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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飞燕-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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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敢骂我娘?”便有剑刃拔出鞘来的声响。
  “怎么?想打?”同样的剑锋破空之声,“今儿来个比剑争位也成,省得有人总端着个嫡子的架子,看谁……”
  “咣当”一声脆响,茶盏被扔了出来,在地上碎成了齑粉。“滚……”雷老爷子朽槁如枯木的手从锦帐中垂了出来,他半坐起的身影映在那些团簇的刺绣上,让满屋子男女都是一惊。没料到已三日未进水米的雷老爷子居然坐了起来。“我……我还没死,轮不到你们来争,都给我滚!”
  虽然是病老的雄狮,但余威尚在。这屋里的人都哆嗦了一下,不由噤声。有人想要退出,可还有人却到底不肯就这么算了,依旧开了腔:“既然父亲醒了,那就好办,这是父亲一手打下的江山,父亲自要有个处置!”
  锦帐被一巴掌扯开,雷老爷子两只深深凹进去的眼窝从里面钻出来。他喝道:“你……你们去打罢,给我滚出去打,死干净了正好让我清静一刻,滚!”正在屋里的人犹豫的当儿,门处有脚步声响起。弱飖在门口,向下略一拜,收刀于肘后,道:“既然老爷子发了话,就请各位太太、少爷都出去。”
  “你要干什么?你算是什么东西,也说这话?”
  “奴婢不算什么,这话也不是奴婢说的,是老爷子说的,只要老爷子还有口气,奴婢就只听老爷子一个人的话。三少爷再不出去,奴婢就不客气了!”弱飖蓦地挺身站起,缅刀在掌中抖开,嗡嗡作响,熠熠生辉。
  “算了,我们走!”大太太似笑非笑地拉了三少爷走了。弱飖闪身让开,大太太侧身而过,掷下一句话来,“看那秋后的蚱蜢还能蹦到几时?”一屋子男男女女都心照不宣地笑着走了。
  弱飖收回了刀,向身后的属下挥了手。众人退去,屋中总算静了下来,这一静,就听得屋外檐下的那一串铁铃铛响个不休,惶急凌乱。她从炉上倒下一碗药,有些歉然地走回雷老爷子身边,说:“没料到我走开一会子,他们就闹成这个样子。”她把帐子挂上金钩,扶雷老爷子坐起。雷老爷子只在碗上呷了一口,便侧了脸去,不肯再喝。“喝这还有什么用?算了罢。”弱飖想想也是,便起身说:“那我去端碗茶来。”
  沸水的热气腾起来,模糊了弱飖的眼睛。她专注地看着暗褐的叶片在水花中翻滚不休,以至雷老爷子问话时,没有立时反应过来。雷老爷子问的是:“弱飖,我强你跟我,你可有怨过?”这让她呆了一会,以至于开水溢在了手上才发觉,忙一边吹着烫红了的手背,一边答道:“跟老爷子是我自己情愿的,老爷子何曾迫过我?”她端了茶,坐回床缘上,细细地吹凉茶。
  雷老爷子费力地抬起了眼睑,“其实,我那时若想救你们,本也是举手之劳。”水太烫了,弱飖手中的茶盏不住地转动,她咬着唇笑道:“老爷当年闯江湖,又何曾有人无故相帮过……况且,都这多年了,这种话何必再说。”笑意似红梅在寒风中零落,浮在墨也似的寒潭中,随波轻荡。
  雷老爷子出神地望了她好久。他突然倦极地合上双目,倒不似和弱飖说话,就如同在与另一个自己交谈。“难得还一个不怨怼的人,就和老大的娘一样。我三十出头的时候还只是个小混混,无立锥之地、隔宿之粮,他娘长得不好看……呵,以我那时的处境,除了她那种,我还能娶什么样的?他娘为我吃的苦头可不少,但我刚混出点眉目,便嫌起她来了。谁知还没能让我写休书,她就去了……”雷老爷子突然住了声,嘴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侧耳听着什么。屋里只听得愈来愈烈的风声。弱飖没有插话,她似听得那早已逝去的女子无限眷恋的声声相唤。“唉,”许久后,雷老爷子幽叹一声,“她竟是连做负心人的机会都不给我呢!她死前,我问她怨不怨我。她说,自己选的命,有什么好怨的……那口气……弱飖,和你方才一模一样!”
  弱飖把茶盏在唇边试了试,道:“喝一点吧,暖暖胃。”就将其凑在了雷老爷子唇边。老爷子极力地把大半盅茶水都喝了进去:“你方才得罪那些人,对你半点好处都没有。这辈子有你为我送终,也算是有福了。弱飖,你可知我当初为何放你在外面管事?”
  弱飖起身去临窗的高桌上放茶盏,用漠不关心的口气问:“为什么?”“其实是不怀好意的,我想着,如你这样的女人,武功不错,有头脑,长得漂亮……我早看出来楚方对你有那么一点意思,放在身边迟早是个祸害!”弱飖手上一颤,碗盖用力地合在盏上。“可若是无端端杀了你,到底有些舍不得,于是破了例,让你出去管事,想着若你出了什么岔子,就这由头便把你处置了……”弱飖抖了一下,心思突然狂摇如窗外北风中的草木,这倒是她从未想过的。“可是你做人做事都很清白,从没往自己怀里搂过钱,也没跟别的男人厮混过,倒没让我抓住过把柄,不知不觉假也成真了。弱飖,你过来!”弱飖走回雷老爷子身边,老爷子举起颤动的手,轻抚她的面颊。“这些年,难为你了!”弱飖捧着这只手,突然一股悲恸涌上心头,她猛然把面孔埋于这巨掌中,放声痛哭。
  “别哭了,有正经事说呢!有什么好哭的,一个糟老头子,死也就死了。”雷老爷子此时的精神倒极好了。弱飖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于是拭尽了泪,凝神听他说话。雷老爷子把身子往上坐了坐,握紧了弱飖的手,道:“老二老三这几个,都不成的,雷家若还有一丝指望,就是在阳阳身上。我若还能再活几年,等阳阳大了,就可以笑着走;若是还可以挨上几个月,至少也能做些布置,让这几个畜牲不把家当败光……可眼下,是不成了……”雷老爷子神情一黯,却又用极热切的眼光看定了弱飖,“我只能托付你了,我把码头上的人马地盘全交给你……其实这几年都是你在管,你约束得住。只要你把持好,这几个畜牲都不敢乱动的。楚方前些年看着好,这三四年却也有些靠不住,但只要他们兄弟自己不胡来,楚方也没那个能耐翻了天。弱飖,你帮我守五年,五年后阳阳满十八,就看他了,那时你嫁人,阳阳他不会亏了你。”
  弱飖完完全全地怔住,她从未想过雷老爷子会把这些事托给她。她猛然跪下,重重地叩了几个头,抬眼与雷老爷子祈求的眼神对上了,断然道:“老爷子放心,只要弱飖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许人动雷家一草一木!”
  雷老爷子的双眼顿时亮了起来,他的双手颓然落在大红的绸缎被面上,死死地抓紧,被面上起了一重重的皱褶。他竭力从胸膛中蹦出一句话来:“快去!召张三虎他们几个来,我跟他们说……快,再迟就来不及了……”
  这是个凄惶的夜晚,帘上树影幢幢,帘内人心杳杳;窗外朔风厉啸,窗内烛影飘摇。
  无数炮仗红屑浮在呛鼻的青烟之中弥漫开来,一把把纸钱从人手中撒出,有如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场小雪。大门轰然敞开,哭声伴着“起棺”的号子一并出了雷府朱漆的大门。长街行人衣冠胜雪,夹道松柏素幔招摇,这是雷家一月以来的第二次出殡。
  弱飖远远地落在队列之后,神情淡淡的,不去学那些女人们抢天夺地却无一滴眼泪的干嚎。她不想去做这种戏,那夜落下的眼泪已对得起雷老爷子的恩遇;她也不必去做这种戏,二爷三爷们见到她时那一声“飖姨”叫得分外恭敬,自然更不会在礼仪上挑她的刺。
  几个家人将趴在坑上不肯松手的太太们生拉硬扯地搀起来,女人们苍白的面孔上沾上不少的尘泥。这一起来,哭喊的劲头也下去了,好似一本大戏,已唱过了高潮,意兴阑珊。人们聚在一起收拾收拾,就打算回去。
  “飖姨婆!”弱飖感到衣襟被牵动了一下,低头一看,“阳阳!”弱飖蹲下身去,举袖拭去他面上泪痕,可阳阳却自己撩起下襟,在面上一阵狠蹭,完了才低着头道:“爹爹说我不可以在别人面前哭的,可是我还是没忍住。”
  弱飖抓了他的双臂,道:“可飖姨婆不是别人!”阳阳抬起眼看弱飖,那双眼睛也不再有数年前的明澈。弱飖心头割开了一些细碎的口子,生成若有若无的隐痛。她将阳阳搂在怀里说:“阳阳别怕,还有姨婆在,你搬出来和姨婆住好不好?”阳阳正要点头,却有一只手将他整个从弱飖怀里扯出来。
  “休想!”大太太红肿的眼睛里喷出刻骨的恨意。弱飖缓缓地起身,用一种近乎轻蔑的眼光回视她。三爷见机跑过来,连声道:“母亲快些走罢,这几日也疲累得紧了!”大太太强拉了阳阳,快步走开。阳阳身不由己地随着走,回过头来,抛给了弱飖一个茫然的眼神,如一只秋日里失巢的幼雀。
  弱飖站在那里,目送他们离去。她信步在荒坟间徘徊。起风了,天地间飘浮着一些黄尘,与坟间未熄的青烟混在一起,搅得四下里混混沌沌的。弱飖忽有所觉,停了步子,问道:“是谁?”一个人影从尘烟间钻了出来,答道:“是我,有话要和你说。”原来是楚方。
  “喔,是你?”弱飖自顾自地走着。楚方赶上几步,与她齐肩。他起初无言,过了一会,说道:“三爷准备在十月初三老爷五七法事上动手。”
  “哦?”弱飖有气无力地答了一声。“三爷找了我,我已经答了他了,他让我代他作说客。”“是么?”弱飖再次索然无味地应了一声,好似这件事早在她意料之中。其实弱飖并不是全无讶异的,虽说雷老爷子到底指了二爷当家,但三爷决不会就此罢休,一场兄弟阋墙之争在所难免,可是三爷如此性急,还是让弱飖有些吃惊。
  楚方被她这般的神情弄得恼了,站定了问道:“都是明白人,帮不帮老三,给个话吧?”弱飖冷冷一笑,“帮三爷?你大约是要自立门户吧?”楚方双臂往胸前一抱,眉头也不动地说:“这个自然。谁会真的要帮老三那个废物,又不是得了失心疯?”他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弱飖倒一时没了话。她抬头四下张望,天色昏黄,日头悬在天边,只余下暧昧不清的一团白影。一个如此冷寂而凉薄的秋日,正适合这场同样冷寂而凉薄的对白。
  弱飖终于摇了摇头,道:“我今日所有全是老爷子给的。我不能做对不起他的事。”楚方盯着弱飖左看右看,好似今天才第一回认识她,突然大笑起来:“我一直有些佩服你,耐性这般好,终于让老爷子对你交了心。”楚方啧啧连声,“原来我竟是高估你了,你还确有这份忠心!真是不可思议!”
  弱飖面色寒如林间的那汪秋水,抬步便要走,楚方一把扯住她的袖子,冷然道:“可是你怎么就不想一想,你服侍了他五年,把这辈子最好的年月给这么个糟老头子,他就不该给你些什么?”弱飖手臂一抖,将袖子扯回来,扶了身侧一株歪歪斜斜的梧桐,有些气恼道:“放尊重些!老爷子对我如何,总算是盖棺论定了;换了你,会把三四成的家当交到一个无名无份的女人手里么?你让我帮你,我又能有什么好处?”
  楚方静了一会,突然冒出一句话来,“我把全部的家当都交在你手上,怎样?”弱飖怔住了。只听他又说:“嫁我吧,弱飖,作我的正室夫人。”弱飖听了这话,细细地把楚方看了一回,“扑哧”笑出声来,仿佛听到世上最大的笑话,一直笑到身上发软,扶住了一旁的树干。楚方的面色一阵阵的发白发青,终于忍不住大吼一声,“笑够了没有?有什么好笑的?”
  弱飖猛然站直了身,她连连摇头道:“我的身份我自己最明白,若你当真坐上了老爷子这个座子,不是你守不守诺的事,而是我自个儿也没有这么厚的面皮当真去做你的大太太。楚方,我们认识有多少年了?你不该拿这种话来哄我。”楚方终于默然,过了一会,方道:“那……我与你平分雷家的地盘如何?你现在手里的,迟早要还给雷家,你可想过日后的情形?”楚方的声音既干且涩,如同这秋日里的风尘。
  弱飖猛然僵住了,她脑子里木木的,想说什么,却没有发出声来。楚方却又兴奋起来,大声道:“你何必要去为雷家守什么?难道你真想有一日将手中所有尽数交出去,再去乞他人之怜而生?”这话在静寂而空旷的树间震耳惊心,似一枚跃动的如此艳治的火焰。弱飖觉得自己如一只飞蛾,明晓得那火焰是如此的危险,却依然被深深地蛊惑了。“三日后,我听你准信。”
  弱飖掂出三炷线香,插在八宝瑞兽香炉上。青烟袅绕,模糊了牌位上朱笔描上的名讳。她已经搬出了雷家大宅,这是她在自己地盘上置下的宅子。就为了这个,她也该一生一世地念记着雷老爷子。她在心里默祷:“不论日后雷家对不对得住我,我决不能先对不住雷家。老爷子,弱飖说过的话是算话的!”手下过来,递上一封信,道:“飖姨娘,这是从紫家那边新来的线报!”
  弱飖接过来,走到窗前坐下拆阅。信上说,自从黑复刺杀了雷老大,声誉一时无两,眼见紫老太爷对黑复依赖日渐,展铭为和黑复相抗,便有心攻下雷家的七金坊,以重获紫老太爷的宠信。预定的日子是十月初三!
  十月初三!三爷本拟在这日举事,与二少爷争夺权力。只要她同意帮楚方助三少爷,这日的雷家大宅定是血肉横飞罢?镇守在七金坊这雷家重地的精锐应该会被二少爷调回大宅救急吧?
  弱飖怔怔地坐在窗前。院中一株高拔的枫树上,时不时有红叶落下,在弱飖的视界中划过道道赭色的残痕,如同窗前正在不紧不慢地下着一场血雨。她身后的香炉上,线香渐渐化灰,一寸寸落下。
  弱飖突然站立,将桌上的纸片拾在手中,凑到牌位边那一对长明的烛上。纸片顷刻燃起,从她手指间掉入香炉,旋又熄去,余下乌亮的残烬,仿佛一只倦极的冥蝶,颓然伏卧。
  “那,小人去了。”“不,你替我给楚方捎封信去。”弱飖从桌上的一叠雪笺中信手抽出一张,提了笔,匆匆写就,然后装好封严,交付了下去。
  信上只有很简单:“不助任何一方,但要阳阳!”楚方的回信跟着就来了,更为简单,只有一个字:“好!”
  十月初三,天色晴好。大太太不高兴看到弱飖,她也就不去府上讨人厌了,早早另请了一帮道士和尚在自己的新宅里做法事。院子里一早就淹没于不知所云的诵经声中。弱飖自己也取了一卷经书,着了孝衣,跪在堂上。
  天色近晚,张三虎冲了进来:“不好了,大宅里打起来了!”他的面上淌下道道汗痕。弱飖却似未听到一般,继续着口中的呢喃。见她如此,四下里被打断的念经声就又接了下去。张三虎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屋子无动于衷的人们,转不过神来,这样重大的消息,好似只有他一个人觉得重要。
  “飖姨娘,你是怎么了?二爷和三爷打起来了!我们还不快去?”张三虎和几个人冲了上前,把弱飖手中的经书往地上一掷。弱飖叹了口气,她的面色浸在燎烧的青烟中,神秘莫测,无从揣度。
  “我们去大宅,是帮二爷好呢,还是帮三爷?”弱飖抬起书卷,问道。张三虎怔了一会方道:“当然是帮二爷,老爷子终前定下二爷掌家,这是三爷不是。”“可三爷也是老爷子的亲骨肉,这回破了脸,若是二爷胜了,他还有活路么?”张三虎哽住了,一时回不上话来。弱飖重又跪好,书页在她手中翻得“哗啦啦”作响。她的表情悲悯而又无奈,道:“让他们打去罢,打完了,谁活着,我们就跟谁!”张三虎他们低下头去,也不由得一声长叹,均想道:“到底还是飖姨娘想得深些。”
  日头一点点沉了下去,小院里也愈发幽深了,烛光在弱飖面上拂动,她眉目时明时暗,却是平静如水,不起半点波澜。终于又有人跑了进来,大声吼道:“不好了,不好了,二少爷和三少爷被楚方杀死了!”弱飖手中书卷应声落地,她猛然站了起来,“怎么会这样?”“还有,大孙少爷也……”“不!不会……”
  弱飖蓦然只觉天旋地转,跌坐于地,堂上长长的素幔在好似一些索命的绳子,伴着冷风阵阵,从阴世里向她颈上袭来。“飖姨娘,飖姨娘……”所有人的面目恍惚都化作了牛鬼蛇神,狞狰可怖地在弱飖眼前转个不休。“走开,你们走开!”弱飖尖叫,她抱着头,死死闭上眼。却有雷老爷子的面孔挡不住地从一片混沌的黑雾里升起,凝视着她,就如那夜般热切。
  “飖姨娘,快起来,这不是伤心的时辰,兄弟们等着你发话呢?”张三虎的吼声伴着一脸刺骨冷水泼上了弱飖的头。弱飖的神智为之一清,她站了起来,叫道:“走,去杀了楚方这个王八蛋!”
  他们冲向雷府,遥遥可见火光映红了半边苏城,冲到近处时,只见到一地的碎肢残骸,折刃断箭。“楚方,你给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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