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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他将她紧紧搂入了怀中。熟悉而真切的感觉包围着她,她虚弱地抬起脸来,
他的眼里只有她的倒影,惟有她。他的呼吸暖暖地拂在她脸上,他的声音嗡嗡地
响在她耳畔:“静琬,跟我走。”她残存的理智在苦苦挣扎:“你快走吧,如果
叫人知道你的身份……”他的眼里似乎有奇异的神采,如同日光一样耀眼:“你
担心我?”她并没有担心他,她自欺欺人地摇着头,他猛然狂乱地吻下来,他的
吻急迫而迷恋,带着不容置疑的掠夺,辗转吸吮,吞噬着她微弱的呼吸。她呼吸
紊乱,全世界惟有他的气息充斥着一切,他的唇如同火苗,他在她心里燃起一把
火来。隔了这么久……仿佛已经与他分别这么久,他是如此思念她,渴望她。而
她脸颊滚烫,全身都如同在燃烧,她本能地渴望着,这样陌生但又熟悉的狂热,
这样可以焚毁一切的狂热。他身子微微一震,旋即更热烈更深入。他的手心滚烫,
就如同烙铁一样,烙到哪里,哪里就有一种焦灼样的疼痛,他汲取着她颈间的芬
芳,她襟上一溜细圆扣子,他急切间解不开,索性用力一扯,扣子全落在了地上,
嘣嘣咚咚几声响,她猛然回过神来,用力推开他。
他的呼吸仍旧是急促的,她揪着自己的衣领,仿佛揪着自己的心一样,她只
有惶恐和害怕,她竟然害怕他,害怕他的任何碰触。
她缩在那里,他伸出手来,她本能将头一偏,她生出勇气来,她并不是害怕
他,而是害怕他带给她的狂热。这狂热无可理喻,又无可控制,她想到建彰。只
是绝望一样,建彰不会给她这种狂热,可是建彰可以给她幸福。她所想要的幸福,
她一直知道自己要什么,她从来都可以镇定地把握自己。
她抬起头来,他正望着她,眼中只有激情未褪的迷乱与企盼,她的心里麻木
地泛上疼痛,可是她的声音镇静下来了,就像是连她自己都要信了:“我不爱你,
我更不能和你走。”
他不可置信一样看着她,几乎看得她都要心虚了,他的声音发着涩:“你不
爱我?”她的心上有纵横的伤痕,几乎在瞬间就迸发出令人窒息的疼痛。他的音
调平平,可是蕴含着可怕的怒气:“你仍旧只对我说这么一句?听见说你要结婚,
我就发疯一样地到这里来。豁出这条命不管,豁出前线水深火热的战事不管,豁
出这半壁江山不管,你就对我说这么一句?”
她固执地别过脸去,静静的笑意淌了一脸:“是呵,我不爱你。”他沉默了
好一会儿,才说:“你这样说,我也没有法子,可是我……可是我……”他说了
两遍,终究没有将后头的话说出来,只是转过脸去。
十七
外面起了很大的风,山间的下午,树木的荫翳里,玻璃上只有树木幢幢的影
子,如同冬天里冰裂的霜花烙在窗上。他的脸在晦暗的光线里也是不分明的,可
是她明明知道他正看着自己。他这样不顾一切地来,她却不能够不顾一切地跟他
走。前程是漫漫的未知,跨过这一步,就是粉身碎骨。
没有新娘的婚礼(7 )
他的声音低微得如同梦呓:“静琬,天黑下来我就要走了,就这几个钟头,
你能不能陪着我?”
她应该摇头,这件事情应该快刀斩乱麻,他应该尽快离开这里,她应该回家
去。可是不晓得为什么,他那样望着她,她就软弱下来,终究还是点了头。
她不知道他带了多少人来,可是在乾平城里,颖军腹地,带再多的人来也无
异于以卵击石。窗外林木间偶然闪过岗哨的身影,那日光映在窗棂上,已经是下
午时分,她的扣子他已经替她一颗颗拾了起来,散放在茶几上,像一把碎的星子。
没有针线,幸得她手袋里有几枚别针,但衣服虽然别上了,那一列银色的别针,
看着只是滑稽可笑。她素来爱美,眉头不由微微一皱,他已经瞧出她的不悦来,
心念一动,便将茶几上的茉莉折下来,将一朵茉莉花替她簪在别针上,这下子别
针被挡住了,只余了洁白精致的花瓣盛开在衣襟上。她不由微笑,于是将茉莉一
朵朵簪在别针上,他远远地在沙发那端坐下,只是望着她。
茉莉在衣襟上渐次绽放着,仿佛是娇柔的蕾丝,可是明明是真的,幽幽暗香
袭人。他微笑说:“这样真好看,反倒有了西式衣服的韵味。”她理了理衣襟,
含笑说:“我也觉得很好看。”他随手拿了一枝茉莉,便要替她簪在鬓旁,那白
色的小花在他指间,不由自主叫人想到很不吉利的事情。战事那样急迫,她明知
他回去后,必然是要亲自往枪林弹雨的前线去督师,她心中忽然微微一酸,说:
“我不戴了,我不爱这花。”他含笑道:“我都不忌讳,你倒比我还封建。”到
底将花轻轻地替她插入发间。
她慢慢用手指捋着自己的一条小手绢,茉莉的香气氤氲在衣袖间,下午三四
点钟的光景,因为在山里,日光淡白如银,窗外只有沉沉的风声,滚过松林间如
同闷雷。她微笑说:“我倒饿了。”
慕容沣怔了一下,双掌一击,许家平便从外面进来,慕容沣就问他:“有没
有什么吃的?”
许家平脸上浮起难色来,他们虽然精心布置了才来,可是因为行动隐蔽,而
且这里只是暂时歇脚之处,厨子之类的下人一早就遣走了。静琬起身说:“我去
瞧瞧有些什么,若是有点心,吃一顿英式的下午茶也好啊。”慕容沣一刻也不愿
意她离开自己的视线,说:“我陪你一块儿去。”
这里本来是一位外国参赞的别墅,厨房里样样很齐备。她虽然是一位千金小
姐,可是因为曾经留过洋,倒颇有些亲切之感。随手取了碗碟之类的出来,又拿
了鱼子酱罐头,对慕容沣说:“劳驾,将这个打开吧。”许家平就在门外踱着步
子,慕容沣却不想叫他进来,自己拿了小刀,在那里慢慢地撬。他甚少做这样的
事情,可是现在做着,有一种极致的快乐,仿佛山外的事情都成了遥远的隔世,
惟一要紧的,是替她开这一个罐头。
西式的厨房并不像中国厨房那样到处是油烟的痕迹,地面是很平整的青砖,
墙上也和普通的屋子一样,贴了西洋的漆皮纸,而且厨房正好向西,太阳的光照
进来,窗明几净,并不让人觉得特别热。她低头在那里切萝卜,因为没有做过这
样的事,深一刀,浅一刀,隔好一会儿,刀在砧板落下“嗒”的一声轻响。斜阳
的光线映在她的发际,微微一圈淡金色的光环,有一缕碎发落在她脸侧,外面的
风声呜咽,屋里只听得到静静的刀声,她手指纤长,按在那红皮的萝卜上,因为
用力,指甲盖上是一种淡淡的粉色,手背上有四个浅浅的小窝,因为肤色白皙,
隐约的血脉都仿佛能看到。
他放下罐头,从她身后伸出手去按在她手背上,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她的
颈中有凌乱短小的细发没有绾上去,发间有茉莉幽幽的香气,他竟然不敢吻下去。
她的身子有些僵硬,声音倒像是很平静:“我就弄好了,罐头打开了吗?”远处
有隐约的风声,他恍惚是在梦境里,这样家常的琐事,他从前没有经历,以后也
不会有经历,只有这一刻,她仿佛是他的妻子,最寻常不过的一对夫妻,住在这
样静谧的山间,不问红尘事。
他没有开过罐头,弄了半晌才打开来,她煮了罗宋汤,用茄子烧了羊扒,都
是俄国菜,她微笑说:“我原先看俄国同学做过,也不晓得对不对。”
自然是很难吃,他们没有到餐厅里去,就在厨房里坐下来吃饭,他虽然并不
饿,可是还是吃得香甜,她只喝了一口汤,说:“太酸了,好像酸忌廉放太多了。”
他微笑说:“不要紧,喝不完给我。”她将剩下的半碗汤倒给他,她身上有忌廉
与茉莉的香气,这样近,又这样远。没有新娘的婚礼(8 )
太阳一分一分落下去,落到窗棂的最后一格。他转过脸对她说:“我们去后
山看日落吧。”
走出屋子,山中空气凉爽,虽是八月间,已经略有秋意。四面都是苍茫的暮
色,渐渐向大地弥漫开来,一条蜿蜒的小路直通往后山,他与她默默走着,不远
处许家平与几个侍卫遥遥相随。山路本来是青石铺砌,因为不常有人走,石板间
生了无数杂草,她一双高跟的漆皮鞋,渐渐走得吃力起来。他回身伸出手,她迟
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将手交到他手中。他的手粗糙有力,带着一种不可置疑的力
道,他虽然走得慢,她额上也渐渐地濡出汗来。
山路一转,只见刀劈斧削一般,面前竟是万丈悬崖,下临着千仞绝壁。而西
方无尽的虚空,浮着一轮落日,山下一切尽收眼底。
山脚下的平林漠漠,阡陌田野,极目远处暮霭沉沉,依稀能看见大片城郭,
万户人家,那便是乾平城。四面都是呼呼的风声,人仿佛一下子变得微茫如芥草,
只有那轮落日,熠熠地照耀着那山下遥远的软红十丈。
他望着暮色迷离中的乾平城,说:“站得这样高,什么都能看见。”她却只
是长长叹了口气,他抽出手帕铺在一块大青石上,说:“你也累了,坐下休息一
会儿吧。”
她顺从地坐下来,她知道余时无多,太阳一落山,他就该走了,从此后他与
她真正就是路人。
他曾经出人意料地闯入她的生命里来,可是她并没有偏离,她终究得继续自
己的生活。他就在她身边坐下,太阳正缓慢地坠下去,像玻璃杯上挂着的一枚蛋
黄,缓缓地滑落,虽然慢,可是一直往下坠,缓慢地、无可逆挽地沉沦下去。
他手中擎着只小小金丝绒的盒子,对她说:“无论怎么样,静琬,我希望你
过得快乐。今后……今后咱们见面的机会只怕少了,这样东西是我母亲生前留下
的,我一直想送给你。”她既不接过去,也不说话,他就慢慢地打开盒盖来,瞬
间盈盈的淡白宝光一直映到人的眉宇间去,这种光芒并不耀眼,相反十分柔和。
她知道他既然相赠,必是价值连城之物,可是这样一颗浑圆明珠,比鸽卵还要大,
那一种奇异的珠辉流转,直令人屏息静气。
半天的晚霞流光溢彩,天空像是打翻了颜料碟子,紫红、明黄、虾红、嫣蓝、
翠粉……他身后都是绮艳不可方物的彩霞,最后一缕金色的霞光笼罩着他,他的
脸在逆光里看不清楚,但他手中的珠子在霞光下如同明月一样皓洁,流转反映着
霞光滟滟:“这是乾隆年间合浦的贡物,因为世所罕见,所以叫‘玥’,以为是
传说中的神珠。”她说:“这样贵重的东西,我不能要。”他脸上仿佛是笑,语
气却只有淡淡的怅然:“静琬,这世上万物于我来讲,最贵重的无过于你,这颗
珠子又能算什么?”
她心下恻然,自欺欺人地转过脸去,终究将盒子接了过去,他说:“我替你
戴上。”那项链是西式的,他低着头摸索着,总也扣不上去。她的发间有幽幽的
茉莉花香,他的手指上出了汗,小小的暗扣,一下子就滑开了,她的气息盈在他
的怀抱里,她突然向前一倾,脸就埋入他襟前,他紧紧搂着她,她的发轻轻擦着
他的下巴,微痒酸涩,不可抑制的痛楚,他说:“跟我走。”
她只是拼命摇头,仿佛惟有如此才能保证自己不说出什么可怕的话来。她的
家在这里,她的根在这里,她的父母家人都在这里,她所熟知的一切都在这里。
她一直以为自己勇敢,如此才知道自己根本很怯懦,她不敢,她竟然不敢。如果
她不惜一切跟他走了,如果他不再爱她了,她就会落入万丈深渊,她就会永世不
得翻身。因为她是这样地爱着他,因为她已经这样地爱他,如果他将来不爱她了,
如果他要抛弃她,她就会一无所有。到了那时,她将情何以堪?
冰冷的眼泪漫出来,他的声音很轻微:“太阳落了。”
迷离的泪光中,大地正吞噬最后一缕余晖,天地间苍茫的黑暗涌上来,时方
盛夏,她的身上却只有冰冷的寒意。
因为要赶在关城门之前回乾平去,所以汽车开得极快。月亮正升起来,明亮
的一轮,挂在山弯的树梢上。仍旧是那位严先生送她回去,她一路上都是沉默的,
车子行在山间的碎石路上,碾得石子刷刷地轻响。她一直出着神,也不知过了多
久,车子突然一颠,旋即司机将汽车停了下来,下车去看了,只是气急败坏:
“真要命,轮胎爆了。”
那位严先生也下车去查看,问那司机:“将备用轮胎换上得多久?”司机答
:“起码得一个钟头吧。”他心中焦急,向她说明了情况,她也着急起来,如果
不能及时赶回去,城门一关,只有待到明天早上才能进城,如果自己一夜不归,
家中还不翻天覆地?
没有新娘的婚礼(9 )
正在着急的时候,只见两道光柱射过来,原来是另一部汽车从山上驶下来,
山路崎岖,那汽车本来就开得不快,经过他们汽车时,车速更加减慢下来。已经
驶了过去,忽然又缓缓停下来,一个司机模样的人下车来,似乎想要问问他们怎
么回事。那位严先生见着那司机,轻轻“咦”了一声,那司机也像是认出他来,
转身就又回到汽车旁去,对车内的人说了几句什么。
静琬只见一个人下车来,瞧那样子很年轻,明明是位翩翩公子,严先生抢上
一步,行了个礼,含糊称呼了一声,却并不对他介绍静琬,只说:“我们小姐赶
着进城去,能不能麻烦载我们一程?”
那人道:“当然可以的,请两位上车。”他的声音极是醇厚悦耳,却不是本
地口音。静琬并没有在意,上车之后先道了谢,那人相当的客气,说:“举手之
劳,何足挂齿。”车里本来顶篷上有一盏小灯,清楚地照在那人脸上,她只觉得
十分眼熟,忽然想起来,原来竟是那日相让戒指之人。那人看清她的模样,眼中
闪过一丝诧异,旋即便又是那种很从容的神色。
虽然那位严先生似乎与这位程先生认识,可是他们在车内并不交谈,静琬本
来就心事重重,只是默不做声,好在汽车开得极快,终究赶在关城门之前进了城。
乾平市坊间已经是万家灯火,那位严先生再三地向程先生道了谢,他们就在
内东门下了车。那位严先生做事十分周到,替她雇了一部黄包车回家去,自己坐
了另一部黄包车,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护送她。
家里大门外依旧停着七八部汽车,一重重的灯一直亮到院子里面去,看样子
客人都还没有走,那姓严的侍卫远远就下了车,见无人留意,低声告诉她:“这
阵子我都会在乾平,小姐府上我不便常去,小姐如果有事,可以直接到南城三槐
胡同21号找我。”静琬点了点头,她本来怕回家晚了,父亲要发脾气会节外生枝,
客人果然都还没有走,上房里像是有好几桌麻将,老远就听到哗哗的洗牌声。父
亲正陪几位叔伯打牌,见她回来,只问了句:“王小姐的病好些了吗?”
她胡乱点了点头,借口累了就回自己房里去,她本来就是心力交瘁,全身都
没有了力气,往床上一躺,只说休息一会儿,可是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蒙眬里像
是已经到了婚礼那一日,自己披了大红色的喜纱,穿了红色的嫁衣,站在广阔的
礼堂里,四周都是亲戚朋友,在那里说着笑着,可是自己心里却是难过到了顶点。
听着赞礼官唱:“一鞠躬、二鞠躬……”身边的许建彰躬身行礼,她却无论如何
不愿弯下腰去,心里只在想,难道真这样嫁了他,难道真的嫁给他?
她一惊就醒了,只觉得手臂酸麻,身上却搭着薄薄的毯子,想是吴妈替她盖
上的,她不知道自己睡着了多久,看那窗外天已经渐渐发白,本来夏季夜短,已
经快天亮了。她就坐起来,衣襟上却滑落了几星花瓣,她拾起来看,那茉莉虽然
已经枯萎,但犹有残香。她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戴着那颗“玥”,下意识地向颈中
摸去,不想一下子摸了个空,心陡然一沉,几乎是瞬间就生出一身冷汗来,只想
:珠子到哪里去了?
她一着急,连忙起床梳洗,心想那珠子定是昨晚遗落了,如果不是在自己坐
回家的黄包车上,就应该落在了汽车上,惟今之计,得赶快去找。她本来是很贪
睡的人,连吴妈都很惊诧,说:“小姐怎么起得这样早?”尹太太见她下楼,也
心疼地说:“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后天就是吉期了,明天只怕半夜里就得起来预
备,到时候很累人的。”静琬“嗯”
了一声,尹太太只她这一个女儿,很是偏宠,见她心不在焉,于是问:“是
不是哪里不舒服?别不是这两天累着了吧。”
静琬只是随口敷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