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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家里,先且不去见父亲,在自己书房里坐了一会,叫了一个老妈子,把梅丽找来。老妈子去了一会儿,回来说:“八小姐在太太屋里,总理也在那里。总理听说七爷回来了,叫你就去哩。”这样一来,逼得燕西不得不去。只得慢腾腾地,向母亲这边来。走进屋去,只见金铨含着雪茄,躺在凉榻上,梅丽捧着一本书,坐在一边,好象就对着金铨在讲书上的事情一样。梅丽一抬头,便笑道:“七哥回来了。”金铨听说,坐了起来,便偏着脸对金太太道:“阿七也不知在外面弄些什么事情?我总不很看见他。”金太太道:“不是你叫他在外面闹什么诗社吗?怎样问起我来?”金铨道:“我就为了他那个诗社,今天才叫他来问一问。”燕西这时,心里在那里只是敲锣打鼓,不知道父亲有什么责罚。暂且不敢坐下,搭讪着用手去清理长案上那一盆蒲草。金太太笑道:“三个月前,你就说要看他们诗社里的诗,直到今天,你才记起来吗?”金铨笑道:“我是很忙,哪有工夫去问他们那些闲事呢?刚才我清理一些旧文件,我才看到他送来的一本诗。其中除了一两个人作得还不失规矩而外,其余全是胡说。”燕西一听他父亲的口吻,原来是说到那一册诗稿,与别的问题无关,这才心里落下一块石头。笑道:“大家原是学作诗,只要形式上有点象就对了,现在哪里就可以谈到好坏二字呢?”金铨道:“自然是这样,可是这些诗,连形式都不象,倒是酸气冲天的,叫人看了不痛快。”金太太道:“阿七的做得怎么样?”金铨哪里知道他的大作是宋润卿打枪的,微微地笑道:“规矩倒是懂的,要望好,那还要加工研究呢。不过我的意思,是要他在国文上研究研究,词章一类的东西,究竟不过是描写性情的,随便学就是了。我原是因为他在学校里挂名不读书,所以让他在家里研究国文,我看这大半年工夫未必拿了几回书本子。”说到这里,脸色慢慢地就严厉起来。接着说道:“这样子,还不如上学,究竟还挂着一个名呢。我看下半年,还是上学罢。那个什么诗社,我看也不必要了。真是要和几个懂文墨的人盘桓,那倒无妨。但是也不必大张旗鼓地在外面赁房立社,白费许多钱,家里有的是空房子,随便划出几间来,还不够用的吗?”燕西也不置可否,唯唯称是。金铨道:“你那样大闹了一阵子立诗社,几个月以来,就是这一点子成绩吗?”燕西道:“还有许多稿子,没有拿来。若是……”金铨皱眉道:“算了,这样的文字,你以为我很爱看呢,不必拿来了。”燕西巴不得父亲这样说,立时便想退身之计,便问金太太道:“三哥回来了吗?有一件事要问他。”金太太道:“我也不知道,恐怕不在家吧?”燕西道:“我去看看。”说着,转身就走了出来。
一走到屏门边,就看见翠姨靠着回廊上的圆柱,向自己招手。燕西走了过去,问道:“有什么事吗?”翠姨对燕西浑身上下望了一望,笑道:“你这一向在外面干些什么?你父亲骂你了吗?”燕西道:“没有骂。”翠姨道:“你在父亲帐上支动了一千块钱,他不知道吗?”燕西笑道:“哪有这些钱?不过五百块罢了。这事爸爸还不知道,我打算一两个月内,把这款子就设法归还,不会发觉的。我动了款子,翠姨怎样知道?”翠姨笑道:“前天我在帐房里支款,看见你两张收据。那柴先生发了鸡爪风似的,把你那两张收据,向保险柜子里乱塞,我就很疑心,你为什么会到家帐上来领款呢?这一定是和柴先生商量好了,移挪老头子的钱呢。至于多少,我倒不知道,刚才所说,我是猜想的呢。”燕西笑道:“这事千万求你保守秘密,不要说出来,我的信用破产,以后就没法儿活动了。”翠姨道:“你并没有什么大用途,何至于闹起亏空来?你在外面,闹了些什么玩意?你趁早告诉我,将来闹出什么问题来,我也好给你遮盖遮盖。”燕西笑道:“自然有一点小事情。别人要瞒,翠姨和五姐六姐,我是不瞒的。不过现在还没有到发表的时候,不必先说出来。”翠姨笑道:“哼!你虽不说,我也知道一点,我瞧着罢。”燕西装着呆笑,扬扬地走开。
因为玉芬写了信,叫自己回来,现在既然回来了,落得作上一个顺水人情,去看她一看,表面上就算是应召回来的。他于是绕着一个弯子,转过牵牛花的篱笆侧面,先向里面看看,他们在那里作什么?只见院子中间,摆了一张大理石的小圆几,玉芬和着白秀珠各躺在一张藤椅上。秀珠笑道:“表姐,你一杯汽水,摆了许久,气全跑了,不好喝了。”玉芬道:“我先喝了一杯了,我不敢再喝,怕闹肚子哩。”秀珠道:“汽水不喝罢了,刚才吃午饭,凉拌鸡丝怎样也不能吃?那是熟东西呢。”玉芬道:“虽然是熟的,厨子也是用冰块冰了再拿来的。”秀珠道:“你向来爱吃凉的,怎么全不吃了?你忌生冷吗?”玉芬笑道:“不错!我今天忌生冷。你一个姑娘家,留心这些事做什么?”秀珠站起来,拿着玻璃杯子在手上,笑着对玉芬说道:“我要泼你。”玉芬道:“怪呀,这是你自己把话说漏了,倒要怪我呢。”秀珠道:“你这一张嘴,实在太厉害,怪不得你家三哥见了你,怕得耗子见了猫似的。”玉芬笑道:“你别胡说!我们是恩爱夫妻,不能象别人,还没有过门,一会子亲热得蜜似的粘在一处,一会子恼了又成了冤家。”秀珠板着脸道:“你别这样说,不荤不素的。你再要这样说,我可真急了。”玉芬站起来,笑道:“你这丫头,越过越不是东西了,既要利用我,又不肯在我面前说实话,总是搭架子,你不知道你表姐,倒有一番痴心,想促成你们的好事。你以为我故意说这些话,把你开玩笑吗?”秀珠放下玻璃杯,在藤椅上一躺,背过脸去道:“谁听你这些疯话!”玉芬道:“我这是疯话吗?好罢,以后你别求我。”说到这里,将玻璃杯内半杯汽水,顺手向牵牛花架上一泼。这一泼不偏不倚,正泼在花叶后面燕西的脸上。燕西被这冰凉的汽水泼个冷不妨,吃了一惊,失声哎哟了一声。玉芬道:“谁在那里藏着?”燕西抽出身上的手绢,一面揩着脸,一面走了出来,笑道:“我可不是存心要偷着听你们说话。因为走到篱笆外,看见你们坐在这里谈天,我不知道来了哪一位客,先在那里张望一下,你就下这种毒手。”玉芬道:“七爷,你这可冤枉死人了,我真不知道你在那里。也不知道怎么这样巧,一泼就泼在你脸上。”燕西回头见秀珠穿了一件短袖水红纱长衫,两双雪藕也似的胳膊,全露在外面,便笑道:“密斯白,几时来的?”白秀珠一想刚才和玉芬所说的话,全被人家听见了,正有些不好意思。她早已取出胸前小袋里面一块七寸见方的小绸手绢,平铺在脸上,仰着脸向天,在藤椅上假睡。眼睛在手绢里面,却是睁开的,偷看着燕西。一见人家目不转睛地向自己看来,越发难为情。这时燕西问她的话,又不忍不理会,将手绢取下,身子向上一起,笑道:“对不住,我不知道是七爷来了。”说毕,站了起来,就要走开。玉芬将两手一伸,拦住去路,笑道:“你要往哪里走?”秀珠道:“屋子里擦一把脸去。”玉芬笑道:“都这么大了,别小孩子似的捉迷藏了。要擦脸,我叫他们舀一盆水来,何必走开?”白秀珠被她拦住,只得坐下。玉芬便喊着秋香,也端了一张藤椅来。让燕西在一处坐下。玉芬笑道:“我以为我那封信去,你未必来呢,不料你真赏面子,果然来了。”燕西笑道:“这是什么话,难道我就那样不知上下?嫂嫂叫我来,来了还要算赏面子。”玉芬对秀珠看了一眼,有句话说到口边,又忍住不说。然后想了一想,笑道:“不是那样说,因为你很忙,请你抽空回来,那是不容易的呢。”燕西笑道:“这越发是骂我了,谁不知道我是一个最闲的人,怎样倒反忙起来了?”玉芬笑道:“你越闲,就是你越忙。闲得最厉害的时候,怕是连你的人影子都找不着呢!”秀珠听说,坐在那里抿着嘴笑。燕西道:“这样一形容,我成了一个无业游民了。”
玉芬还要说什么,秋香来说:“来了电话,请三少奶奶说话。”玉芬站起来对燕西笑道:“请你坐一坐,替我陪一陪客,我就来的。”玉芬不打招呼,燕西倒不留意,她一说明了,要在这里替她陪客,若是坐着不动,反觉有些不好意思了。笑道:“你就特为叫我回来陪客的吗?”玉芬已经到阶沿了,回头一笑道:“可不是!”说毕,她自进屋子去了。燕西见秀珠默然不语,用脚踏那地上的青草,很想借个问题,和她谈两句,免得对坐着怪难为情的。因一个人自言自语道:“二乌说来的,怎么没来?”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在身上掏出一个小银匣子,取了一支烟卷,在匣子盖上顿了两顿。半晌,想了一句话,笑道:“密斯白,抽一根玩玩?”秀珠眼睛看着地上的西洋马齿苋的五彩鲜花,只是发愣,这时燕西请她抽烟,才抬起头来鼓着脸道:“多谢,我不抽烟。”燕西笑道:“白小姐,你还生我的气吗?”秀珠道:“那可不敢。”燕西笑道:“你这就是生气的样子,怎么说不敢呢?”秀珠也禁不住笑道:“生气还有什么样子,我才听见。”两人经此一笑,把以前提刀动剑那一场大风波,又丢在九霄云外。秀珠扶着汽水瓶子笑道:“你喝一点汽水吗?”燕西道:“不是你提起这话,我倒忘了。三嫂要我买酸梅汤回来,我把这事忘了。”秀珠道:“你既是因她叫你回来,你就回来,何以把这一件专托的事,又会忘了呢?”燕西对屋子里看了一看,见没有人出来,因问秀珠道:“你不是说她忌生冷吗?怎样又叫我带酸梅汤回来?”秀珠脸一红道:“谁和你谈这个呢,不许说这话了。”燕西故意做出很奇怪的样子,因问道:“怎么着,这话不许说吗?”秀珠微笑道:“我也不知道,玉芬姐不许说呢!”说时,偏过头去看花,不住地耸着肩膀笑。燕西道:“好好的说着话,藏起来做什么?”说毕,站起身来,绕到秀珠前面,一定要看她的脸色。秀珠又掏出那一块小绸手绢,蒙在自己脸上,身子一扭,笑道:“别闹,玉芬姐快出来了。”燕西见秀珠这样,越发是柔情荡漾,不克自持。只听啪的一声帘子响,玉芬已在回廊上站着,望望秀珠,又望望燕西,抿着嘴尽管微笑。随着又和两人微微地点了点头,然后慢慢地走到院子中间来。因对秀珠道:“你两人这总算是好了,以后可不许再恼,再要恼,我都给你两人难为情。都这么大人了,一会子哭,一会子笑,什么意思呢?”燕西听说,只是呆笑。秀珠道:“表姐,你的口德,实在太坏,你得修修才好,仔细将来下拔舌地狱。”玉芬道:“你们听听,这也是文明小姐说的话呢,连拔舌地狱都闹出来了。”燕西笑道:“人家也是没法子,才说出这句话来吓你,会说话的人,就不然了。”玉芬笑道:“好哇,你两人倒合作到一处去了。原来那样别扭,都是假的啦。”
说到这里,只见佩芳走了过来,笑道:“我那边就听见你这边又是笑,又是说,闹成一团,好不快活。原来这里也不过三个人,远处一听,倒好像有千军万马似的。”玉芬笑道:“你来了很好,我们这里是三差一,你来凑一足,我们打四圈,好不好?”佩芳道:“怪热的,乘乘凉罢,打什么牌?”玉芬道:“我叫他们在屋子里牵出一根电线,在院子里挂一盏灯,就在院子里打,不好吗?”佩芳道:“那更不好了。院子里一有灯,这些花里草里的虫子,就全来了。扑在人身上,又脏又痒,一盘也打不成哩。”玉芬道:“我们就在屋子里打,也不要紧,换一架大电扇放在屋子里,就也不会太热。”佩芳笑道:“今天你为什么这样高兴?”玉芬对秀珠、燕西一望道:“我给他们做和事佬做成功了,我多大的面子呀!不该欢喜吗?”佩芳笑道:“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真肯费心,怕人家不会好。我怕背着咱们,早就好了,好过多少次了。”玉芬笑道:“你这又是一个该入拔舌地狱的!”因问秀珠道:“你听听,你说我没口德,人家比我怎样呢?”秀珠道:“你们都是一样,这是你们家里,我不敢和你们比试,由你们说我就得了。”佩芳拍着秀珠的肩膀笑道:“我这七弟妹,就比我这三弟妹好得多,有大有小。当真我做大嫂子的说几句笑话,还能计较吗?”秀珠笑道:“大少奶奶,得啦,别再拿我们开心了。当真欺负我是外姓的孩子吗?”佩芳笑道:“说得怪可怜见的,我不说你了。你等着,我拿钱去,牌不必打大的,可是我要打现钱的呢。”佩芳说毕,转身回房去拿钱。不料她这一进屋,可闹出一场天大的祸事来了。
第二十一回 爱豪航依人逃小鸟 情场别悟结伴看闲花
当佩芳一进门,只见凤举口里衔着雪茄,背着两只手在屋里踱来踱去,脸色大变。佩芳见他这样,逆料他有什么不如意的事,但是又怕问题就在自己身上,也不敢先问,只当没有知道。自回房去拿钱,拿了钱出来,凤举还在中间屋子里踱来踱去。佩芳想道:你不作声,我也不作声,看你怎样?掀开竹帘,径向外走。凤举喊道:“你回来!我和你说一句话。”佩芳转身进来,凤举板着脸冷笑道:“我说小怜不可以让她到外面去,参与什么交际,你总说不要紧。现在怎么样,不是闹出笑话来了吗?”佩芳陡然听了这一句话,倒吓了一跳,便问道:“什么事?你又这样大惊小怪。”凤举冷笑道:“大惊小怪吗?你看看桌上那一封信。”佩芳拿起来一看,上面写的是金公馆蒋妈收,下面并没有写是哪处寄来的。佩芳道:“这是蒋妈的信,和小怜有什么关系?”凤举道:“你别光看信面上呀,你瞧瞧那信里面写的是什么呀?真是笑话!”佩芳将信封拿了起来,拆开一看,里面又是一个信封,上面写着转交小怜女士收启。佩芳见了,也不由心里扑通跳了一下,暂且不说什么,将这信封再拆开看里面的信。那是一张八行信笺,也不过寥寥写了几句白话。写的是:小怜妹妹:许多日子不见,惦记你得很。我在宅里没事,闷得厉害。很想约你到中央公园谈一谈,不知道你哪一天有工夫,请你回我一封信。千万千万!
愚姐春香手上佩芳也明知道这封信无姓氏无地址,很是可怪,但她不愿把事闹大来,便笑着将信向桌上一扔,说道:“你又活见鬼,这有什么可疑的?她在你家里当丫头,难道和姐妹们通信,都在所不许吗?”凤举道:“这样藏头露尾的信,你准知道是姐妹写的吗?这春香是谁?我没有听见说过她认识这样一个人。”佩芳道:“怎样没有这个人,是邱太太的使女,我和她常到邱家去,她们就认识了。你是在哪里找出这一封信,无中生有地闹起来?”凤举道:“门房也不知道蒋妈请了假,就把这信送了进来,信上又没有贴邮票,好象是专人送来的。字又写得很好,不象是他们这些人来往的信。我接了过来,硬梆梆的,原来里面还套着一封信呢。而且这信拿在手,很有阵香味,越发不是老妈子这一班人通常有的。我越看越疑心,所以就把信拆开来看了。你说我疑得错了吗?”佩芳道:“或者邱宅有人到这儿来,顺便带来的,也未可知。至于有粉香,那也不算一回事,哪一个女孩子不弄香儿粉儿的。信纸上粘上一点,那也很不算什么呀。这话可又说回来了,就算小怜有什么秘密事,孩子是我的,我若不管,她就可以自由,这事似乎犯不着要你大爷去白操心。”凤举万不料他夫人说出这种话来。一个很有确凿证据的原告,倒变成一个无事生非的被告了。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