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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外面,我有些后悔,总该说点什么吧?可是说什么呢?屋里的各个角落加一块少说也得有一打人,难道说句客套话?
雨后的月亮格外亮。银河横空。凉风一扫一个多月来的酷热,让人舒适极了。
千万只青蛙欢快地呐喊。山的边缘勾着淡淡的银光。我抱着双臂站在月光水影的田间,品味着盘桓在心头美的享受和诗的灵感。想着普希金,想着古代海洋的波涛,想着夜晚木屋情人偎依的身体。
这时,一个轻轻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我转过身。
她。她象一个精灵,在月下轻轻走来,在离我几米处站下。
我们相视着,默默地相视。
那时刻我心里流出了醉人的颤音,在周身上下激荡地波动。我读过那么多青年贵族和乡村少女田园诗般的浪漫故事。是不是呢,这故事终于也叫我遇上了?
“干什么?”我惊讶从嘴里出来的竟是这么一句话,而且是这么一个沙哑冷漠的声音。一时我恨透了自己,那些曾在幻想中预习过多少次的话语和音调哪去了呢?
她突然一下哭出来。
“救救我爸爸吧!”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些见鬼的小说将是最后一次破产了。
她收住哭,仰头望我。
“救救我爸爸吧,只有你们这些有学问的人能说动他。”她急速地说起来,好象一停顿就会失去勇气。“他又要去北京!还说再没人理他,他就要往天安门上贴大字报。去年冬天他就是被押回来的,村里批了他好几次。这回要是再贴什么大字报,他们肯定饶不了他!一年挣那几个钱都被他花在路上,妈没钱治病,也就活不长了……”
她又哭了。
“……求求你,让他别再搞那个永动机了。别再管什么机,好好过日子吧。
你跟他好好说说。他能信你的。救救他吧,救救我们全家吧!“
她停下了,因激动微微喘气。她看着我的眼睛,哀求地等待我回答。
可是我做了什么呢?
她的话我听得清清楚楚,然而心思却一点没放在那些话上。我不愿意从浪漫的诗境回到平凡人间,不甘心放过一次“艳遇”。她的话象是无意义的声音从我耳旁掠过,我只是盯着月光下她那泪光闪闪的皎美面容,想象着褴缕衣衫下那个美好的身躯。
现在,她等着我。可我寂然无声。沉默,沉默。我象饮进了魔欲的烈酒,欲火中烧。那酒在我脑子里发作。逐渐,这世界一切都不存在,月亮、山峰,蛙鸣,一切都消失不见,只有她,只有她的面容,只有她的身体。
我梦游般地走近她,伸手放在她肩上。她没动。猛然,我把她拉进怀里。那头发上草地和泥土的清香一瞬间冲进我的胸膛。
倘若她依从,我会觉得最自然。在这未被文明污染的天地中,在这月光下,还有什么比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更真实?倘若她反抗,也许会更加激发我的情欲,使我抛弃理智,更疯狂地占有她。
然而她没有,她都没有。她身子象木头一样。她哭了,痛不欲生地哭。哭声里含着羞愧、愤怒,无限的悲痛和悔恨。
哭声使我清醒,一下所有那些浪漫、诗意和情欲都不知哪去了,留下的只是一种犯罪的感觉。我木然地松开手。
她抹着眼泪回身走了,压抑着哭声,抽动瘦小的肩膀,走了。
“知道永动机患者昨天在哪睡的吗?”高略洛夫用报告新闻的口气讲。“我撒尿走错了地方,迷迷糊糊一头钻进草棚子,他正睡在烂草堆上,差点尿着他脑袋。嘻嘻。”
我原以为不会再睡着,没想到还是迷糊过去了。睁眼太阳已升得老高。午饭前能赶回基地就算快的。匆匆爬起来。永动机患者拿来烤干了的衣服,又端来了洗脸水。
早饭已经摆在桌上:大米稀饭、烙油饼、炒鸡蛋。在这贫穷的山区,算得上最高规格的招待了。
当她端着碗筷出现时,我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贼一样不安。她不看我,没有谴责的表示,也没有不满的神色,从始至终垂着眼睛,然而她盛饭的顺序,昨天是第一个给我,今天是最后一个给我,而且没有守候在一边,盛完饭就不见了。
我们默默无语地吃完早饭。角落里那些孩子们眼巴巴的目光使人如芒在背。
永动机患者陪我们吃,不时用严厉的眼色对孩子们进行警告。
我们集中了所有的钱,由我交给永动机患者。
“给你添了许多麻烦,十分感谢。”
可永动机患者坚决不收。我们推来推去,相持不下。最后我把钱摔在桌上。
“再不收我们可就生气了!”
他沉默了一下。
“我一定不收钱。我想求你一件更麻烦的事……”
那几个小子会心地微笑起来。
“你说吧。”虽然我立刻猜得出他要说的是什么,可我笑不出。
“能不能……能不能帮……帮我看看我那个……图?”他提心吊胆地看我。
“好吧!”此时我已下定决心,不管永动机如何荒谬,为了他和她,我要帮助他们。“图也给你看,钱你也得收。过两天你去找我吧。”
当我们出门,她正在厨房给家人做早饭,按照农村的礼仪也出门送客,跟在她爸身后,仍然是垂着眼睛,默默不语。
“留步吧。”我对永动机患者说,眼睛却看着她。“我一定尽我的全部力量帮助你,完成你交给我的任务。”
她睫毛闪动了一下,还是没抬眼睛。
“哪里,哪里,哪敢说任务!”永动机患者连连客气,受宠若惊。
真热。热得喘不过气。火辣辣的太阳燃烧着窗外的山野。虽然制图室里只我一个人,却把八个电扇全开得呼呼直响。
远处军营午休结束的号声响了。每天这时,冷库要送冰棍、汽水和西瓜到宿舍去。我虽然不睡午觉,对吃倒总是不缺席。碰上今天这温度,那冰凉的西瓜格外使人惦念。
我选择着树荫走回宿舍。到处都象死一样宁静,仿佛一切都在炎热中窒息。
空气中一丝风也没有,只有毒日头的火焰向大地无情地喷射。
在宿舍旁边一棵树下,我看到了永动机患者。他睡着了,背靠树干坐在地上,头歪在一边轻声打鼾,发黄的白布小褂,浸透汗水,几个苍蝇在他那张灰不溜秋的脸上爬来爬去。
天知道他是怎么走过那三十里山路的,那一路无树无土,山上的石头象镜子一样反光。我们走那段路时是刚下完雨,高略洛夫还差点中了暑。今天比那天要热好几度,又是大中午,我真服了他!
当他醒过来看见我时,显然非常高兴。我打开他那张“图纸”,上次那个盆底印的水圈儿痕迹还清晰可见。
“你搞了多长时间?”
他在心里默算了一下。
“十九年。”
十九年!我半天没说出话。
“你相信你会成功吗?”
隔一会儿他才回答。
“我信!”声音不大,但坚定。“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信会成功!……人家笑我,说我脑子有毛病。女人孩子对我有意见。他们不理解,我做的是对天下人有好处的事。有了永动机,我们农民就再不会这么累,这么苦,就可以象城里人一样过上舒坦日子。等我搞成的时候,他们就会知道,错的不是我,是他们。”
我专心注视他半晌,你能有那一天吗?
“你去年挣了多少钱?”
他不明白我为什么问这个,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我和女儿俩干活,除了全家口粮,还剩五十多元。”
五十多元!刚够到北京一个来回的车票。他们家一年是怎么过的?
“今年能挣多少?”
“可能和去年差不多。”
好,又是一趟火车票!
我不以为然地眯起眼睛。
“咱们看图吧。”
非得好好帮助帮助你,我要把你的永动机连骨头渣子都打碎!
我已经想好了。我知道从哲学上说服不了他,他根本不承认能量守恒。但我相信在动力学方面企图违反能量守恒的机械,在运动学上也一定不会成立。而运动学方面的问题比较直观,不用实验,对着图纸就能说明白。我要采取的方法就是争取在他的图纸上找出毛病来,让他自己否定自己。
在他的解释下,我开始研究他那份没有一处符合制图标准、只有他自己能看明白的“图纸”。
他有些地方想得很奇妙,不无苦心,但有许多最基本的原理却丝毫不知。果然,比想象的还容易,一旦看懂了他的图纸,我马上就随手指出好几处致命的问题——那些机件之间互相干涉,整个机械根本就不能运动,更别说永动了。
我三言两语给他做了证明。我想念我的证明通俗易懂,老师们从来都对我的表达能力高度评价,他一定能理解。
他急了,开始拼命解释,企图驳倒我。整个脑袋憋得象个红豆包,满额汗水,捏着那张图磕磕巴巴语无伦次,有大骨节病的短粗手指在图上使劲地指点,使我担心那张日本纸大有被戳漏的危险。
我心平气和地看他,手里抓一把围棋子哗啦哗啦地颠着。急也没用,你已经输了。
我没有打断他,也没有反驳他,但是他自己一下子停住,直勾勾地盯着图不说了。我明白,那是他终于清醒了。他知道了挣扎的无用,越解释就越会发现自己是错的。那错误也许隐藏了很多年没被发觉,却终究是那么明显,一旦被人点破,那就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都是不可否认也不可伪装的了,哪怕用狡辩短暂地维护一下面子也是不可能的。
是啊,他怎么能指望我不对而他对呢?!看了看表,从我开始给他看图到他“觉悟”,不到二十五分钟。
我站起来,在地上踱了几趟,停在他面前。
“你看,你十九年搞出来的就是这么个东西。”
两滴细小的眼泪从他眼角流出。那眼泪那么小,使人感到是高度浓缩的眼泪,是只有痛苦的重压压进最深处的骨髓时才能榨出的泪。
我的心被强烈地震动,我没想到他的悲哀至此,以至后悔刚刚说出那句无情的话。
他好象成了痴呆,一动不动,两眼散光地对着他的图,沉默笼罩了房间。
过了十分钟,他仍是那个姿势。我有些担心,走过去推推他。
他沉痛地看我一眼。
“我还要搞下去!”
“但是不要去北京了。”
“搞好还去!”
“这回呢?”
他颓丧地摇摇头。
好,我胜利了,完成了她对我的请求。我又在地上踱起步来。虽然他年龄比我大一倍,可我象教育小学生一样讲了一大堆道理。我最后告诉他,无论什么时候,不要盲目相信自己。永动机是不可能的。但你一定要搞,也不要凭你画那么一张图就上北京。先做个模型看看嘛,比上北京省钱省力,做出来至少可以知道能不能动,如果连动都不能动,上北京不也是让人笑话嘛。别把劳累一年的血汗随便乱花在路上,要想想妻子儿女。而且,钱不光是你自己挣的,还有——你女儿!
我不知他是否听进了我的话,虽然他隔一会儿点一下头,可一直是那副痴呆相。
看看表。快四点了,下午干不完的活晚上还得开夜车补。
他知道我希望他走了,起身告别。他把那个图仍然用布细心地包起来,动作迟滞,好象一下子衰老了许多。
一种怜悯之感油然而生,我一把拉住他的手。
“跟我来!”
在制图室门口,看到里面许多人在工作,他迟疑着不敢跟我进。
“别怕他们!”我把他硬拉进去。我就要让那帮家伙看看我是怎么把公家的东西乱送人!
我把各种各样的铅笔、橡皮、小刀、制图纸什么的胡乱包了一大卷,塞进他的手。“给,拿回去画图用。”
他双手托着我给他的东西,显得深受感动。也许我这举动使他鼓起了勇气,把原本不敢启齿的话说了出来。
“我,能常来请教吗?……我想向你学习。”
这要求可是我没料到的,一下子我面有难色。时间宝贵啊,他要是总来找我,得耽误多少时间。正要毕业,既有这里的设计,又得准备研究生考试,这一段正是最紧张也是最关键的时候,哪有那么多功夫陪他呢?
“……不行啊,”我口气委婉。“工作实在太忙,实在没时间。”
“……那,能不能给我写个地址?……我可以写信请教……”他嗫嚅着,声音越来越小,后面的话已经听不清。
看看周围,一片嘲弄的眼光在看我们。我突然觉得自己处在一个可笑的位置,怎么和永动机纠缠不清了呢?
“行啦,别要求太多!”不知怎地我冒出这么一句。
我永远忘不了永动机患者当时的表情。他的脸抽动了一下,象是挨了一下鞭打,露出一个自惭形秽的痛心目光。
他放下我送他的那包东西,转身出门,一句话没再说。
我想喊他,但是我没有。我想轻蔑地一笑,说句“不识抬举”,我也没有。
在众目睽睽下,我不知该怎么办,只有沉默和装出无动于衷。
从窗子能看到他远去的背影。他低头匆匆走着,近似小跑,直到消失,始终没停一下,也没回头。
“……我真不明白你叫什么迷了心窍。”丽丽气恼地说。“你怎么能把时间搭给那种人?我都替你不好意思,你知不知道,大家都说你叫永动机患者传染了!”
整个晚上就是丽丽一个人讲话。她喋喋不休地开导我。也许因为觉得有对不起她的地方,我一句反驳的话也不想说,只是沉默不语,心不在焉地听着她那些充满理性根据的论证。
她讲人之间的不同价值,说我为永动机患者耽误时间是对科学的浪费。她讲到教授那些话,我们心中的唯一上帝应当是科学,要同反科学的行为做斗争云云。
我用树条抽打着身边的草。丽丽啊,你抬出教授又有屁用,他说那些话叫我现在听全是鬼话!上帝是科学,人该往哪摆呢?
天上露出了星星。我情不自禁又想起了那天晚上,想起永动机患者的女儿。
她的面容迷茫地浮现在星空中,一股热流掠过我的心。丽丽啊,跟你比,她是人下人,论科学,她给你擦鞋也不配,可是为什么,跟你在一起,我却总是想起她呢?
好几天时间,我真象有病了的样子,或者是在制图板前发呆,或者坐在山顶的大石头上沉思,什么看书,工作,准备考试,一概不管,总是独自一人恍恍惚惚。
别人问我怎么了,我就说得了永动机病。我告诉他们我还在幼儿园的时候就致力过发明永动机,还煞有其事地给他们描述我的永动机的结构,吓得他们呲牙咧嘴。但是多数时间,我不和人说话,我躲着人,我讨厌他们。
好家伙,一下子那些老师、同学,还有什么班委会啦,团支部啦全冲上来给我治病了。他们劝导我,启发我,拐弯抹角地引诱我。听说还偷偷地研究过,准备送我去医院做检查。这群混蛋!当然,最着急的要属丽丽了。她也差点得了病,不过不是永动机病,而是反永动机病,弄得我俩隐藏了几年的关系也人人皆知。
好在就要毕业,不许谈恋爱的禁令已经不那么严格,要不就会更热闹。
其实他们都是笨蛋,都是自找麻烦。根本用不着谁来给我治病,我自己就会好的。难道还用他们苦苦地开导吗?我怎么能放弃科学!离开科学,我还能干什么,还能得到什么,哪还有我存身的地方呢?他们真傻,何必恐慌。我只不过是对过去的信念进行一下反省。我是不会长久反省下去的。说实在的,反省又有什么用呢?
几天之后,我恢复了正常,重新沉入了对科学的学习和效力,又重新成为科学的信徒和宠儿。跟过去一样,我按照科学的要求,按照老师的指教走完了从小到大的道路,现在,我仍然得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我得在研究生考试中争取第一。我得出国深造。我还得象丽丽的爸爸,总有一天当上研究所的所长,进入世界名人录。那不仅是丽丽的渴望,老师的鼓励,科学的上帝也要求我如此!
雪花软绵绵地飘着,落在身上就立刻融化。长江一带的雪就是这样粘乎乎,冒雪走得时间长一点,外衣就要湿透。我缩着脖子,手插在口袋里,在山路上费力地行走。
山野里到处覆盖着洁白潮湿的雪。只有走过的脚印是黑色。底层的雪是融化的。
远远的,在一片洁白和悠悠的雪花中,山上走下一个挑着柴担的女孩。她披着蓑衣,戴着斗笠,一步一滑。
当女孩走近一点,我看出来——跟我心里猜想的一样,那是她。
她下到路上,也认出了我。我心里有点紧张。她放下了柴担,看着我的眼光里没有怨,没有怕,是友好,还有一点惊讶。
雪花一片接一片地落在领子里,清凉透彻。
“设计搞完了,”我变得口齿不那么伶俐。“我来看你……你的爸爸。”
“爸爸不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