说得过去的人家岂能轮到她?

    后娘不说实话,亲爹不管她死活。她李二扣儿有腿有嘴,这能难得倒她?瞅个空子跑出去略一打听,便打听出了实情。那家人家富足是真,卤肉铺子开得红红火火不假,但儿子却是个病秧子,眼见得不行了,便托人四处说媒给儿子冲喜,哪怕穷苦人家的女儿也不怕,多给些银两即可。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她灰了心,因身无分文,靠着自己的两条腿跑到数十里之外的姐姐家。姐姐家里穷得很,两公婆都还在,另有妯娌三五人,一大家子人没有分家,都还在一起过,突然间多出一个人吃饭,不消说两公婆,便是妯娌们也都看不下去。

    才住了两日,大扣儿便哭着劝她回去老老实实嫁掉算了,恰好她亲爹也找了来,一条绳索把她给捆回了家。到了成亲那日,又捆了她一双手,塞到大红花轿内,把她送到了夫家。

    洞房花烛夜,头一回见着病弱夫君。夫君其实生得不丑,眉清目秀的,言语也甚是温柔,只是面色不太好,发青发白,唇色则是淡淡的紫,说上一句话,便要喘上一喘。

    合卺酒饮罢,子孙饺子吃好,闹洞房的人散去,她夫君便急不可待地扒掉自己身上的衣裳,转而来脱她的。她护住自己的领口,一双眼在夫君身上睃来睃去,暗暗拿自己与他作比较,他身上少了些什么,却又在旁处多了些什么出来。

    她人都给惊糊涂了,哆嗦着问:“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你再耍流氓我喊人了啊!”

    夫君摇头笑叹:“果然是没娘的孩子,傻二扣儿,你那风流后娘也没提点过你么?”

    因为夫君唤她二扣儿,而不是新名字丽远,她心里没来由的暖了一暖,加之他才说了一句话便气喘了起来,她不敢十分的反抗,生恐把夫君累犯了病,婆母是个厉害的,怕没她的好果子吃。

    夫君的手发颤,没有丝毫的力气,剥了半响,才把她的衣裳剥下一件。她今日的衣裳层层叠叠地穿了许多,照这个架势,不知道到下半夜能否剥完,她打了个哈欠,才要劝说夫君停手,她干脆自己脱算了。才要张口说话,忽见两行黑红的鼻血从夫君的鼻子里头流了出来,堵也堵不住。

    她尚未来得及爬起来喊人,夫君便流着鼻血,瘫倒在她的身上,抽搐了几下,一命呜呼了。

    成亲当晚,她就稀里糊涂地变成了小寡妇一个,趴在夫君身上学人哭天喊地时,才发觉身上的大红吉服尚未来得及换下。

    在婆家吃穿不愁,没有活计要她做,还有下人使唤,日子比在娘家时不知好过了多少。夫君死了,她丝毫不觉得忧愁,反而暗暗高兴,心满意足地做起了她的小寡妇,甚而有时候偷偷庆幸后娘给她找了这蜜糖罐一样的婆家。
青叶抄 第133章 大结局
李二扣儿她婆母可不这样想。儿子的五七刚过,婆母便有意无意地跟她提起某州某县某村某庄的一家人家的儿子死了,那家的媳妇儿便也跳了井,追随男人去了。那一州的知州大人便特特为那媳妇儿立了贞节牌坊,啧啧啧,也不知人家媳妇儿的爹娘是怎么教出这么懂事又忠贞的女儿的,真真是可敬可佩。这一来,不单婆家娘家,连同族人也都面上有光。啧啧啧。

    过几日又哭:我可怜的儿啊,你在地下清清冷冷,也没个知心人陪你说说话。你要是寂寞了,冷清了,就来托梦给你媳妇儿,叫她去陪你伴你。

    这话才说了一回;李二扣儿就品出些味儿来了。自那后;每当听婆母再说起这话,她装作听不懂,从不搭茬,只笑笑了事。直到某一日,婆母领着她去看皇后长嫂出殡,看完回来,婆母终于沉不住气了,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口中说道:“看人家,啧啧啧,真是有情有义的女子。你为何不能学学人家?连人家皇后的嫂子都能舍下亲生女儿为夫殉节,难道你这一条命比皇后她嫂子还金贵?”

    这些话,李二扣儿早就听得耳朵起茧,这一回,婆母既已挑明了说,她也装无可装了,遂眨巴眨巴眼睛问婆母:“你老人家怎么不下去陪伴公爹?”

    婆母一窒,气得拿手指头点着她:“你、你、你——扫把星!克夫命!竟敢顶撞婆母,不过是我家花银钱买回来的贱婢罢了!”

    李二扣儿也终于忍无可忍了,冷笑道:“我同你儿子不过才见了一面,早已忘记他长得什么样儿,再说,他既已被我克死,哪里还愿意再看见我?哪里还会想我?就算想,只怕也只想你老人家一个!”

    婆母本也不是个善茬,当即对这个反了天的儿媳破口大骂。李二扣儿心头火起,自然也不甘示弱,一声冷笑,掐腰,竖眉,跺脚,开骂。

    这一骂,把她婆母气得面色发青,浑身发抖,险些儿当场死过去,这才知道她这李二辣子非是浪得虚名,心里头明白自己不是这儿媳的对手,命人即刻把她后娘及亲爹找了来,道:“她的身价银我也不跟你要了,这扫把星,你们自领回去罢!”

    她爹觉得丢脸,才一见着她的面,便先甩了她两个大耳刮子。她后娘许三娘心里却高兴得很,把她领回去又能重新找人家嫁了。因着她的这一场亲事,丽景的嫁妆银子有了着落,母女三人另添了几件时兴的衣裳与首饰。若是再能找着这样的富足人家,丽致的嫁妆也不用发愁了。嫁妆一多,还愁两个亲生女儿嫁不出去?心里一面盘算,一面上来拉她的手,欲要把她领回家去。

    李二扣儿对于回娘家后会是什么下场心里清楚得很,哪会愿意跟后娘回去任人摆布?这一回能找着这样的人家,下一回还不知道是怎么样的呢,情急之下,往地上一躺,嘴里又哭又喊,死也不愿意跟后娘走繁简。

    她婆母便叫了人来,把她从地上抬起来,往门口一丢,亲爹与后娘一边一个拖着她的手,把她从地上拖起来,旁边早有一辆牛拉的板车候着,只消把她拖到牛车上,便可拉回家去了。

    牛车旁有株歪脖子桃花树,她一把挣脱亲爹后娘的手,扑过去抱住树身,人缠在树上,嘴里哭着喊着,眼泪鼻涕乱淌,脸肿得老高,两边还各有一个通红的手掌印子。

    她哭号声引来街上看热闹的人无数,不一时就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来看热闹。便有热心的左邻右舍唾沫四溅地把她家里的这些事讲解与路人听,明白事情原委的路人们唏嘘不已,纷纷感慨:

    “原来是婆母逼她去死……”

    “她亲爹也不是个东西……”

    “她倒是个有气性的……”

    “遇见这样一个婆母,摊上这样一个亲爹,真真是命苦……”

    感慨归感慨,却无人出来为她打抱不平。婆家不容,命娘家将她领回家去,乃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之事,任谁也说不出一句二话的。

    看热闹的人里头有一名身着青色衣衫的年轻男子,他手里牵着一匹马,立于人群之中静静地看着她,看她一脸倔强地抱着树死不松手,看她死命地哭喊吵嚷。

    李二扣儿不知道自己此刻泪流满面的倔强模样与神态像极了某一个女孩儿,某一个她也曾看到过并为之动容过的女孩儿;也不知道围观之人的话语像是看不见的尖锐利器,一下下地敲击着他柔软的心脏,使得他的心腔重重地;丝裂般地开始痛疼。

    她更不知道自己一生的命数即将改变,她只知道自己被人围观太过丢脸,于是哭喊的时候,还不忘翻几个白眼狠狠地瞪着看热闹的人群。

    人群中,牵着马匹,静静地看了许久的热闹的年轻男子忽然转身对身后的一个随从道:“去问问看,这是谁家的孩子?”

    当晚,李二扣儿被接入宫中,次日,得封美人,赐居景阳宫。

    李美人才望见皇帝的第一眼便想起了旧年之事,那时,自己曾经跟在他的迎亲队伍后头转了大半个京城。还记得那时有个小姐妹曾酸溜溜地感慨道:“赵家小姐定是上世积了大德,这一世才能嫁给三皇子的。”

    谁又能料到,自己忽然某一日就站在了他的面前呢。

    可见,人生际遇这个东西,是玄之又玄,任谁也说不准的。

    而如今,他就在自己的面前。他离得这样近,近到足以看清他的面容与稍稍扬起的嘴角,看清他眼眸内的温柔与怜惜,看清他额上一条淡淡的细长疤痕,一条为了某个女孩儿而被他爹先帝用脚踹出来的疤痕。

    他小心而又轻柔地为她擦去面颊上的眼泪,再用热手巾按在她哭肿了的眼皮上,柔声道:“莫怕,莫怕,今后不会再有人逼你。”

    女儿一朝得以飞上枝头变凤凰,亲爹后娘两个喜得浑身乱颤,一面受着左右邻居的巴结恭维,一面坐等宫中来的封赏女帝的现代生活。

    次日,宫里果然一大早就有来了人。来人两手空空,道是李美人思念父母,要召父母姐妹入宫说话,把他两口子及丽景丽致都带到了宫内。

    到得李美人的宫室,四人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礼,跪了许久,却没有人出来。这一跪,便从午前跪倒了日落昏黄,莫说午饭,便是连水也没能喝上一口,更未见着女儿的金面。

    这四个人前心贴后背,此时再看金碧辉煌的宫室,更觉头晕眼花,几乎要倒地之时,一身艳丽宫装的李美人扶着宫人的手终于姗姗来迟,看着面前俱是一脸菜色的跪地之人,笑了一笑:“瞧我,竟然把你们都给忘记了。今日晚了,我还要去陛下那里赴宴,话也来不及同你们说了,且回去罢,明日再来。”

    次日,四人又入宫跪了一日。只是这一回,后娘长了记性,悄悄在袖子里偷偷藏了些干粮。饿到无法,也无人留意时,便悄悄掰一块塞到嘴里,饿固然是不饿了,但口干的滋味比肚饿也好不到哪里去。

    三日过后,亲爹后娘与两个姐姐终于吃不消了。一家子都得了一种怪病,一听见宫内来人,听到李美人这三个字,便会浑身发抖,口吐白沫,倒地昏迷不醒。

    亲爹后娘得了怪病不能入宫来,李二扣儿李美人也不能坐视不管,她便求了恩典,带上人出宫回娘家看望娘家人去了。

    于是娘家四口人便在家中长跪,一跪便是大半日,不得起来,无法进食。李美人端坐于屋子正中,吃着点心,喝着茶水。亲爹不敢多话,后娘哭求无用,丽景与丽致到底年轻,火气盛,忍不住出言讥讽了她两句,说她是小人得志便要猖狂。不待李美人发话,便有嬷嬷上前去掌嘴,两个姐姐被噼里啪啦地一通打,皆是眼冒金星,鼻青脸肿。李美人看得心满意足了,方才摆驾回宫。

    因李美人高兴时也回娘家,不高兴时也回娘家,娘家人被折磨得苦不堪言,却又无处申诉。

    一来二去,李美人不孝不仁的名声就传了出去。太后不管事,皇后也无力管束她。而她也愈来愈不像话,渐渐地,连皇后都不放在眼里了。这样的一个市井泼辣女子,竟然能得皇帝的宠爱,在宫内混得如鱼得水,连连进阶,短短时日内,已从美人晋为仅次于皇后的贵妃。

    皇后尚能忍,御史台却炸了锅,言官御史们纷纷上书弹劾,连带着怀玉也落了个纵容妃嫔横行的不是。到后来,便是连褚良宴也看不下去了,某一回君臣二人对弈时,有意无意地提起李贵妃苛待父母,有辱皇家体面一事,并请怀玉对李贵妃稍加管束,以免使皇家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怀玉却笑说:“不知为何,朕看着她这般说话行事,心里痛快得很。”

    由是,李二扣儿李贵妃仍旧有恃无恐,横行于宫内。

    次年正月,多地连降大雪,京城人虽不至于寒饿,也未有人畜冻死,却有许多房舍被雪压塌损毁。因各处道路受阻,也因年头年尾,政务格外繁忙,怀玉便有数日未再出宫,便是元宵节这一日,也未去观灯,而是看折子,与臣僚们议事至深夜。

    亥时三刻,终于放下折子,伸个懒腰,命人铺床安置。他已抬脚上了床,夏西南却站在床前不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便问:“何事?”

    夏西南便垂首禀道:“青柳胡同的院墙倒塌,正房的屋顶也被刮下的树枝压坏……是否要着人前去修葺?”

    青柳胡同的房屋空关了许久,自四月怀玉从漠北回京以来,再也未有踏足过,早已成了闲旷之地,即便不修,怀玉大约也不会问起,只是那屋子里青叶的东西都还在,夏西南不敢自作主张,是以壮着胆子问了一问重生之莫桑。

    怀玉看他一眼,其后便长长久久地沉默了下来。

    夏西南摸不透他心里怎么想,便又试探着问:“……若是再不着人去修葺,姑娘的东西只怕要……”

    怀玉始终不发一语,夏西南尚未说完,他便慢慢躺下,翻个身,向里睡下了。

    正月十六日,又是黄昏之时,怀玉出宫。这一回,没有带上夏西南,也没有去旁处转悠,而是径直去了青柳胡同。本来已一脚踏进了胡同口,忽地又退了回来,在路口静立许久,想起适才从一家酒肆门前经过,便转身原路找回去,进了酒肆的店堂,要了一壶水酒,坐到店堂一角慢慢喝。

    酒肆名为三元楼。楼是没有的,门面仅一层,也不甚宽敞,原先的扑鼻酱菜味道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的酒香。木桌有三二张,门板也没有换过,还是他那一回踢过的那一扇。

    一壶酒尽皆下肚,人已然半醉了,给付了银钱,步履踉跄着出了门。此时天尚未黑透,独自踩着积雪,穿过她来来回回走过无数次的胡同,推开那扇她曾经进进出出的院门。

    院内积雪深厚,被十六夜的月光所映照,泛着银白色的冷光。四周寂静无声,极高极远的月下流云,树木间吹来的冷风,积雪的凉气,映在雪面上摇曳的树影。院中的风景仍同旧年一样,只是了无生气,恍若无人的孤岛。只因为少了一个人,不见了她。

    在她最爱的一株桃花树下站立许久,无法挪动脚步。他与她在这树下争吵过和好过,在这树下谈过天说过地;她在这株桃花树下亲过他吻过他,他也曾在树下拥着她笑:“小叶子,咱们两个好得像不像一个人?”

    彼时,他已经知晓她的心意,因此这话只是一句陈述,并不需要她的回答,她却每回都要认真答上一声:嗯——

    缓缓阖上双目,想起了她的一生,想起了自己的一生,想起了从前所说过的话,记得自己说过:

    “身为一个男子,又不是三岁孩童,连自己心爱之人都保护不了,连与谁成亲、与谁过一辈子都做不了主,可怜在哪里?”

    时至今日,方才知晓自己比那个为情而癫狂的和尚还要可怜,更为可悲。只因为,他失去的不是旁人,而是他的青叶,他的小叶子,他的侯小叶子。

    也是在这树下所说过的话,他那时说:“傻小叶子,你在,我也在,为何不能一辈子都这样过?”

    是啊,为什么一辈子不能都这样过?他错在哪里?而她又错在哪里?

    直到腿脚冻得发麻时,方才慢慢推开正屋的房门,进了她曾居住过的屋子。推门时,手指触到黑漆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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