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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形容为“阴沉狡诈”,夜深并没有生气,反倒是认真思考了一下,接着点了点头。确实跟电视剧里的一些豪门之家有些相似。
“那你为什么会在乡下长大,不跟永咭他们一块儿呢?”谢凌依歪着脑袋问。
“理由你想不到么?”
“唔……其实能想到很多,只不过不知道哪个才是对的。”谢凌依老实地回答。
夜深淡淡地笑了一下,并没有打算隐瞒,反正……本来也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事情。
“不算什么有趣的故事。我父母结婚之后很快有了大哥,按照那个年代的观念来看,我母亲这就算是已经‘完成任务’了……抱歉,我没有贬低女性的意思。”夜深微微低头,见谢凌依摆了摆手表示无所谓,他才继续说下去,“但是,正和许多对未来怀抱有过多期望的父母一样,他们也希望能够儿女双全。因此在我大哥五岁的时候,我母亲又怀孕了。”
“那就是你吧?”谢凌依问了个答案很明显的问题。
“对。但我来得却很不是时候。就在那段时间,计划生育突然查得严了。你或许也知道,有那么一段时期,计生办的人挨家挨户地搜查,走在路上比黑社会还凶,甚至可以直接把‘抓到’的人送走,肚子里的孩子全部打掉,罚款也飚上了天,闹得人人自危,简直可以和SARS那会儿相提并论了。而我父亲的职业生涯又正处在一个关口上,有多少人和他一样想要上位,就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有能力争取那个位置的人,不能容许半点意外发生。于是我母亲就被送去了乡下我祖母那里,一来那边管得松些,二来即便被发现了,碍于我父亲和母亲娘家的一些权势,那边的人也会网开一面。就这样,我在祖母家出生了。夜家老二,一个没有户口的孩子。父母想来是有些失望的吧……没能够如他们所愿,等来一个女儿。但即便如此我也是他们的孩子,他们……”夜深顿了一下,接着有些生硬地改了口,“母亲待我很好。她一直都那么温柔,简直就是教科书般的慈母形象,大家闺秀出身,颇有学识,温雅贤淑,又为了家庭选择了‘相夫教子’这条路,我一直觉得她是——”
“‘大和抚子’那样的女人——用日轮丸岛那边的形容的话。对吧?”谢凌依有些兴奋地插嘴,“我也一直都那么觉得!你们家简直就是标准的‘严父慈母’配置。在认识他们之前,我还以为这样的家庭只会出现在课本上!”
夜深又笑了笑,或许是谈到母亲令他的心稍微暖化了一些:“总而言之,母亲在祖母家哺育了我一年,到我一岁的时候才回到父亲和我大哥身边,那时父亲已经得偿所愿,官途坦荡,意气风发。我想他们或许也曾计划过,等我稍大一点,计生检查也松下来了,那时就把我接进城里。”
“听你这个意思……到最后也没能……”谢凌依眨巴着眼睛,“唔……难不成……是因为永咭吗?”
“你偶尔也会有聪明的时候嘛。”不等谢凌依生气反驳,夜深迅速地向下说道,“永咭的出生算是赶上了好时候,父亲青云直上,母亲娘家的生意也借势越做越大,影响力与过去早不可同日而语。比起我和大哥,她才算是真正含着金汤匙降生的孩子,又满足了父母的心愿,自然较我这个生得不合时宜的孩子要受宠得多。打她一出生,名字就印在了夜家的户口本上。不过父亲的力量也仅能用到这里了,要再加印我的名字就有些难办。可能他们也想过,反正都已经拖了几年了,那么再拖几年也无妨吧……就这样,我户口的事就这么一直耽搁着,一过就是十五年,一直到我将上高中的时候才终于办下来。而没有户口,我也就只能一直在乡下和祖母一起生活。远离这边的‘家庭’,远离连取名方式都和我完全不同的兄妹……夜永咲,夜永咭,中间却加了个夜深,呵……真是不知所谓……”
从夜深愈发低沉的声音中听不出他此刻的情绪,是烦躁?伤心?亦或者早已对那些往事不再在乎?谢凌依轻轻咬着下唇,犹豫了将有一分钟,才试探着问道:
“你……生他们的气么?”
“我不太记得了。”夜深简短地回答。
“不记得了?那也就是说……”
“对,现在已经不会再生气了。”他诚实地说道,“我想在最开始懂得的时候,应该还是曾气愤过的吧……但现在都已经二十过半了,要再为当年的那些小事烦扰,我这人也未免太没气量了些。总而言之,我并没有因这件事而怨憎父母,在他们所赐予的生命中,我遇到了很多美好的事情,对这一点我表示由衷的感激。”
“嗯……”
谢凌依机械地点着头,可看样子还有些不能释怀,夜深瞥了她一眼,她便小心翼翼地问:
“可是……我总觉得……你对你母亲还好,有时也会叫‘妈妈’。但对你父亲……唔……我也说不好,反正就是很‘不亲近’,对,就是这种感觉!”
夜深的视线低垂,有那么一瞬间,谢凌依仿佛看到他目中掠过了一道冰冷的光。
“你用更加尖锐的措辞也没关系的。”他的声音也是冷冷的,“直白地说,我厌恶他。出于对这个‘家庭’的考虑,我不打算与他直接发生冲突。只要能让我尽量离他远一些就好了。”
看到谢凌依跃跃欲试的样子,夜深摆了摆手:“别问了。这和我之前说的那些事无关,有另外的原因。我暂时不想说,或许以后会讲给你听吧……”
谢凌依老实地闭上了嘴。
第十四节 无法忘怀的嫉妒心(后篇)
程都的夏天照例是闷热潮湿的,走在外面不消几步就能出一身的汗,况且又还没到下班高峰期,公交车一路畅通无阻,转眼便到了交大西门。夜深和谢凌依循着树荫缓步前行。他已经沉默了好久,谢凌依不是很喜欢这样的气氛。正当她搜肠刮肚想着有什么话题可以跟夜深聊聊,却听得他忽然开口了:
“我一度非常嫉妒。”
“……什么?”谢凌依傻乎乎地看着他的后脑勺。夜深的脚步稍快些,谢凌依一直跟在他身后。
“我说嫉妒。”夜深没有回头,只是漠然自语,“嫉妒大哥和永咭,嫉妒他们所能享受的优渥生活。起初我并没有想过太多。每年他们都会来乡下住一段日子。大哥向来是最懂事的,毕竟他是自小便生活在父亲的管理之下,也朝着他的期望发展而去,故此常常得到父亲的称赞。每到那时我就非常羡慕,我也早早地被父亲规划好了人生的走向,自然是和大哥一样进入警界继承父亲的职业。村子里也有位老拳师,我从他那里学过三拳两脚,但对于一直在父亲手下接受训练的大哥来说,我这种程度都不够他一只手对付的。我们还玩过一种侦探游戏,就是自己编一起案件,把破案所需的线索都告知对方,由对方来推理答案。这方面我的战绩就要好很多,但也是输多赢少。至于永咭……她从小就对我特别不友善,原因我能想到两个:一是距离所产生的疏远感,让我这个‘亲哥哥’在她看来倒跟表兄弟差不多;二是因为我很‘弱’。我小时很想做个‘好孩子’,所以对父母言听计从。他们让我好好照顾妹妹,我就十分宠让着永咭。打不还口,骂不还手,她每次来乡下,都会搜刮走我好不容易得来的玩具,有时甚至会当场破坏掉,然后笑嘻嘻地看着我,简直像是在故意惹我生气——不,恐怕就是那样。她很喜欢在欺负我的时候所获得的那种快感,因此在我挑战大哥被打趴在地上的时候,她也会一边拍手一边高叫‘打死他’。直到现在想来还是不禁令我烦躁。”
“我觉得……她那只是年龄小不懂事吧?”谢凌依低声发出异议。
“或许吧。”夜深耸了耸肩,“到长大些,我们的关系说不上和缓,几乎每次见面都会吵架,但她也渐渐明白事理,不会再做特别过分的事了。”
“对嘛。”谢凌依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点了点头。在她印象中的夜永咭,一直都是个大大咧咧、急公好义的女孩,虽然爱惹麻烦,却非常重视朋友。因此对于夜深批评永咭的话语,她不自主地想要表示反对。
“你就为了这种事嫉妒他们吗?”谢凌依啧了啧嘴,“嘿,要不要给你讲讲我以前的生活啊。”
在父母罹难后,谢凌依的生活一度非常艰苦。夜深自然知道她这么说是想表示“你那点烦心事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他摇摇头制止了她:
“不需要。我认为嫉妒这种感情是相对的,高高在上也好,贫苦不堪也罢,只要有对比,就可能会让嫉妒产生。而且我刚才说过了,起初我并没有想太多,比起嫉妒更多则是羡慕。但后来发生了一件事……”
两人在T字路口斑马线的红绿灯前停下,夜深的目光涣散,他追思着多年以前的往事,记忆却如明镜般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那时候我已经七八岁了,在乡下上小学。包括苏琴在内,也有一些相熟的朋友。有一次我们结伴去镇上玩,当时镇子发展很快,有很多新鲜的玩意,我们这些乡下孩子连见都没见过的各种店铺,商业街路口的充气跳床,品牌玩具和让女孩们眼睛发直的漂亮衣服……我们几个人没有打扮过,土里土气又脏兮兮的,大部分的店面我们连进都不敢进,就这么在街上瞄橱窗瞄了一个下午。天色将晚,我们该走的时候,路过了一家快餐店。”
“肯德基吗?”谢凌依用手指点着自己的侧脸,想了想说,“但是你们那时应该是买不起的吧?”
“那个小镇上现在有没有肯德基都难说呢。”夜深摆了摆手,“不过那个年头,各种各样的西式快餐店如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现在也有不少闻所未闻的品牌。我小时候见过的有……唔,什么‘万兔速丽’、‘开心汤姆’之类的,放到现在就是‘华莱士’吧。”
“啊!”谢凌依甜甜地笑起来,“我也就只能吃得起这个了!”
“小孩子总是容易被那类食品所吸引,我们自然也不例外。永咭曾多次拿着汉堡、炸鸡、薯条和纸杯盛着的可乐在我眼前绕来绕去,存心想要馋我,但从来没跟我分享过。我还记得我那时说了什么。我对他们说:‘我妹妹经常吃这些’,于是有人很惊讶:‘这么贵的东西怎么吃得起啊?’,我就很自豪地说:‘有什么吃不起的,我爸爸是当大官的!’”
谢凌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也有过那种神气活现的时候啊?”
许是被她的笑容感染,夜深也勾起了嘴角:
“啊,我也曾为他们而骄傲过……也曾……”
绿灯亮起。两人沿着斑马线穿过马路。卡布里城的社区庭院就在眼前了。
“我们在店门口犹豫了很久。便宜的小薯条是三块五一袋,我们几个把口袋摸空,零零散散凑出了七块多,一毛的两毛的一大把捏在手里。你能想象我们当时有多么期待。那个时候我们村里的小卖部也有不少小零食,染了色的冰块一毛钱三块,辣片一毛钱五包,如果奢侈一点,也可以多拿几毛钱买包上好佳的虾片。那七块钱对于我们来说是相当大的一笔积蓄。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一次挑战,我们这些流着鼻涕的脏孩子也想要尝试一次高档的享受,这样一来才算是不虚此行。”
谢凌依用力点了点头。她能够理解夜深的说法。她也曾趴在蛋糕店门外的橱窗上咽过口水,想象着其中一块被早已不在的父亲拎出来塞进她的小手里。
“那天店里人很多,我们排了很久的队。”夜深继续说着,他们已经刷卡通过门口进入了社区,“幸亏如此,我们在店里面四处指指点点也没谁会在意。两包薯条拿在手里的时候,我们都有些迫不及待。我们找了店里的一个角落,一个连桌子都没有的地方,把袋子放在地上,但在试吃之前,我们首先发现了一包番茄酱。”
“嗯,标准配置。”谢凌依又插了句嘴。
“这三个字对于那时的我们来说还有些难认,而且就算认出来估计也无法理解。不过我算是在永咭那里‘见多识广’了,我说这是番茄酱,用薯条蘸着吃的,不过就一包不够分的,我们可以去柜台那里再要两包——这也是从永咭那里知道的。”
“嗯哼?”谢凌依眯起眼睛戳戳他的胳膊,“你还是蛮在意的嘛!”
“没办法,我是哥哥不能跟她抢,但小孩子谁对好吃的没有想法呢?”夜深无奈地解释,“我只盼着多问两句,或许她一时心善就会分我一点……唔,现在想来,那个时候实在是太天真了。”
谢凌依大笑起来。
“总而言之,既然是我提出的,那理所当然就该我去索要。但我们之中有个女孩却自告奋勇过去了。那个女生绰号叫‘小不点’,是非常娇小可爱的类型,但又聪明伶俐活泼大方,在我们班里当副班长。换句话说,就是人人看了都想要宠着的那种女孩,平时也是我们的中心。被她央求的话,没有几个人会拒绝的吧?因此我们就放心地看着她过去趴在柜台边缘——她才刚和柜台一般高,只能仰着脸面对那个收银员。她说:‘阿姨,可以再给我们一包番茄酱吗?’”
“嗯,然后?”
夜深脸上怀念的表情渐渐褪去,他的目光黯淡下来。
“刚才我也说过了,那天店里人很多,收银员是个大约三十岁的女人,一直有些忙不过来。小不点第一次说话她可能没听见,于是小不点又说了一次,见她还是没反应,就说了第三次。”
谢凌依没敢搭腔,从夜深的语气中她听得出来,这个故事并没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果然,夜深的声音低沉下去:
“那个女人突然爆发了。究竟是为什么呢?也许是因为不断接待顾客压力过大,也或许本来就有什么烦心事?这些我们都无从知晓。我们只看到她对着小不点大吼大叫起来。她说得很难听,尖酸刻薄,大意就是从我们一进来她就盯上我们了,穿得这么烂还拿着一把零钱,害得她还得挨张去数,在店里东摸西看的把她的店面都给弄脏了,就买两包小薯条还想再要番茄酱是打算拿回家下饭去吗……”
“……好……过分……”谢凌依捂住嘴巴。
夜深不置可否,只是轻轻摇头:“小不点被那个女人歇斯底里的样子吓呆了,她退后几步,‘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女人的骂声还在继续。整个店里的视线都集中在我们身上。上了脾气的男生忍不下去,把两包薯条朝着那女人就丢了过去,洒了她满头满脸。后来我们从那家店里逃走,小不点边走边哭,大家都在安慰她,我则是浑浑噩噩……”
“浑浑噩噩?”
“对。”夜深的眉毛皱得很难看,“我在思考。或许是跟大哥玩多了那个侦探游戏,我遇事总爱对它的合理性展开思考,直到找到适当的理由说服自己,否则我就会很烦躁。可那天我想来想去,却怎么也想不出我们为什么会落到这步境地。是因为我们的样子太难看?是因为我们的手很脏?还是因为我们咋咋呼呼的样子很不礼貌?或是我们的衣服太破烂,破坏了那家店的情调?”
他轻轻发出笑声,眼睛却没有笑。
“很多年后我穿着名贵的西装在各式高档餐厅中来去,每一位侍者都低眉顺眼行礼鞠躬,他们不知道这身皮下面是怎样的一个人,也许活得光鲜亮丽,也许连条狗都不如。”
“你……别太钻牛角尖了。”谢凌依安慰着他,“明显是那个女人不好嘛!一个服务者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呢?这不是你们的错,你也不要想得太多。”
但这种空洞的言语并没有什么效果。夜深没有理睬她,他自顾自说着:
“我想不明白答案,这本身就够窝火的了。更觉得惭愧的是,去讨要番茄酱的主意还是我给出的。如果不是我那么说,小不点也不会挨骂,我们至少还能尝尝那两包薯条的味道。如果要论在场谁最难过的话,或许我比起小不点来还甚有过之。就在这个时候,那个丢了薯条的男生突然对我发难,他说:‘你爸爸不是当大官的吗?’”
“这个……”谢凌依挠了挠头。她想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吧”,可看着夜深的模样,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但夜深却似乎理解了她的意思:“我想他也只是无心之言吧,只是想要为愤怒和不甘找到一个合适的宣泄口。但对于我来说,这句话却无异于在我的胸口上重重地捅了一刀。我没法反驳他,我自己也不由得这么想了。对啊,我父亲是当官的,有权有势,凭什么他的儿子要受到这种待遇?而且只有我一个!如果去要番茄酱的是永咭,她会挨骂吗?会被拒绝吗?不,怎么想都不可能会。那么为什么偏偏是我?家里有两男一女三个孩子,为什么是我要住在乡下,为什么是我连户口都没有,为什么是我穿着土里土气的衣服,每年只有几天能和父母兄妹见面?这样不公平吧?不合理吧?难道我就不能和大哥小妹一样,在城里过着舒适的日子,接受良好的教育,每天开开心心地和家人一起吃饭谈天吗?”
有人从他们身边走过,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个怪异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