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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风云录-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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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惊骇之中,他立即想到了魏征!他知道魏征曾两次招抚山东:第一次是说降李密旧部徐世绩,第二次是随李建成出征招降刘黑闼部众,都是不以刀兵之威便化干戈血腥于无形。这一次,也非魏征去安抚山东不可!
  但是,李世民不愿在魏征面前显出自己要指靠他,决意要让他以为是他在指靠自己宽宏大量、放他一条生路,不但免他一死,还双手奉上功名富贵。因此他排列执刀武士,欲以死亡之胁威慑住魏征,待他一跪地求饶,自己马上就会改颜相向,对他优渥有加,派他去山东宣示自己的恩德,平伏隐藏将发的变乱。
  谁知他的一场做作全没吓倒魏征,魏征的一番言语反倒说中了自己的心事。他一气之下,只想喝令左右将这刁臣推出去杀无赦!他固是素喜有才之士,但这些有才之士必须能为他所用、为他效劳,他才会“素喜”,否则就宁可一刀杀了,免得落入旁人手中,反成自己的心腹大患!
  但这句喝令到得唇边,他又忍住了。杀一个魏征虽可释一时心头之恨,山东那边却如何是好?忍小忿而存大利,那才是为君之道!当初他若是一听冰儿的冷嘲热讽便大怒而去,又怎能换来她的三份大礼?又怎能一举而灭东宫、齐王府,在今日坐上这太子之位?
  “哼,何必跟他争这一时意气而坏了我的大事?我也不必跟他作这口舌之争,只管开门见山的说出要委之以重任。他一感激,自然就会臣服于我了。”李世民这么一想,立时收起凶神恶煞之态,面色一正,道:“素闻魏先生刚直不阿,果然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定力,今天一见,诚不我欺也!我打算派先生到山东招抚宣慰,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殿中众人听李世民的语气不仅大为缓和,竟还要重用魏征,都是又惊又喜,只道魏征接着便应跪下谢恩,领受敕命。
  谁知魏征仍是一副意态闲雅之色,全无受宠若惊之态,朗声道:“我是东宫僚属,却也是大唐臣子;应该竭诚佑辅太子,更应尽心襄助大唐!新太子若肯听我三策,以示玄武门之变非为私利,乃出公心,我魏征自当拼此微躯残生,为大唐效命!”
  李世民大感意料之外,又是一怔,顺口道:“是何三策,你且说来听听。”
  魏征道:“第一策,故太子、齐王与新太子份属兄弟,他们生前再怎么与你仇恨纠缠,人死仇解,什么恩怨都应忘怀!新太子应奏请皇上,仍按亲王的礼仪厚葬他二人。出殡之日,新太子宜带随故东宫、齐王府僚属,亲送灵柩至墓地,以示孝悌仁恕之心。第二策,故东宫、齐王府不少武将六月四日当天抵抗失利后潜逃终南山,他们感怀故太子、齐王礼遇之恩,宁愿逃亡也不肯出来背叛旧主以求富贵,实在都是忠肝义胆之士。新太子应明令杀戮仅止于故太子、齐王二人,其余党羽,一概既往不咎,主动投归者更应官复原职。还有上次‘杨文干兵变’中受屈流放的王圭,也是良谋善才,更应召回长安,厚加录用。第三策,新太子若真心诚意将招抚山东之重任委托于我,当授我以紧急处分、便宜行事之权。若见到有人为了图谋一己富贵而不惜告密搜捕故太子、齐王僚属的,我要有先斩后奏的大权!”
  李世民听他一口气的道来,乍一听之下,只觉字字刺耳、句句椎心,几乎忍不住又要发作出来。但回心一想,却深感此三策实是处处都在为自己打算,若依言而行,不但可抚平人心,更能显得自己恩德广被,玄武门的血腥杀戮霎时从因私心杂念谋求大位,转而变成为求社稷安定之大义而不惜牺牲一己令名之小节!这不但于他巩固太子之位大大有利,更是正合他好名极盛之心。魏征虽没向他下跪,其实早已为他收服,这三策便是他投诚进献的三份大礼啊!
  李世民瞬时转怒为喜、笑逐颜开,欣然道:“魏公之言,忠义仁智俱全,世民深所拜服,安敢不从?”
  魏征一揖到地,道:“新太子不念旧恶,宽宏大量;文德武功,名动宇内!我魏征漂泊数十载,至今才终于得遇真主,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报新太子之恩!”
  李世民站了起来,道:“今得魏公,我如鱼得水!”
  魏征全身剧震,几乎要失声叫出来——__新太子李世民这句话,和旧太子李建成初见他时说的那句,竟是一模一样!
  八月八日,李渊下旨将帝位“禅让”给李世民。二人自不免有一番虚情假意、你推我让的好戏。走完过场之后,李世民顺理成章的接受了帝位。他倒还暂时信守言诺,皇宫仍是让李渊居住;他只在东宫之内行登基之礼,接见大臣、处理军政等事也在东宫里进行。
  第十章
  这天,李世民从奏章堆积如山的书案中蓦一抬头,看见窗外红霞拥着落日,景色绚丽夺目,不觉一阵心醉神迷,忽想:“我有多久没细赏这美景了?”
  自从“玄武门事变”以来,他短短两个月间便由秦王而太子、由太子而天子,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连他自己也觉得要竭力飞奔才能追得上这变化。军国大政忽然全都压到身上来,这做一国之君的甘苦他才开始体味过来。首先就是感到时间不够用。每天都似有千头万绪的各种大事、小事、杂事、琐事……蜂涌而至,只从那案上堆得山一样高的奏章便已可见一斑。他忽然好象被各种文牍如潮水般淹没,似乎每天仅仅是伏在这案上埋头苦干已是不胜劳累!有时他忍不住阴郁的想到:“我曾跟突利说,宁可战死沙场,也不愿安安乐乐的老死病榻。如今看来,战死沙场那是不必的了,安安乐乐老死病榻却也未必!只怕是要不堪案牍之劳形,象书虫一样累死在这些纸堆之中呢!”
  他又抬头望那夕阳,只见它射出桔红的柔和的光芒,映照在眼里,说不出的美艳。他想到“桔红”二字,猛地联想到吉儿。那天玄武门的事一了结,他已马上派人出北门追回吉儿的小轿。那时诸事繁杂,他正应接不暇,传下令后便再没空过问吉儿的事,至今已有两个多月没见她一面,也没听说她的消息。那奶娘抱着李恪回来后,当然不敢将自己假扮吉儿之事说出来,因此李世民半点也不知道那天吉儿竟没出城,反倒就在玄武门之内。此时一想起她来,思念之情再也遏止不住,似乎连那红艳艳的太阳也幻化成吉儿的笑脸。
  他双手轻轻推开眼前的奏章,叫道:“无忌!”
  长孙无忌正和房玄龄、杜如晦、魏征、王圭等在阶下另设书案,处理李世民审批下来的奏章,闻言忙起立道:“臣在!”
  李世民道:“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晚饭我回西宫那边吃,你也过来一起吃吧。”
  西宫也者,就是原来的秦王府。东宫在皇宫之东__所以才叫“东宫”嘛!__,秦王府在皇宫之西,现下李世民既已由秦王高升天子,那秦王府之名便不能再叫了,大家都改口唤它作西宫。李世民名义上虽搬入东宫,但因皇宫仍由李渊居住,东宫便作了办理朝政的视事之所;家室女眷却仍是住在原来的秦王府,即现在的西宫之中。李世民自登极以来,政务繁重,几乎是日以继夜都待在东宫之内处置办理政事,两个月来还不曾回西宫那边一次,吃饭睡觉都在这边草草而就。这时他恨不能马上回去见吉儿,便得先说一声,好让那边备饭。
  李世民看看诸人,见个个都是眼布血丝、疲惫不堪,不禁一笑,温言道:“大家也好久没回家去了,今晚都回去乐一乐吧。不必在这里侍候了。”
  众人听了,都是喜形于色。这两个月来,他们跟着李世民不分白天黑夜的熬,连吃饭睡觉都只能在这里,也是不能回家,人人都已累得半死,心里叫苦不迭。但李世民这做皇帝的都勤勉无怨,他们做臣子的岂敢说半个累字?这时听说终于可以回家一亲妻儿,自然都乐不可支。
  李世民对长孙无忌说:“你先走一步,不用等我了。”他这时才刚做皇帝,格外的谦逊谨慎,与臣下之间仍是你我相唤,并不称“朕”。
  长孙无忌可就不敢如他这般随便了,恭谨的道:“臣遵命!”躬身退到殿外,这才转身而去。
  李世民一入西宫,便直往吉儿的寝殿而来。他吩咐宫女不必传报,只想给她一个惊喜。他悄悄的只身进入殿中,便见内室门边伸出一个小小的脑袋,一见他便又笑又叫的跑出来:“父皇!父皇!”正是李恪。
  李世民弯腰一把抱起他,亲亲他的小脸蛋,道:“好恪儿,你娘亲呢?”
  李恪伸着小手往窗外指:“娘亲在那儿!娘亲在那儿!”
  李世民转头一看,窗外映入眼帘的是吉儿平日常爱登高远眺的彩楼,便把李恪放回地上,道:“你乖乖的在这里玩,父皇去找你娘亲。”
  李恪叫道:“恪儿也要去!”
  李世民摸摸他的小脑袋,笑道:“父皇要悄悄的上去,吓你娘亲一大跳,好不好?”
  李恪大喜,拍手道:“好啊!好啊!”
  李世民撇下儿子,踮着脚尖,悄没声息的拾级而上,到得最高的一层台阶,放眼一望,不由得双目一张,长长吸了一口气。
  眼前所见,洵为绝世无伦的美景!只见吉儿背向着他,正倚在白玉栏边,上身微向前倾,翘首仰望长空。她一身亦汉亦胡的妆扮,头上戴着一顶突厥女子的小圆帽,鬓边斜斜插着一支雕作凤凰吐珠的步摇,身穿淡紫色的摺裙,紫罗兰色的丝绦束紧腰间和双腕。这一身胡女的紧身打扮,比之宽袍大袖的汉装更显出她蜂腰纤纤、皓腕如玉。
  李世民虽只看到她的背景,已是怦然心动。淡淡的夕照勾勒出她婀娜的剪影,一轮红日给她遮去一角,映得她仿佛全身都反射出熠熠的金辉。一恍惚间,他只觉她圣洁如从天庭飘落人间的仙子,双膝一软,忍不住便想跪下来向她顶礼膜拜。
  吉儿听到背后一阵粗重的呼吸声,霍然转身,带得她头上的步摇曳摆不止,腰间的彩带也轻飘飘的飞起来又悠悠落下。
  李世民胸中本是充溢着恋慕喜乐,一颗心如在云端,但一看到她的面色,霎时如灌了铅似的直往下沉。但见她抿紧双唇,面上冷若寒霜,一双眼澄明清澈中透着愤恨。他暗感大事不好,却不晓得是什么缘故,踏上半步,轻轻叫一声:“吉儿!”
  吉儿一见到他,眼前马上闪过这些日子来不住在她脑间闪过的那一幕。
  那是她一辈子也不能淡忘的一幕!
  那天,就是那一天!她记得那么清楚,是六月四日那一天!当她在心中念叨出“天亮了!”那一句时,她怎么能知道那一天与她经历过的无数次天亮会有什么不同,但就在那一天,过往的一切,全被粉碎;今后的所有,只剩残缺!
  当她听到殿外马蹄声响起的时候,她隐隐感到会有事情发生,但她永远也不会猜到会是这样的事情发生!殿中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向窗外凝望。李世民的身影在窗前一掠而过,虽只是一瞥眼间,她已看到他面上那破釜沉舟、似是一去不返的悲壮之色。她心中忽起了一种异样的思绪,仿佛此事不仅是他的生死存亡,还与她生死攸关__不,是比生死更攸关的大事!
  她一手推开身前挡着的侍女,不顾身后一片惊呼:“不要出去!外面很危险!”涌身已奔出殿门。
  殿外一片清明,虽有几十匹马奔驰往来,仍是空荡荡的象是什么都没有。她抬起头四处张望。
  她看见了!她看见了!
  她亲眼看着李世民举起弓箭瞄准前方!
  她亲眼看着那箭直插入李建成的后心!
  她亲眼看着李建成在惨叫声中栽下马来,死不瞑目!
  她都看见了!她都看见了!
  但她却什么都听不见,只听到一个遥远、熟悉的女子声音在急促的说:“……我看见他……李世民,骑在马上,手中执着弓,两边嘴角向下拉,在微微冷笑。天啊!我从来没见过他的样子这么可怕,也从没见过其他人面上会出现这样恐怖的神情。……”
  她全身发颤,急忙向左右前后搜看,但身边并没有其他女子。然后她忽然想起来了,这是荷香的声音!这是荷香在很久很久之前,亲眼目睹李渊、李世民父子发动太原兵变诬杀太原副留守王威之后,狂奔回家,扑入自己怀中说的那番话!
  刹那之间,往事如在目前,荷香那惊惶得变了色的面孔仿佛就在眼前,自己还能感到她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手臂时那肌肉的压迫和紧张。荷香很怕,她怕得要死!吉儿只知道这一点,却从未真正体会到她所见到的东西是什么,为什么这样可怕!但是现在,她知道了!她也亲眼目睹荷香曾见到的一切了!
  她茫茫然地走在空空落落的旷地上,初升的朝阳从后面射来,在她身前拉出一条又长又瘦的黑影。她转过身去,仰头迎着太阳,被渐渐变得炽热耀目的阳光照得眯起了眼,眼前一阵又红又黑。虽是六月的骄阳满目的泻下,她却感到自己的前方只有黑暗、黑暗、黑暗!
  在她身边,正进行着一场生死搏杀,人喧马嘶,震耳欲聋,她却全没知觉,梦游似的走回临湖殿中。
  一进殿内,殿外的厮杀在这里化作触目惊心的一个字__血!
  到处是血!血在流,血在淌!厅堂上、回廊里、花树下……全是满身鲜血的人,血后是苦痛不堪的神色!呻吟、哀嚎、求恳(“水啊!水啊!给我水!”)……血腥味每刻钟都似在膨胀、膨胀!象要将这小小的殿堂撑破!
  她想逃!她要逃离这只有血的世间。但她能逃到哪里去?外面也是杀戮,也是血!血!血!
  “吉儿!吉儿!你怎么了?”李世民的声音象隔着几重山那么远传来。她悚然一惊,猛的发现不知怎的,自己正在他的怀抱之中。他那双手!他那双手!他射出那夺去李建成性命的一箭的那双手正捧着自己的脸!她忍不住发狂似的尖叫一声,用力从他双臂之间挣脱出来,踉踉跄跄的倒退几步,气喘吁吁的叫:“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李世民急道:“你这是怎么了?你……你到底怎么了?”
  吉儿定一定神,从牙缝中迸出一句:“刽子手!”
  李世民脸色一寒,眉间象是聚拢了一团乌云,沉声道:“你说什么?”
  吉儿倔强的将脸一扬,声音提高了几分:“我说什么难道你真不懂吗?哼哼,不知你以前是怎么看待我父皇的?一只弑父杀兄的衣冠禽兽!是不是?那你呢?你又算什么?又一只弑兄杀弟的衣冠禽兽?”
  李世民勃然色变,抢上一步,举起右手便要往她脸上掴下去!
  吉儿不闪不避,反走前一步,仰起脸来,目光炯炯的与他对视:“怎么?想打我吗?那就打啊!”一边说,一股酸楚的滋味直涌上来,“连我父皇都从来没打我一下的!不过,你倒确是比他还要狠的!”
  李世民的手凝在半空,久久没有落下。两人的目光针锋相对地怒视着,一时之间谁都不动,谁都不说话。
  良久良久,李世民眼中的气恼渐渐的化作悲凉,忽地将高举的手往空处一摔,“嗖”的转身,飞快的冲下楼去,再也没有回头。
  他冲出吉儿的寝殿,直奔到长孙无垢处。
  长孙无垢见他一阵风似的忽然来到,吃了一惊,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头,站起来迎上去问道:“怎么……”话未说完,忽见李世民双手掩面,跪倒在地,泣道:“无垢,我自觉象个罪人!”
  长孙无垢这一惊只吓得魂飞天外,急忙扶住他双肩,要拉他起来,却感到他全身颤抖不已,带得她也稳不住身子,忙一手抓住身边的桌子,一手挽住他的手臂,道:“你怎么这么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却见他只是蜷伏在地上掩面而泣,却什么都不说。
  长孙无垢拉不了他起来,只得自己也蹲跪在他面前,搂住他道:“到底是什么事情?说出来吧!”
  李世民啜泣良久,才道:“是不是……人人都在背后说我……说我是……是弑兄杀弟……的凶手,就象杨广一样?”
  长孙无垢暗暗心惊,道:“当然不是!当然不是!这是谁在背后胡言乱语?”她想着不会有人敢在李世民面前说这种话的,定是他不巧听到了什么人暗地里议论这事。
  李世民又不吭声了,将头抵在她胸前,一如以前那样,急促粗重的气息渐渐平复为曼长安稳。
  长孙无垢见他平静下来,轻轻的道:“不要胡思乱想了。你可要记着自己已是一国之君,有多少关系重大的事等着你去操心?这些小人的闲言碎语,又何必放在心上、耿耿于怀呢?”
  “一国之君!”李世民喃喃的重复了一句,苦涩的道,“不过是陷入公文堆中的一条书蠹罢了!”
  长孙无垢心头一凛,忙道:“何至于此呢?如果只是办办公文,那是谁都可以做的事,一国之君岂仅如此?”
  李世民垂着头,半晌才道:“我不知道,或许……我太不会做皇帝了!”
  长孙无垢心中砰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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