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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站在路旁听着,每一个英雄好汉的情绪都十分激昂。陶华给大家详细讲解了这一场仗怎样打法,马明把人力约略分配了一下,就又绕过蛇冈,向稽查站进发。……这一天晚上,稽查站门口值勤的稽查正因为赌运不佳,输得浑身发烫,又要上班,想找人替班,又找不到,因此非常不高兴。他把那枝破烂长枪扔在墙角里,自己坐在麻石台阶上抽烟。一盏长方形、玻璃罩子的煤油灯挂在他的头上,发出倒霉的幽光。忽然之间,他发现远处有一个白影子,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没有一点声响。他想:“难道观音菩萨显灵?”连忙咬一咬自己的中指,搂起步枪,大声喝问道:“谁?”那白影子回答道:“我!”他又问道:“干什么的?”又吆喝道:“站住!”那白影子并没站住,一面走过来,一面高声说:“有紧急事情报告!”值勤稽查问:“什么事?”那白影子说:“走私!”他正要问走什么私,那白影子已经走到他身边了。稽查使唤输了钱的眼睛看那个人:浑身白竹纱对襟衫裤,头戴巴拿马软草帽,脚踏白麻帆月口鞋,是个真正的商人打扮。他觉得这个人有点面熟,又想不起是谁。原来这个人正是周炳。他化装商人,扮相满不错,只是身体过于魁梧,而胸前又没有黄金色的表链。不过这些小毛病,一个输了钱的人是未必看得出来的。当下稽查问走的什么私,周炳在他耳边低声说:“十箱金山装!”这金山装是最高级的大烟土,如果有十箱之多,那么,一切的梦想都将成为现实。稽查听了,不敢怠慢,就说:“货在哪里,你只管告诉我!”周炳说,“那可不成。我要报告你们站长。”稽查说,“他喝醉了,睡死了!”周炳说,“那我明天来吧。”说完,回身想走。稽查哪里肯放,拖住他央求道:“你出来捞世界,怎么这样古板?告诉我不一样么?我可以分整整半箱给你!——不,整整一箱!你明白了么?”两人正争持不下,周炳一手夺下他的步枪,说:“扔开这玩意儿!”稽查不懂,正惊愕着,陶华从他后面一手匀住他的脖子,一手捂着他的嘴巴,几个人一拥上前,撕下他的衣服,堵住他的嘴,又用绳索把他捆得一只粽子似地,扔在路边。周炳背起缴获的第一条枪,陶华、马明指挥众人,一阵狂风似地冲进震南公安稽查站。这是一间古老大祠堂,里面阴森潮湿,黑暗异常,凭着微明的月亮认路。大家看见宿舍里灯光掩映,就一直奔向那里。
不用说,为头的人是迫击炮丘照和王通两个,其他的人紧紧跟随。丘照一脚踢开房门,也不说话,举起斗大的拳头,见活的东西就打。果然不出周炳所料,这里的稽查只有七、八个人,有的躺着吸烟,有的站着说话,有的坐着赌钱。丘照和王通两个左一拳、右一掌,打歪了几个,一直走到墙边挂枪的架子旁边,老实不客气,动手就取枪。有两个身躯高大的稽查跳开来拦阻。周炳早就一步赶上,举起枪托,照头照脑地劈下去。陶华也顺手捞起一张条凳,使尽平生之力,朝另外那个稽查的天灵盖上砍下去。此外马明、关杰、邵煜、马有、胡树、胡松、区卓七个人,早就一拥上前,有的一个对一个,有的两个对一个,怒气冲天地和敌人肉搏起来。一时霹霹啪啪,砰砰嘭嘭,喊声大作,桌椅横飞;人们你撞击我,我掀倒你,你骑着我,我压着你,扭成一团,难解难分。这些稽查们平时骄横暴戾,对着有些逆来顺受、胆小怕事的老百姓,倒显得力大无穷,凶恶无比,如今碰上了这些从广州起义锻炼出来的英雄好汉,立刻就软了下来,一个个成了银样蜡枪头,全不中用。经过三、两下拳脚,五、几番较量,蛇冈下面这一窝毒蛇,个个脸肿唇青,血流满面。有几个都已经昏迷倒地,不省人事。墙上挂着的煤油灯也悠悠晃晃,欲灭欲明。赤卫队员们越打越强,越战越勇,简直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样相,才肯罢手。有一个稽查看见大势已去,就长嚎一声,翻过窗户逃走,其他两三个人也跟着跳窗逃命。他们一面朝后门跑上蛇冈,一面高声喊叫:“快走哇!有人来踢窦哇!”稽查站长梁森正喝醉了,和衣倒在床上,忽然叫这种凄厉的喊声惊醒,连他的驳壳枪也找不着,就跳出房门,屁滚尿流地从后门窜上蛇冈。赤卫队员们提着马灯,亮着电筒,把在押的三个农民、两个农场工人释放了;又搜出了步枪、驳壳等长、短火器十几枝,有背一枝的,有背两枝的,有又背、又掖的,好不威武。最后,大家都说要斩草除根,就四处浇上煤油,一把火将稽查站点燃了。霎时间火焰四射,好象给观音菩萨生日送来了一盏大莲花灯一样。
那天晚上,何福荫堂的管账、二叔公何不周正躺在一张竹躺椅上,在院子里乘凉,忽然听到稽查站叫人捣毁,如今正起火焚烧的消息,不禁害怕得心胆碎裂,魂也掉了一半。他从竹躺椅中站起来,又跌倒在竹躺椅中,嘴里连声惊呼道:
“这还了得!这还了得!”
三十 有缘千里
到了八月中旬,胡杏的处境看来更加不妙。专员公署、县政府、法院、乡团都派人来过,明面说的是调查、调解,实地里都是威胁、恐吓,叫胡源不要打这官司,叫胡王氏明白这是“有抄家、没封诰”的事儿,叫胡杏乖乖地回去,不要顽强死赖,弄得到头来“拉了人,还要封艇”。胡杏早已立定心肠,倒也处之泰然。胡柳心疼妹妹,整天坐立不安。胡源老汉跟胡王氏商量,想求周炳再去找何家大少爷说情,好歹再宽个期限。周炳正犹豫不决,左邻右里、何四伯、胡八叔、三姑、六婶也来帮着央求,都说周炳曾经救他性命,他何大少爷再不是人,也不能不卖个面子。二叔公何不周那边每天早晚来催两次,象排了日课的一般。周炳没法儿,只得咬紧牙关,再进城去。那天中午,他走到广州大城里面的南海县衙门,一打听,说何局长今天在雅荷塘市隐诗社请客,没有回衙门来。周炳无奈,只得退了出来,沿着大市街朝东走,去找好呢,不去找好呢:一时决定不下来。正渺渺茫茫地走着,忽然看见二、三十步之外,有一个中等身材、三十岁上下的壮年男子,缓缓行走。他一眼望见这个人,心里就扑通跳了一下,纳闷儿道:“这是谁呀?看身形背影,这么熟悉!”那时太阳灿烂,暑气逼人,虽然行人众多,却看得十分清楚。那个壮年男子,头戴罗克式破草帽,身穿大反领衬衫,米黄色西装裤,白皮鞋,脚步十分稳重。后来,周炳从那稳重的步伐看出那个人的右腿微微有点破,觉着很象自己的二哥,广州起义以后就没见过面的周榕,那颗心就禁不住扑通、扑通乱跳起来。他自言自语道:“这是他么?这是他么?他能回广州了么?”又走十几步,周炳仔细观察那个人的头形,那个人的发脚,那个人的后背,那个人两手摆动的姿势,差不多叫嚷起来道:“天啊!这就是他!这就是他!”周炳正想赶上前去相认,忽然发觉在十四、五步之外,在他二哥和他之间,又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在鬼鬼祟祟地行走。这个不伙子身体宽横象冬瓜,背驼胸陷象茄瓜,四肢粗短象节瓜,周炳定神一看,就认出他是出入西门口一带的无业流氓罗吉。原来这罗吉一向在三家巷鬼混,后来何守义进了芳村癫狂院,林开泰、郭标又各奔前程去了,他就在广州公安局找了一份小小的差事,当了一名“驳脚侦缉”,每天混一毛几分度日。今天他在西濠口人丛中发现了周炳的二哥周榕,认定这是一条大鱼,一直钉梢到这里。当下周炳在他们两个人后面走着,不知不觉走进了仙湖街。三个人越走越近,彼此的距离都不到两丈了。周炳看准罗吉是在跟踪自己的哥哥,不觉怒火烧心,晴天霹雳似地大喝一声:
“吠!站住!”
罗吉做贼心虚,听见吆喝,不敢动弹;周榕听见后面有人叫嚷,也停了下来。周炳飞步上前,拦住罗吉的去路,又举起斗大的拳头,在他脸上晃了两晃,问道:“你想怎样?”罗吉脸色苍白,两只绿幽幽的眼睛四下转动,说“炳哥,我走我的路,与你什么相干?”周炳说:“路多着呢,你都不走?”罗吉说:“我爱走这条路!”周炳说:“我不爱你走这条路!”罗吉说:“我非走……”周炳说:“我非不让……”说罢,把脚一顿,把巴掌一扬,罗吉知道这一关过不去,将身子一蹲,脚跟一拧,转身飞跑。两兄弟快活亲热地见了面,胳膊匀着胳膊,一面问短问长,一面向东南方向走去。来到永汉路,周榕低声告诉他兄弟道:“最近,咱红军占领了湖南省的省会长沙。这是一个很伟大的胜利!如果湖南的工农民主政府巩固了,广东也不远了!准备好!迎接这一次最后的斗争!”周炳听了,当然十分高兴,又问了许多攻打长沙的情形,又问了许多长沙赤化以后的景象;还把第一赤卫队的事情告诉了他,问他什么时候才能够集中待命。最后,周炳向他二哥提出要求道:
“二哥,不要走了,不要离开我们了!这三年来,我们直情是过着孤儿一般的生活!一会儿,以为找着了党了;——可是过一会儿,又摸不着了。多么难堪的苦闷!你和我们联系!你给我们解决组织问题!你来指挥我们第一赤卫队!”
但是周榕平静地告诉他道:“我多愿意不走!——可是我今天晚上就得走!我没时间回家了,可你为什么不回去看看他们?”周炳咬了咬嘴唇道:“我回去?我拿什么脸回去见他们?要是占领了广州,我就回去。”周榕笑了一笑道:“不要紧的,你还是回去看看吧。你表姐区苏不久也搬回省城来住。我们在香港同居了。五个月前,她养了一个男孩子,胖得很。你找她,就能打听我的消息。”周炳十分高兴,使劲碰了二哥一下,说:“要是二嫂回来了,我一定回去!”说着、说着,两个人拐进珠光里,走进了他们三姨爹区华的皮鞋作坊里。大家热闹寒暄了一阵,周炳悄悄拿眼睛四围打量一下这使他留下许多甜蜜回忆的老地方。这地方跟三年以前,五年以前,不,就是十年以前,都多么相似!区华仍然坐在铁砧子后面,区杨氏仍然坐在缝纫机后面。墙上仍然挂满了牛皮、布襆、鞋楦、鞋面,地上仍然铺满了铁钉、碎皮、黄蜡、麻线。太阳仍然强烈地照在天井里,到处仍然充满了皮硝的气息。只是这里没有了从前那种欢乐兴旺的情趣,显出冷冷清清的样子,这是第一件不同了。三姨区杨氏不再那么粗野泼辣、随意说笑,倒一直罗罗嗦嗦,埋怨他们不回广州,埋怨他们不记挂着爹娘,回头又反过来埋怨周炳好放区细单独回省城,——叫她白天、黑夜都担心害怕,不知道国民党会不会抓他,这是第二件不同了。三姨爹区华一见他们,就搔着那刚刚有几根花白的短头发,大骂国民党道:“你们做得对!那些伤天害理的脚色不打倒,日子也没法过!不过我知道,光凭我也打不倒他们就是了!”这是第三件不同了。……正思忆着,区华、区杨氏看见又是亲姨甥上门,又是亲姑爷上厅,就都解下围裙,一个要去打酒,一个要去烧水,都走开了。这里,周榕问起震南村的情况,周炳把那些打乡公所,胡杏被赶,农场罢工,谭槟牺牲的谣言,后来何家又要人,西水成灾,巡视员李子木的下流行为,区细离队,南渡口抢粮,火烧稽查站等等十件大事,简单扼要地给他讲了一遍。周榕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听完了就说:
“你们这些事情,都干得很不坏,也可以说都很出色!这些都是一个人,两个人,几个人,少数人的事情,对于革命不起什么作用。就拿你们抢粮、打稽查两件事来说,你们很勇敢。然而可惜得很,那只是个人的勇敢。光凭个人的勇敢,是办不出什么大事来的。你们救活了一村人,打掉了一个稽查站,这是很好的,但是还有许许多多的村子你们救不了,还有几十、几百个稽查站你们打不掉,怎么办?只有一个办法:把一切斗争都转变为政治斗争。只有占领了广州,夺取了政权,全省的工人、农民才能得救。其他一切都是没有用处的!”
周炳听了,也只是将信将疑,不加辩驳。他那么想着:“能够占领广州,夺取政权,解放全省的工人、农民,那敢情好!可怎么能够说挽救胡杏的生命,挽救全村人的生命,跟何应元、何不周、乡公所、稽查站这些东西做斗争,都不是政治斗争,都是个人的勇敢,都是没有用处的呢?——按这么说,区细、马有这两个人的意见倒反而是对的了,许多其他人的意见倒反而是错的了。有这样的事么?”周榕看见他沉思着不做声,就以为他是同意了,也没有再往下说。不久,区杨氏泡好了茶,区华打来了酒,话头又转到香港的生活跟区苏怎么养孩子那方面去了。周炳本来要看看区细,等了这老半天,还不见他回来,加上心里搁着胡杏的事儿,坐不安稳,就站起身来,辞别了众人,走出珠光里,经地府学东街,一直向雅荷塘方向走去。……
这时候,在雅荷塘的市隐诗社里,何应元、何守仁两父子都在等着客人的光临。何应元躺在水榭西间一张酸枝躺椅上,两眼紧闭,嘴扭唇歪,阳光透过彩蓝色的嵌花玻璃,在他的脸上投下一片紫色的阴影。何守仁躺在对面一张酸枝躺椅上,知道他父亲如今正在生很大的气,便也一声不响。原来三天之前,市上有一种无聊小报,忽然派人送来一张清样,里面有一篇新闻,说将于某月某日发表,请他过目。这篇新闻详细叙述了何家如何撵走垂死的丫头胡杏,胡杏如何得庆复生,如何拒绝回何家,乡人们如何跟何家打官司,以后震南村发了西水,胡杏如何领头救济灾民,如何聚众抢粮,又如何纠集不逞之徒,放火焚烧震南公安稽查站等等,末了还极力渲染地说,目前囤积粮食的大户人人自危,纠纷正在继续扩大云云。不消说,这新闻是专门写给他何五爷看的。这样的手段,他何五爷不止懂得,还有得出卖呢!当时他看了之后,气得浑身发抖,叫何守仁也来看。何守仁看了,看不出什么蹊跷。何五爷就训谕他道:“你怎么这样实心眼?他们把胡杏叫做丫头,不叫媳妇,这是攻击我们蓄婢!他们明说灾民抢粮,这是说我们非法囤积粮食!他们登载火烧稽查站,这是攻击公安稽查站没用,同时攻击我们勾结稽查,欺压乡民!——这还不是公然发我们的揭帖,数我们的十大罪状么!”何守仁听了,虽然有点佩服,却总是不太了然。何五爷又说:“看你这一团饭似的,你怎么当官儿来的!也罢,你拿去给你们县太爷看看,听听人家那些文案师爷怎么说的!”何守仁果然把清样拿回去给县长看了,又回家对何五爷说:“爹,你猜人家怎么说?”何五爷说,“他们本来可以打通市政府封了这家小报,可是他们一定不愿公然插手!”何守仁笑道:“妙极了!县长看了,屁也没放一个。县长夫人——我们亲家四姑娘却骂了我们一顿。”何子爷说,“嗯,她……她一个小姑娘人家,参与什么军机大事?”何守仁说,“她骂我们是封建余孽!她宣称她坚决反对封建、反对宗法、反对礼教!她表示她的同情一点也不在我们这边!爹,你看是庙、是土地堂!”何五爷说,“既不是庙,也不是土地堂。小雏鸡乱叫,让麻鹰跟她分辩去。”何守仁最后说:“那些文案师爷看了,只是简单明了地说:新闻固然不容登载,但是官了不如私了。”何五爷拍手笑道:“怎么样?看你糊涂到几时!我打了一张牌出去,人家打了一张牌回来。他们也知道这新闻厉害,就是不愿拉屎上身!”到这时候,何守仁才俯首无词,着实佩服了。后来何五爷还是花了两百块钱毫洋,把这段新闻买了下来,才算了事。不过事情虽然过去,只要一提起来,他还要生很大的气,抱怨宋以廉不讲交情,抱怨陈家的姑娘们标新立异,抱怨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天下午,客人还没有来,何五爷又在生着气,无法排遣,恰恰管账二叔公何不周撞了进来。何五爷好容易找到了这个捱骂骨朵,登时以雷霆万钧之势,破口大骂起来。这侄老爷骂那族叔光吃饭、不做事,毫无用处;又骂他辜负了那二百斤体重,光会睡觉,竟敌不过一个弱小女子;又骂他随口乱说,竟敢把家中丑事,任意向丧尽天良的新闻记者泄漏;又骂他戒备不严,竟把如许雪花白米,付之东流;甚至连乡长何奀,稽查站长梁森,都一个一个地骂得狗血淋头,不曾饶过。何不周只是当天发誓,说他不曾向任何记者泄漏过任何机密,其余的也就不敢辩驳。何五爷骂了半个时辰,觉得舒畅了一点儿,就站立起来,对何不周指示道:“你们只管闯祸吧,二叔,有我来收拾。如今我又对那些党棍们说了:‘快把你们那些宝贝公安站、私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