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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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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信你跟他说说话看,他小时候在澳门住过好多年,能说咱们的官话呢!”
  亨利医生见病人安静下来,便又朝床龛走过来。
  天寿突然从媚兰怀中挣脱,极快地爬到最里面的床角,缩成一团,蒙着脸大喊大叫:“不要!不要!我不要看见他!我不要看见他!……”他拉过锦被,飞快地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紧,不准许任何人碰他。
  第三十四章
  虽然已是初冬,但十月小阳春,又有了一个艳阳天。
  苏州素称金粉繁华地,园林精美更甲于天下。
  如今,最古老、最为文人称道的园林沧浪亭,竟戒备森严,禁止人靠近,虽然绕园皆水,仍是巡逻四出。在园门曲桥头的“沧浪胜迹”坊外,新造起一座高大的影壁,影壁与石坊之间的宽阔地带,设置了辕门栅栏,辕门内外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卫兵,各个雄伟剽悍,昂首挺胸,心高气盛。因为辕门内两根高高的旗杆上悬挂着两面大旗,上面用很大的字写着“钦差大臣”。
  苏州百姓都知道,因为八月里浙江战败,损兵折将,万岁爷天威震怒,特命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正黄旗满洲都统、皇侄奕经为扬威将军;左都御史、吏部侍郎文蔚及副都统特依顺为参赞大臣,发京营和各省劲兵,兼程赴浙剿办,征讨逆夷,以期克复。数千年前春秋战国吴越便是世仇,如今苏州人对浙江兵败也都嗤之以鼻,于是对朝廷派天潢贵胄统领大军征剿更是津津乐道。
  人们听说九月里钦差大臣们就离京南下了,十月初来到苏州,驻节已将一月,却不见有起驾进军浙江的迹象。
  军国大事当然不用百姓操心,通常对这种戒备森严的所在,小民避着绕着走惟恐不及的,偏这位扬威将军的辕门外,天天聚着一些闲汉,在那里等着看热闹,指指画画议论不休。因为辕门外有件非常出名的东西:投匦。
  影壁上大张着扬威将军的告示,说,奉上谕:凡文武员弁及士民商贾中,有奇才异能或一才一艺者,均准诣军前投效,有功从重奖赏;因此专设此投匦效法古风以博采众议、召贤纳士,凡愿投效者皆许纳名其中,三日后传见;有能稔知夷务者,亦许当面密陈得失。
  投匦这东西,据说是古代明君贤相为听取民间建议而设的铜柜,大到军国要务、官吏清浊,小到百姓冤屈,都可以投书其中,总能得到满意结果。如今将军竟使用它,求贤若渴之心昭然,这是多少年都没有听说过的。将军幕府中藏龙卧虎,能人有天上的星星那么多,多是经投匦投效而来。有这么多英贤之士辅佐,剿灭逆夷那还不易如反掌,自是指日可待!
  不过,草头百姓,承平日不是无路可走还不肯当兵吃粮呢,何况眼下真的要上阵动刀枪见血光!但是看看每天不断有人来辕门前那亮煌煌的铜柜投递,看看每天巳时营里像模像样的开匦仪式,也是辕门一景,观者一乐呀!
  太阳把照壁的影子斜斜地投到地面的时候,园中传出一阵鼓乐声,一名身穿红底小葵花锦袍的仪卫兵,手持牙边三角黄龙旗走在最前面,随后是鼓、钲、铙、钹和笛、管、大小铜号组成的小型乐队,引出一队红纬帽、蓝号衣、黑布靴的兵勇,最后面是两个仪卫兵跟从的一位蓝褂朝靴、头戴红缨帽的书吏,双手捧着满铺着橙黄软缎的托盘,数十人和着鼓乐步伐一致地从园子里走出来,过曲桥,穿石坊,出辕门正门,黄龙旗和乐队停步,乐声吹打不停,兵勇们二龙出水,各自到东西辕门口站定,书吏便先东后西,分别开启立在辕门口的半人多高的铜柜,亦即投匦,取出其中的投文函件,郑重放进托盘。书吏一声口令,肃立辕门的两列兵勇又来个东西合流,汇合在正门前,按照来时的顺序,迈着整齐的步伐,郑重回营而去。往往人已消失进园门,鼓乐声犹然不止,使那帮看热闹的闲汉手舞足蹈,好不开心。
  天禄担当开匦书吏的角色已经有些日子了,兴奋昂扬和新奇感仍不减当初。
  每日开启投匦,取出函件送达臧师爷,并抄录登记造册,这是天禄的主要差事。走进幕僚们居住的藕香水榭院门之前,天禄照例命乐队兵勇们散归各房,自己径直走进臧师爷那处窗前临水、位置和景观都很好的套房里。
  臧师爷听到门响,抬头见是天禄,放下手中的笔,从书案边站起,同着天禄一起走到靠北墙的八仙桌旁,说:“今天有多少件?”
  臧师爷名臧纡青,宿迁举人,像所有苏北人一样,身材高大,方脸盘,宽额头,高颧骨,眉毛不浓但很黑,眼睛细长却有神,瞳仁又黑又大,仿佛充满了智慧和明睿,若不是两鬓星星华发,谁都会以为他正当中年,因为他与人们常见的举人秀才读书人的温文尔雅、谦谦君子味道全然不同,他总是精力充沛、神采奕奕,说话声音洪亮,又很少顾忌,在天禄眼里是幕府中最有见识最有才学又最忠耿刚直的头等师爷。当然,臧师爷因为是将军的故友,礼聘而来,最受将军敬重,在幕府中地位最高,声望也最高。不过,天禄以师长辈看待他却不是因为这些。
  “不算少,有六件呢。”天禄笑着回答,把投函一件件整齐地摆在桌上,取出登记册本,打开砚台要磨墨。
  “我案上有刚磨好的一砚墨,你倒些使去。”臧师爷说着,顺序打开桌上的函件一面看一面评论着,“献计造飞火铜枪……还有图形尺寸哩,倒像是个大花筒子……点放时宛似流星,可烧夷船篷索……值得一试!……这个更发奇想,天禄你来看!若真能实用,多一样灵便火器倒是美事一桩!”
  天禄凑过来看,是宁波贡生林诰献策函件,说:用大炮不如用缎炮,大炮工价既费,运载尤难,缎炮则轻而易举,又省工价,临用时装药,审准之法亦视大炮较易。缎炮者,束缎如筒,实以铜胆,而以牛筋生漆裹之者也。天禄看得连连点头,道:“真难为他想出这等妙计!英夷把宁波府库中十万纹银和所有粮米蚕丝一掠而空,这宁波贡生理当为蚕丝之乡出一口恶气!……臧师爷你看,还有奇的哩!……募集乡勇数百人,穿红绿戏衣,戴鬼怪面具,演练天魔之舞,乘黑夜偷袭逆夷,令其惊恐无措,定能收出奇制胜之效!……”
  臧纡青笑了笑,说:“都道逆夷船坚炮利是凭了妖术,此一计可谓以妖制妖、以毒攻毒了!”天寿从这话中听不出臧师爷的褒贬,正想问,见他又拿起一件,拆开看过,诧异道:“此人已然进了大营,有人引见参拜了将军,怎么还向投匦递文?”
  “谁?”
  臧纡青呵呵一笑,“可是个风流人物,美男子!他若入幕,容照容大人的心立刻就会移到他身上,少来纠缠你,于你倒是好事,只是幕府从此怕更不太平了。”
  天禄也一笑,说:“容大人好开逗,与我并不相干。此人竟能投文未到人先到,大有神通!不知是哪路神仙?”
  “刑部司官联璧。”
  “联璧?没听说过。谁引见的?”
  “小钦差联芳。此人是联芳的堂兄,跟将军还沾着点亲哩!”
  “怪不得,墙外开花墙里香嘛!”
  这回臧纡青没有笑,倒轻轻地叹了口气。
  将军离京南下之初,有随员六人,以阿彦达为首,杨熙次席,加上容照、联芳等,都是“奉旨带赴浙营听候差委”的,那就是皇上钦点。将军是正儿八经的钦差,这六人就以小钦差自居,来大营辕参【辕参:钦差及督抚大员的衙署称辕,行馆称行辕,下级官员按期循例拜见,称辕参。】的各省官员,自提督总兵官以下,见他们必须长跪,相称必曰大人,其威风跋扈,其地位实权,非幕府师爷辈所能企及于百一。臧师爷可谓幕府首席,对此不好干预,但着实不满,又不愿在天禄面前有所表示,随即换了话题,用略带歉意的口气说道:“天禄,张应云定要你去他那里办事,你意如何?”
  天禄一时无语。
  张应云虽不在小钦差之列,属于投效人员,但因是将军的门生,深得将军信赖,又是实缺【实缺:清代官制,官衔品位可以无限制任命,官照只是一纸空文,只表示有了做官的资格。但全国各级官职数却是固定的,只有出缺才能补进。一般官员要经过异常复杂的候选和候补两个阶段,再经过一年署理期,才能补授实缺。补授实缺的官员才算有职有权的实缺官。】知府,现任的四品官,是钦差手下数得着的实权人物,他开了口,谁都不好断然拒绝。
  天禄也算是投效人员,最初目的,并不像其他投效者那样,为了立功受赏获保举,然后得官受禄光宗耀祖。他,可说是半偶然半夤缘。
  当初在镇江,他与天福决绝之后,本想立刻南下去寻找师弟的。但身在戏班,定有合约,班主和同班弟兄们又极力挽留。他很明白自己若一走了之,不仅班子的号召力大减,弟兄们的戏份儿就会很可怜,多数人并不像他似的无牵无挂独身一人,家中有的是等米下锅的妻儿老小。所以,他还是随班子溯江西去,在汉口武昌一带唱了两个月。等他回到扬州,再去拜望魏先生,才知道浙江大败的消息。听到葛总兵阵亡,他对天寿和英兰的命运非常担心,决定马上寻船南下浙江。
  魏先生却另有主意。他说天禄决非下九流中人,何不跳出梨园行另觅出路?眼下朝廷战意已决,钦命扬威将军率大军前往剿灭逆夷,特准军民人等投效军前,正是天禄的大好时机。魏先生已经受聘入将军幕府,正好带天禄一同前往。若要寻觅师弟消息,随大军而行又身在将军幕府,岂不更为便利?这确实是魏先生为他天禄着想的一举两得的好办法,天禄岂能辜负?将军路过扬州之际,他便随同魏先生入了幕府,并照魏先生嘱咐,隐去了自己的梨园出身。
  将军驻节苏州将近一月时,投匦献策已三百多人,入幕府者也有百人之多。幕府庞大,其鱼龙混杂可想而知。魏先生是当今名士,受到很高礼遇,将军也因此不好委他琐碎细事。日久天长,幕僚间、小钦差间勾心斗角争风吃醋便令这位名士难以忍受,更惦记着林公的委托——他的鸿篇巨制《海国图志》已初见眉目;权衡轻重,他终于在半月前,托一见如故的好友臧纡青留给将军一封辞谢信,又嘱咐臧纡青抬举天禄,切不可以奴仆差役相待,然后悄然离去。
  天禄之所以留下,有三个原因。
  第一,自然是魏先生指给他的一举两得的好机会;其次,因为投匦。开匦的职司总给他激励和振奋,而设立投匦使他对将军由钦敬而生出许多信心,统帅如此礼贤下士、虚怀若谷,征剿大军有所作为也未可知;第三,就是为了臧先生。
  还在天禄来幕府最初那几日,将军召诸幕僚集议:面对船坚炮利难以抵御的英夷,何种战策方能奏效?天禄奉命书记,记下了诸幕僚义正辞严、引经据典乃至千奇百怪的战策战法,孙武韩信流传千古的名篇不绝于耳,狗血粪汁破妖除逆的法事也颇有人提及。最后将军问臧先生见解,臧纡青霍然而起,神采飞扬,挥斥间滔滔不绝,胸中早有定见,就此一泻而出:“孙武韩信远隔千年,能用其智不能破英夷火炮;狗血粪汁非行军战阵用物,除非请天师道长临敌;以纡青所见,筹集兵力最是首要之务!”浙兵屡受挫败,士气不扬,须别调川、陕、豫等省兵一万为新军;并遣员募选北方勇士、沿海渔蛋盐枭【渔蛋盐枭:渔指渔民。蛋指蛋户,是广东沿海以船为家的贫民。盐枭指走私食盐的盐贩。清代都属贱民之列。盐枭更因拥有武装被视为反叛。】及江湖土盗三万,分其名为南北勇。以南勇备耳目,以北勇壮胆气,使其分伏定海镇海宁波三城,不区水陆,不合大队,不限日期,水乘风潮,陆匿丛莽,或伺伏道路,见夷即杀,遇船即烧,重悬赏格,随报随给。
  “如此,则人自为战,战不择地;诸夷出入,必定步步疑忌惊惶,所在皆风声鹤唳!俟其魂飞气馁,然后蹙以大军,定能内外交逼而尽歼!……”
  那时节,天禄听得心跳如鼓,血脉偾兴,恨不得扔掉手中的笔,为臧先生拍案叫好,鼓掌喝彩。只有他这样对官场清军和夷情都有所了解的人,才知道臧先生的战策多么英明。这也许是能打败英夷的惟一办法了。是呀,我抵挡不住你英夷的火炮来复枪,可你也对付不了我们大清国万千勇士的“人自为战,战不择地”!臧师爷竟敢提出要起用历来被朝廷视为反叛的渔蛋盐枭和江湖土盗,倒叫天禄为他捏了把汗。后来将军采纳臧师爷的主张,遣员招募南勇北勇的时候,还是把那一帮反叛剔除在外了。但臧先生那日的铿锵声调、充满睿智的面容、高挑的黑眉和灵动的眼睛,却永远留在了天禄心中,永远闪射着夺人的光芒。
  所以,在幕府中,天禄最满意顺心的只有两件事:每日开匦取件,每日伺候臧师爷办公。
  臧师爷却要将天禄如干仆一样送给张应云,天禄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笑道:“臧师爷是嫌天禄懒惰呢,还是嫌天禄絮叨?要赶天禄走?”
  臧纡青连忙笑道:“哪里话哪里话!天禄你可是块香饽饽,朝我索要你去手下办事的人,可不止张应云一个了!”
  天禄在营中虽然隐去了梨园身份,可他那昆丑的性情却是越发地舒张了,成天嘻嘻哈哈,诙谐百出,插科打诨,到哪里都能逗得人们开心大笑,大得各位师爷的喜爱,就连盛气凌人的小钦差们对他也常露笑脸。那位有断袖之癖的容照容大人,甚至拿他当优伶一般着迷,总想跟他套近乎,找机会亲近。但滑稽是天禄的性情,也想借以远离幕府中的明争暗斗,为日后南下浙江寻找天寿预留后路。对周围的人,他心里有数,轻易不说而已。此时,却不免动了真情:“当初听说臧先生力主召请林则徐襄办军务,以力鼓决死抗战之气;力主斩余步云等逃将逃官,以力挽临阵溃逃之风,天禄备受鼓舞,才决意入幕府投效的。魏先生临行对天禄说过,臧师爷慷慨有大志,乃当今奇士,将军有臧师爷辅佐,定能有所作为!天禄也以在臧师爷手下办事为荣,我又非仆隶,岂肯去那张应云手下受气!”
  “差矣,差矣!”臧师爷连连摇手,“我何曾以仆隶视你?便去张应云手下也还是当你的书吏。他是将军的得意门生,最受将军重用,不日将总理营务,握有实权,是个有才干的,人称‘小诸葛’,为人也还不错。在他手下,你得保举的机会要比我这里多得多!眼下将军已命投效人员的一多半随他办事了,此刻他还来要你,可知看重你啊!”
  臧师爷用心良苦,天禄心里感激,也就释然,嘻嘻一笑,说:“天禄如一芥草籽,人微言轻,保举受赏即便多如雨水,也滴不到天禄身上……要是臧师爷已经应了他,我去就是。”
  臧纡青点点头:“这样就好。他朝我索要三次了,再不答应,怕伤了同僚和气,将军面上也不好交代。日后你若有事,还可来找我。”
  天禄心里不大好受,嘴里却在说着玩笑话:“倒成人抢人爱的香饽饽了!可这草籽儿做的饽饽,看着香,吃到嘴里就不是味儿啦!……”话未落音,只听臧师爷咚地猛拍桌子大声叫道:“壮哉二子!壮哉二子!……我只道定海镇海战败后,浙省兵弁见敌则溃,胆魂俱丧,二子之来,足见浙省有人!不愧将门虎子也!”
  天禄笑道:“臧师爷你这是怎么啦?险些让我胆魂俱丧啦!”
  “你来看,你来看!”臧纡青兴奋地点着投匦里取来的最后两张帖子,“这都是誓灭逆夷,为国雪耻、为父报仇的!”
  两张投效帖,一为处州镇总兵郑国鸿之子郑鼎臣,一为定海总兵葛云飞之子葛以敦。天禄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葛以敦的帖子上,心跳怦怦,手指也在止不住地抖动,越看越模糊,不知什么时候泪水已盈满了眼眶。
  定海总兵葛云飞之子葛以敦!
  这不是老天爷对他的厚爱吗?
  每每想到不知下落的天寿,他就心急如焚;想到天寿小小年纪忍受着的巨大苦痛,想到天福变卦对天寿的打击,他更有无限悲凉和激愤,恨不能以身代替,让历尽苦难的小师弟得到一点轻松。可定海、镇海、宁波败得那么惨,死伤那么多,天寿处境那么危险,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他常常被噩梦惊醒,夜深人静之际,他只能望着虚空中天寿那渐隐渐消的梦中影子,轻声地呼喊:“师弟,小师弟,你在哪里?……”他真想离开大营,立刻独自去探寻。但他也明白,留在大营,确实消息灵通,行动便利,他只能隐忍,等待。
  一个多月过去,竟无一点踪迹……他也知道,要想寻找天寿,必须先寻找英兰,而要找到英兰则非找到葛云飞的遗眷不可。百般寻找不可得,如今竟送到了面前!天禄能不感极而泣吗?
  臧纡青觉得天禄异常,问:“你怎么了?伤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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