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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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抢来的衣物一道在北门外开市出卖,只许用洋钱交易,抓住一个拿铜钱假冒的,就绑在树上抽鞭子,说他欺人没良心!这是什么话?你夷鬼抢人衣物来卖,就有良心?”
  老儒生连连摇头道:“不要提起,不要提起!那日夷鬼以所掳物与自带洋货在大校场开市,遗黎竟倾城往观,多与征逐,或谑浪不已,去破城才二月耳,成何道理!最为不堪,莫过于上月二十二,文武官往拜夷目,次日夷目答拜。时各官犹馆南城外,游民忽哄传看夷将,自南桥以下二里,挤塞如六月初避难时。尤怪者,妇女又巧妆艳饰,倚门逼视,或升高而望,无羞畏心,无怨恶心,至于此极!吾真真不知其何颜对城破之日百余名断然捐躯之烈女节妇!”他说着,不觉义正辞严,慷慨激愤。
  天寿问道:“那,我姐姐英兰她……”三位邻居抢着说:“有,有,本巷里长向上司申报过了,令姐也在烈女节妇之列,定能得朝廷旌表!……”天寿苦笑,又问:“那个为虎作伥的姚忠安,官府就没有去捕拿?”
  麻脸邻居哼了一声,道:“早就卷了你家财货跑没影了!眼下满城死人还埋不过来呢,官府有工夫费劲拿他?”
  老儒摇头道:“便是收尸,也不见官府出面,是扬州富商包、张、邹三家,倡开收尸赈饥局于城南大觉寺,以善念化冤毒之气,可谓仁矣!……”“满城死人?”天寿问,“死了多少?”“听说至今已收尸二千多了,要是算上自家收敛的和不知在何处的,怕不下万人,”中年邻居皱眉摇头长叹,“真是一大劫啊!……”麻脸汉子又激愤起来:“夷鬼进城,杀死奸死的有一停儿;自杀投井的又一停儿;土匪抢劫烧杀又一停儿,那海龄闭城杀死饿死何止一停儿!要不是海龄闭城不许百姓避难,哪里会死这么多人!”天寿说:“海都统不是自焚殉国了吗?”
  三人一起坚决否认,争着说这人贪生怕死,定是改装逃跑了,即便是死了,也必是当初被他冤杀者的亲友为了报仇,把他杀掉的!……天寿不愿因此勾起痛苦回忆,连忙打断了他们越来越起劲的争论,问道:“我们家的老葛成到哪里去了?听说我家死的人都是他掩埋的,我要找他带我去上坟。”天寿微微一笑,向邻居们拱了拱手,便离去了。
  邻居们却望着她的背影议论了好半天。说这小哥当日何等温文腼腆,未语先笑,如春风扇人。如今竟如此冷涩干枯,一脸漠然!麻脸汉子还一口咬定,就连最后那微微一笑,也笑得十分难看,那双眼睛竟像是冰冻的一样,叫人看了冷得打哆嗦!……邻居们摇头叹息着,慢慢散去。
  邻居们只看到了天寿眼睛里的冷气,其实,她的心更冷如寒冰。这次所以还不顾体弱劳累,不顾旅途跋涉之苦,只为的完成她的最后心愿。
  那天,她钻进芦苇丛,几乎是出于本能,不管不顾地又跑了好远,直跑得两眼一片昏黑,气也透不过来,再也跑不动了,一跤摔倒在地,才没有把自己跑死。等她顺过气,睁开眼,才发现小杰克还在身边,也跑得脸色发白,直伸舌头。
  是小杰克把她藏进一处山洞;次日又是小杰克给她送来食物、水和衣服,还有他自己积攒许多日子的全部十块银洋。
  小杰克告诉她,亨利受伤很重,流血过多,正在抢救,不知道能不能救过来,就算能活命他也面临可怕的军事审判:他是在关押中接受的抢救。因为上司认为那次决斗是个阴谋,是谋杀!……布鲁克夫妇也被关押审问,要他们供出刺杀威廉中校的那个中国养女、亨利的“未婚妻”究竟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现在到哪里去了。他们就要派大队士兵到小树林周围和江边搜捕,要捉拿凶手,只要证实了凶手就是那个中国养女和“未婚妻”,亨利和布鲁克夫妇就得对威廉中校之死负责,他们三人就会被投入监狱,去服苦役;最坏的情况,亨利将上绞刑架!……
  所以,天寿必须立刻逃走,无论如何不能被他们抓住。只要天寿不出现,他们就没有证据,他们的国法和中国不大一样,没有证据就不能判罪,那亨利和布鲁克夫妇就有可能解脱。
  天寿得知内情,毫不犹豫,说走就走。小杰克扑上来搂住她的脖子哭了,说他舍不得她,说她是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他永远永远爱她!想到自己多逗留一刻就对亨利和布鲁克夫妇多一分危险,天寿紧紧地抱了抱小杰克,自己也没料到在孩子满是汗渍污泥的前额上亲了一下,便快步离开了。
  一条路过的小渔舟把她带到江心洲,从那里,她又搭上客船,沿着秦淮河一直到了金陵城里使天下艳羡不已的贡院街、乌衣巷、朱雀桥、桃叶渡。从古到今,即使在大兵压境、强敌围城的关头,这里也依然灯红酒绿,夜夜笙歌。她得养活自己,而她的技艺在这里才最值钱。
  她用小杰克的馈赠买了一面琵琶,在酒楼妓馆卖唱。刚有点兴旺征候,官府竟领了英夷的通缉令,来捉拿一名“或男或女、身材瘦小、长眉大眼面白、年约十六岁”的杀人凶犯。她在这里无根无底,很快就被人怀疑,不能存身,只得连夜逃离金陵,躲开有夷兵夷船的地方,南下句容,走金坛,到常州。听到夷船全都退走的消息,她才搭了运河里的客船,回到镇江,来完成她最重要的心愿。
  出北门,北固山便遥遥在望了,在格外晴朗清澄的秋光里,甚至能隐隐看到多景楼那高高翘起的楼角。她又走在当日与天禄同游北固山的那一条路上了。
  往事历历涌上心头,天禄的音容笑貌浮现眼前,那日他掏心窝子的一番深情表白,又在天寿耳边回响……不过三个月前,他还那么生龙活虎、谈笑风生地守在自己身边,而今却躺在冷冰冰的坟墓里,永难再见了……
  还有英兰姐姐,疼爱自己像母亲一样温柔,可危难临头又风雷似的勇猛烈性。她为姐夫活为姐夫死,她的遇难之日又是她的出生之日,是她心爱的丈夫殉国十周月之日,这是巧合,还是冥冥中的定数?英兰姐或许觉得她死得其所?……那么,我呢?……
  天寿慢慢走着,想着,觉得腮边凉飕飕的,用手一摸,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了……所幸路上行人稀少,有三五个也都是手提纸锭竹篮去上坟的,莫不神色哀愁,满面戚容,谁还有心思去注意旁人。
  出北门不过二里光景,坟墓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了。凉凉的秋风迎面吹来,不时有烧残的纸钱如白蝴蝶飞过,还送来隐隐哭声,尖细又悠长。近日的几场秋雨,催得野草疯长,累累荒坟几乎都淹没在乱草丛中。即便如此,这里那里,还是有许多白幡随风飘舞,祭奠的火光星星点点,一直铺出好几里远,和江水相接。
  如邻居所说,天寿一路都遇到状貌可怕的疯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或呜呜地哭,或傻傻地笑,或瞪着血红的眼睛破口大骂。最叫天寿心里发抖的,还是那些面无表情、目光呆滞、行动像木偶一样的活死人。她想她要是活下去,迟早也是这个结果:佝偻着腰,拄着根棍,吃着扫墓人施舍或残留的祭品,在荒坟间随意搭起的小草棚里安身……
  她找到了!果真像亨利当初对她说的那样,山脚下,面对长江。不过她没想到,这竟是一所小小的墓园,有不很高的土围墙,沿墙密密栽种的小树都已成活,长得很茂盛,地面的野草也似曾经清除,不像一路所见的榛莽遍地。正面两座大墓被七座小墓环绕着,墓前各立着一块石碑。
  天寿一步步慢慢走近,仿佛在走近姐姐和天禄,她听得见自己的脚踩在茸茸小草上轻微的响,听得见自己的心在腔子里跳得又慢又重,扑通!扑通!仿佛石夯重重砸在大地上,声震四野,地面颤动!……她终于扑倒在了墓碑下,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她颤抖的手抚摸着墓碑上的字。那是填进了松绿色大字,是英兰姐姐生前最喜爱的颜体:“葛门柳氏英兰之墓”“大清义民潘公喜桂天禄之墓”天寿心头一阵阵悲酸凄凉:这许多年以来,她差不多已经忘记二师兄姓潘了!二师兄命好苦啊!……“那儿是谁?”背后一个苍老的声音问,吓了天寿一跳,她怎么也想不到,回过头看到站在墓园口的是老葛成!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老天!是小爷!”老葛成一声惊呼,脚步踉跄地跑过来,“老天!你还活着!你给夷鬼抬走,就再没有了消息,我当你早就被夷鬼害死啦!……”“老葛成,多亏你了,要不然他们就要暴尸阶下……”天寿哽咽着说不下去,两人泪眼相对,唏嘘不已。
  劫后余生,天寿见到老葛成就像见到亲人,满腹苦水,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她发现还有四个做工模样的汉子等在墓园口,是跟葛成一起来的,手中还拿着锹镐等工具,略微一想,心中感念不已,说:“你又来镇江,必是为英兰姐迁葬的。这样最好。依着她的心愿,自然与姐夫合葬才是……”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口:让姐姐与天禄师兄同葬一园,总不大合适……
  葛成闻得此语,竟局促不安、满脸难堪起来,嘴里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一句囫囵话。天寿疑心,立逼着葛成把话说明。葛成抹着老泪,神情十分尴尬,终于嗫嚅着说道:“小爷莫要怪着老奴,老奴实在不得已……老奴送箱笼回山阴,太夫人和夫人查验后大发雷霆,说丢了另两箱也就罢了,却把最要紧的一箱失了,英兰之罪不可饶恕!……”天寿怒道:“什么?!二十箱财物只失三箱,又是镇江这样的大灾大难!她们怎么能如此苛刻……不近人情!”她差一点要说没有心肝,终于还是憋回去了。“老奴也是这样劝的,但太夫人和夫人说,怎么偏偏失了那只装了皇封诰命敕书和全家人全套礼服吉服的箱笼?这不是诚心要塌葛府的台吗?又听说丧葬费用是夷人给的,太夫人和夫人更是怒不可遏,说葛家世代清白,绝不许夷鬼玷污,也绝不许受敌方丝毫好处!立命老奴率人来平坟毁碑!……”“天哪!……”天寿想要喊叫,胸口被极厚重极酸楚的硬块堵住,连出声也很困难。“老奴一辈子不曾忤过主人,这次拼死进言,招得夫人大怒,说要革我出府!后来还是太夫人动了恻隐之心,说平坟的事也就罢了,但墓碑不能立。老奴一再恳求,太夫人才答应,只需把写有葛门二字的一截墓碑凿去毁掉……”葛成说得老泪纵横,一下子扑倒在英兰墓前,又哭又诉,“英兰夫人,实在是太委屈你了!老奴有罪,实在对你不起!下辈子给你做牛做马算还给你!……你忠孝勇烈,天下少有,定能超升仙界,脱离苦海,定能投生宦门,来世一辈子荣华富贵!……”葛成一面祝告,一面连连叩头。在侧的天寿,拼命拧着眉头,咬住嘴唇,甚至憋住气,不让满眶的泪水流下来。她不能在葛成面前落泪,因为她绝不能让葛家的夫人太夫人知道,她,英兰的小妹,会把她们的愤怒放在心上,决不!
  刚才在城里,听邻居说里长已为英兰申报朝廷旌表的时候,她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当初太夫人的许诺有没有下文?如果实现,就当柳天寿柳摇金已经死去,她重新做人是不是还能活下去?……此刻她真为这一闪念羞愧!镇江围城中小校场杀人之时,她不是已经恨透了也看透了害民的朝廷、害民的官?一个能脱离下九流的正途出身,竟成了她无法抗拒的诱惑?真是天大的笑话!……想着想着,她嘿嘿嘿嘿地冷笑了,笑得很长,很愤怒,很恶毒;笑得葛成低头跪在那里发抖,不敢看她一眼。
  她突然收住了笑,后退了好几步,冷冷地抱着胳膊靠着土围墙默默站定。葛成赶紧向她叩头告了罪,开始做他不得不做的活儿:命工匠把英兰的墓碑刨出、凿断,再重新埋好立住;之后,再次向九个坟头一一叩头烧纸,最后又凄然向天寿跪拜告辞,也一言不发——两人都已无话可说了……
  葛成他们的脚步声刚消失,天寿就跳起来,恨不得把他在九个坟头上烧的纸钱全都扫开扬掉。但转而一想,七名婢仆在人世间都穷苦了一辈子,到了那个世界,多一文钱都有多一文钱的好处,我何苦要做这刻薄人呢?葛成毕竟是好心,他一个家生奴仆,还能怎么样?
  天寿默默打开了行囊,把祭奠用品一一取出,又在两个大坟前方正中位置把它们一一郑重摆好:插好招魂的白幡,摆好上香的香炉,四碟祭菜祭果顺序排列,酒壶和酒杯放在下首。在祭品的最上方,她找来一块四方平整的大青石,从行囊深处掏出了那把钢刀,那把留着仇人血迹的锈迹斑斑的刀,无比庄重地放在了上面,随后点燃了线香,跪下去双手擎香,低声祝告道:“英兰姐,二师兄,小青儿,还有同日遇难的春莺、夏荷、秋霞、冬梅,还有二位我叫不出名字的兄弟,我给你们报仇了!我用仇人的血祭你们来了!你们在九泉之下,就安心瞑目吧!……”把青烟袅袅的香插进香炉,又奠酒三杯,之后,天寿开始烧纸锭纸钱,直到那一串串金锭银锭和一沓沓纸钱都变成了黑色的灰烬……
  为了这一天,她朝思暮想,吃尽辛苦、历尽艰险、受尽折磨,这一天终于来到,她的愿望终于实现,她本以为自己一定会痛哭,会发狂,会捶胸顿足,大喊大叫,不料事到临头,竟这般冷静,这般清醒,就连刚才拼命要忍住的泪水,此刻也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
  葛家来凿碑,给了她太大的冲击。她搂着双膝,静静地坐在地上望着那一堆灰烬发呆……
  ……英兰姐殚精竭虑,为葛家费尽了心血,舍生忘死夺尸于敌垒,壮烈捐躯保家于刀丛,可在葛家的夫人太夫人眼里,竟一钱不值。人都为你家送了命,你却要平坟毁碑!还借口维护家世清白、不受夷鬼之惠!那么,我天寿这一番报仇雪恨,能抵得了英兰姐几分?人们能怎么看?又值得什么?……
  可是,为了报仇,她付出了多么惨重的代价。
  她从小学戏,相信《长生殿》的开篇里那阕《满江红》所言:“问古今情场,有谁个真心到底?但有精诚不散,终成连理。两情哪论生与死,万里不分南共北,笑人间男女叹缘悭,无情尔!”当她像个下贱的娼妇去靠近和讨好威廉的时候,她知道正在冒着失去亨利的巨大危险。但她确信她与亨利是“精诚不散”的真正有情人,她的用心总会真相大白。她唱过那么多次《浣纱记》,西施为报仇去做吴王的宫妃,事成归来,范蠡仍践旧约,夫妇二人泛舟五湖,亨利还会不如范蠡?
  逃到秦淮卖艺的时候,她还只想着千万不要因自己的一时不慎露了马脚,招致被夷人拿获,连累亨利和布鲁克夫妇。逃离金陵的途中,她才仔细地想了一遍,竟发现自己已落入了永不能自拔的泥淖之中:她刻骨铭心地爱恋着、要将自己的终身托付他、无时无刻不盼着见到的亨利,却正是她永远不能够去寻找、不能够去见面的人!她见到亨利,就意味着亨利将被判罪甚至丧命!想清楚这一点,她惊呆了。这太可怕也太残酷了!
  如果说,在常州的那些日子,她还存着一丝侥幸;那么英夷舰队退出长江口、撤离中国的消息,则使她完全绝望了。她甚至无法知道,她的身负重伤的亨利是否还活在人世间。
  时至今日,天寿觉得,亨利,是上天为了报偿她此生的苦楚而赐给她的最大恩惠。不然为什么让他们相隔数万里的人相识相亲?为什么在十年之后让他们一而再地重逢?又怎么会在绝不可能的机会中,让亨利解了她的石女之厄?这都是天意啊!她却为了报仇,错过了,舍弃了!难道世上还有第二个只属于她的亨利吗?没有了,她这一辈子再没希望了……
  她肝肠寸断心痛欲裂,早就在打算到亲人们的坟前告祭之后,就结束自己的生命。活着了无生趣,无尽的痛苦从早到晚折磨着,她已不能再忍受。
  而她今天完成了告祭的心愿,竟一点没有体味到复仇的快意。
  那么,与她的所失相比,她的所得也即她的复仇,究竟值得不值得?
  她失去的是爱,得到的是仇。
  她失去的是生,得到的是死。
  但,如果她不去复仇,就按她的心愿嫁给了亨利呢?
  那她怎么能面对九泉之下的父母亲人?
  她怎么能心安理得地、自尊自爱地活在世上?
  …………
  那么,无论她怎么做,都只有一条死路等她去走。这可怕的命运就这样紧紧地缠住了她,死死地罩在她的头顶上。
  也许,从大英帝国的舰队开到中国的南海时,这一切就注定了?
  也许,从她作为一个梨园弟子成名于天朝开始衰微之际,这一切就注定了?
  也许,从她这样一个残缺的女人生来这个世界的时候,这一切就注定了?
  为了摆脱这注定了的可怕命运,她曾经怎样挣扎和搏斗!一次又一次,胡昭华、大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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