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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谁这时候来找我?(走近门口,向外望去,惊异地)噢,马大婶儿!你
怎么啦?
外面(听不清楚的夹着哭泣的声音)急死人噢,李二爷……李蓉生进来
说,别着急,大婶儿。
〔李二哥走了出去。
外面不,李二爷,不……(底下便唧唧哝哝地听不清楚)
〔李二哥又走进来。
李蓉生(向外面)进来,大婶儿,进来说,不要紧的,没有外人……
〔马大婶儿畏畏缩缩地跟了进来。 马大婶急死人噢!真急死人噢……(说
着话,泪珠儿就滚了下来)
〔屋里罩上了一层愁雾,马大婶就是愁海里的根芽。
〔听说古时候有所谓“葛天氏之民”,一天到晚过着无愁
无虑的日子,幸福,快乐。常是后世人理想生活的准绳,
马大婶的生活庶几近之,然而只是庶几近之而已,就是
说并不完全一样。
〔马大婶一向也是没愁没虑的,尤其是没有快乐。马大婶
的生活是不是就是“葛天氏”生活的升华呢?
〔我不知道马大婶能不能代表最苦的人群,她生下地来就受贫穷,不知
道何谓幸福,何谓快乐,也从来不多想幸福同快乐。因为她从来也没有接触
过幸福的边缘,自然也就不知道何谓受苦,又从何而知道自己乃是不幸的人。
〔为了过日子而活着,无所谓而生,又无所谓而死;不怨天,不尤人,
无悔恨,无希求;马大婶就是那无数被生活折磨得成了麻木的人群中的一个。
〔马大婶五十上下年纪,囚首垢面,衣衫褴褛,如今却正在焦虑之中,
因为她虽然麻木,却还保留一样最可宝贵的本能,就是爱,亲子之爱。
李蓉生怎么啦?你说呀!怎么啦?
马大婶我们二傻子……(哽咽着)抓走了……圈起来了……
李蓉生二老弟?怎么会?
马大婶怨他自己个儿啊,昨儿个晚不晌儿,他赶车回家,钻被窝儿里,
都睡了。谁知道接壁儿牛大嫂的儿子德禄来找他, 说今天多挣了几吊钱,非
拉他出去喝酒不可;我瞧他们挺高兴的,也就没拦着,谁知道一宿也没回家。
一大早儿
出去打听,才知道他们闯了祸……(泪随声下)让人家给圈起来了……
李蓉生闯了什么祸呢?
马大婶你知道,我这孩子就不能喝酒,三杯下肚儿,就醉得个迷迷糊糊。
出门让冷风一吹,俩人晃晃悠悠,不知怎么就晃到牛犄角胡同去了,醉得受
不得,倒在一家大门底下就睡着了。赶好巡夜的老爷们打那儿过,德禄醉得
轻点儿, 爬起来就跑,剩下二傻子稀里糊涂不知道跟人家老爷们说了些子什
么,还把人家老爷们打了,后来就给带走了……
李蓉生带到那儿去了呢!你见着他没有?
马大婶我跑了一天哪!求人,打听,到天黑了才知道就圈在牛犄角胡同
口儿上的什么“拘留所”里头,又求了人,借了十吊钱,才见着了他,可怜
这孩子只圈了一天就不成个样子了。他挨了打!老爷们说他深更半夜待在人
家大公馆门口儿,叫他走,他不走,还打人,准是没安好心,“非奸即盗”!
你可想想……就凭二傻子,你可说……李蓉生这是打那儿说起!这是打那儿
说起!
〔王新贵轻蔑地斜了一眼,走向木炕上睡了下来。
〔前台又传来一阵彩声。
马大婶可是这就得求求魏老板了,二傻子说他醉倒的地方正是法院院长
苏大人家。魏老板跟苏大人有交情,要是能求得动苏大人说一句话,他就能
放出来了。李蓉生那你放心罢,你来巧了,苏大人正在前台听戏,说不定呆
会儿就要到后台来呢!
马大婶(惊喜)谢天谢地!谢谢你!求求魏老板给我说说情吧!我今天
找了魏老板三趟了。
李蓉生你是到家里去找的?
马大婶是。
李蓉生他今儿个一天有五处饭局,一清早就出来了没回去。马大婶是啊,
我知道魏老板忙。我真是过意不去哟!咳……你知道我靠着这孩子挣钱吃饭
呀,他要是……李蓉生你别急,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坐坐歇会儿。
马大婶不,不,李二爷,我能见见魏老板吗?
李蓉生老板现在正在台上,你坐在这儿等等他,还有半个钟头就
散戏了。
马大婶那这么也好:我在大门口儿待会儿,过会儿再来,牛大嫂子也在
门口儿等我呢。他们德禄昨儿晚上也是一宿没回家;八成儿是看见我们二傻
子叫老爷们抓走;吓得他也不知跑那儿去了。牛大嫂子也是急得不知怎么好,
她那个瞎了眼睛的老伴儿也在家里急得直转磨呀!
李蓉生好,那你待会儿再来也好,我先跟老板说,你尽管放心就是了。
马大婶(请安)谢谢你啦,谢谢你啦。(向外走,擦眼泪)这些孩子呀!
年纪小,楞头儿青,就会在外头捅漏子闯祸,那儿知道做父母的心疼噢!
李蓉生(跟着送出去)您放心,您放心。
〔两人出了通甬道的门。
外面(马的声音)过半个钟头,是不是?李二爷?
外面(李的声音)是,还有半点钟。过道儿黑,你走好了。外面(马的
声音)我摸着走,看得见,谢谢……(声远)
〔李二哥又走回来。
李蓉生咳,这年头没有好人走路的份儿喽!
王新贵(鼻子里冷笑了一声)“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活着本来
就是这么回事。
〔李二哥低头坐下。
王新贵这是谁?
李蓉生我们的街坊,马大奶奶。(感叹)受苦的人噢。
王新贵说起你们老板,我倒想打听打听,十几年不见了,不知道他脾气
改了没有?
李蓉生你说什么脾气?
王新贵比方说吧:人老实,爱哭,也爱帮帮人家的忙。
李蓉生(微笑)长这么大了,还爱哭?可是老实,爱帮忙,那是改不了
的,我就敢说,马大奶奶的儿子,我们老板准能帮忙给救出来。
王新贵(笑)好人哪,(伸一个懒腰)我托他的事,不知道给我办了没
有?
李蓉生是我们老板让你今儿晚上到后台来的?
王新贵是啊,前天见着他,他没说什么,就叫我今儿晚上到这儿来。
李蓉生那就是成功了,今儿准有喜信儿。
王新贵不知道给我找个什么事情,千万别又是在外头跑街的事, 这十几
年可给我跑伤了,我真想过过安静日子了,(不自然地笑)这也是我老不成
材,混了半辈子的人了,倒过来还得找小兄弟帮忙。
李蓉生你这是……
〔话犹未了,有人来,李二哥本已觉得难以措辞,就势住口不说。
〔陈祥自通甬道的门进。
陈祥(笑嘻嘻地)嘿!
〔陈祥二十岁左右的年纪。
〔陈祥是个学生,出身富厚之家,自幼娇生惯养,正是爱玩的时候,那
儿有耐心烦儿念得下书去,虽然是个学生,其实十天里没有五天摸书本儿。
〔问到他过去的十几年都干了些什么,他也许倒记不起来。大概是能说
能跑之后,就喜欢放炮,放风筝,跳房子, 再大一点就开始交朋友,然后再
跟朋友打架;后来就爱看武侠小说,也学学剑仙侠客之流,在家里抡枪耍棍;
过年的时候,玩玩推牌九,押宝。到如今他又改了趣味,好听戏,就变了戏
迷,而且还捧起戏子来;每天来听魏莲生的戏,上场下场,一律怪声叫好;
人也是前台后台乱钻。
〔这浑小子陈祥一进门,顺手抄起墙上靠着的一支花枪,晃了过来。
李蓉生哟,陈先生,可有几天不见啦。
陈祥没法子,跑不出来,学堂里考书。
李蓉生(敷衍地)唔,考书。
陈祥足足儿地考了五天,这回可真“烤糊”了。
李蓉生可该散散心了。你在前台听戏来着。
陈祥对了,我坐在第四排,等会儿还有两个朋友想到后台来玩。
李蓉生好呀。我们老板就快下场了,你坐坐等他。
陈祥(向外走)等他下了台,我再来。
李蓉生你好走。
〔陈祥在门口抡起花枪,耍一个“下场亮相”,然后把那枪扔在墙角,
扬长而去。
王新贵(斜着眼睛)这是干吗的?
李蓉生我们老板的朋友。
王新贵捧角儿的?
李蓉生(点点头)……
王新贵还是个学生?
李蓉生是埃
王新贵(一撇嘴)别他妈的丢人了,“七十二行不学,专学讨人嫌!”
这也配叫学生!
〔前台一阵彩声,如春雷大震。
李蓉生(站起来)莲生……(急改口)老板要下场了。
王新贵怎么?戏散了?李蓉生(走向墙上挂戏衣处)还有一场戏,要换
衣裳。
〔李二哥把墙上挂的一件红缎子斗篷同一个马鞭子拿在手里,刚走到屋
子当中站好。
〔“呼”地一声,通舞台的门帘子掀开,一个戏装的美人飘然入室。
王新贵(从炕上翻身下来)老三!
魏莲生(一笑)你来啦。
〔名角儿毕竟不凡,魏三儿身上就像是带着一阵风,一片迷人的光彩。
〔说来奇怪,天下就有人能够违背了造物的意旨,变更格调,强分阴阳,
百炼之钢化为绕指柔,把男人涂脂抹粉,硬装成女的,一些人也就见怪不怪,
积非成是,甚至于会觉得男人装成的女人更像女人些。
〔魏莲生已经习惯了他的这种生活,能眉挑,能目语,行动言笑之间不
知不觉忘记了自己还是个男人。
〔魏莲生现在正是春风得意,在红氍毹上展放万道光芒,如丽日当午,
明星在天,赢得多少欣羡同赞美。
〔然而那欣羡,那赞美,值得什么呢?如同一块美玉长埋在泥沙里,被
泥沙封住,掩住了固有的光彩;但是美玉究竟是美玉,只待一番冲洗,一番
提炼,便能返璞归真,显出本来面目。
〔罪恶知道它自己是最丑恶的,所以它时常是穿着最美丽的衣裳,所以
那掩蔽在美玉外面的泥沙,是异样璀璨夺目的颜色;魏莲生天生成功了名角,
常被阿谀淫靡的人物所包围,他也就习于那些阿谀,那些浮华。至于他那良
善的天性所表现的,就只是藉着那些阿谀者的力量,作些廉价的慈悲。
〔他忠人之事,急人之难,爱听些受恩者的恭维,虽不见得乐此不倦,
却已习以为常。
〔人苦不自知,魏莲生立下愿心,想普救众生,然而他竟想不到救自己。
王新贵(谄媚地)是啊!听你老弟吩咐,来了半天啦。
〔李二哥把斗篷给莲生按上。
魏莲生(转身对桌上的镜子,整理头饰)没有在前台听戏?
王新贵(趋前)来晚了点儿,人太多了,挤不上,坐在这儿,听听前台
叫好儿的声音,也就算过了吧。魏莲生(扑哧一笑)你还是那么能说笑话。
王新贵不成喽。“一事无成两鬓斑”。你这老哥哥也就只有指着
说笑话过日子了。
魏莲生(转过身来)二哥,(摸摸鬓角)这朵花儿掉了。
〔李二哥开开小箱子,取出一朵花来给他别上。莲生又转身去照了照镜
子,再回身来。
王新贵怎么样?老三,我的事情?
魏莲生说妥了。
王新贵(追问)那儿的事?
魏莲生法院苏弘基苏院长家里缺一个管事的,要找人,我就荐了您去。
王新贵(作了一个大揖)老弟,你赶明儿还得红,还得了不起。我交朋
友交了一辈子,今儿才算真交着了好人。
魏莲生您还客气。
王新贵不是客气呀,你好心有好报,我忘不了你。
魏莲生苏院长正在前台听戏呢,一会儿就得到这儿来……
李蓉生(把马鞭子交给他)您该上场了。
〔魏莲生接过马鞭子,往舞台门走。
王新贵(追上一步)我是不是就在这儿等着见他?
魏莲生(又走回来)您在这儿等着,一会儿我给引见。
王新贵(看看自己的衣裳)我就这样儿就成?
魏莲生(一笑)这么漂亮干净还不成!
王新贵(手摸着脑袋,掩不住高兴)拿我开心。
〔通舞台的门帘子掀开,一个脸上画着豆腐块儿的小丑露出上半身来。
小丑(在低着声音)嘿!上场了,魏老板!
魏莲生(皱眉,任性地)来啦!
小丑(一纵下阶)“来啦”?误场啦!我的姑奶奶。
魏莲生胡扯什么,你?(举起马鞭子照小丑的头上就是一下)误了场活
该!
小丑(缩脖儿)得啦,得啦。
〔小丑做个身段,一把抓住莲生,跑出门去。
〔李二哥眼望着通舞台的门呆立不动。王新贵李二爷,还有多半天散戏?
李蓉生就这一场了,一会儿就完。
〔两人都坐下。
王新贵想不到我会到苏弘基家里当差使去了。
李蓉生您说的要清静清静。
王新贵(高兴地)是啊,真是“姓何的嫁给姓郑的了”,“正合适”(郑
何氏的谐音)。莲生这件事办得不错。够朋友。
李蓉生可是也许头一天您就得赶上一场热闹。
王新贵什么热闹?
李蓉生苏大人明天过四十岁生日,在牛犄角胡同公馆里作寿,唱堂会,
还有我们老板的戏呢!
王新贵真的?(脸上闪过一道异样的光)
李蓉生可不是。唱《尼姑思凡》,苏老太太特别点的,是我们老板向来
不唱的戏。
王新贵(心不在焉)好哇,明儿还有好戏听。
李蓉生是名角儿都有,大轴子是全体名角儿一齐上台的《龙凤呈祥》。
总得唱到天亮才散。
王新贵(点头)眼福不浅,这回我真是该转运了……苏弘基(急改口)
苏大人家里目下有多少人哪?
李蓉生好大的一家子人:老太太,太太,大姨奶奶,二姨奶奶,三姨奶
奶去年死了,今年过年的时候,又接了一位四姨奶奶。还有三位少爷两位小
姐,顶大的少爷今年十六岁了。王新贵三位姨奶奶……您知道这三位姨奶奶
那一位顶得宠呀?李蓉生那还用说,当然是顶小的。
王新贵(低声)什么出身?
李蓉生班子里的。
王新贵(微微一笑)……
李蓉生听说是大家出身,很读过点儿书呢。我见过两面,人倒是挺和气,
挺好的;一点儿习气都没有。呕!现在就跟苏院长在一块儿听戏呐。
王新贵(精神一振)是吗?
〔沉默片刻。
〔前台又有彩声传来。
王新贵(嘘了一口气)李二爷,您不怪我发牢骚吧?其实苏弘基又称个
什么呢!十年前他还没得意的时候,穷得比我现在好不了多少,我那时候跟
他住得就隔一道街,有时候在街上碰见,还不是称兄道弟的,可是如今……
李蓉生(同情地)咱们认命吧!这有什么法子呢?
王新贵其实他怎么阔起来的……您知道不?
李蓉生(摇摇头)……
王新贵(凑向前去,压低了声音)私贩鸦片!这就是杀头的罪名!
李蓉生本来嘛,“人不发横财不富”噢。
王新贵(怨愤地)可是他就是当朝一品的大官儿!大官儿,大官儿还不
就是他妈的强盗!
李蓉生轻点儿声音!
王新贵(哈哈大笑)这本帐别人不知道,可是我肚子里清楚!我就敢说;
他见了我的面,就不能跟我甩架子。我认得他!他唬不住我!他跟我充不起
来!他……
李蓉生(忽然站起来,摇手)他来了!
〔王新贵马上住口不说,狼狈地背过身去。
〔苏弘基同徐辅成一前一后从过道的门走进来。
李蓉生(恭恭敬敬地)苏大人,您来啦。
〔苏弘基大模大样地点点头。
李蓉生您这边儿坐。
苏弘基(对徐辅成一伸手,指炕)这儿坐。
徐辅成(有音无字)唔唔唔……
〔两人各坐了炕的一边。
〔所谓大官,所谓法院院长——这名称或者尚待斟酌,然而意思不错的
——苏弘基,是四十上下的壮年人,一身绫罗绸缎,衬出他“炙手可热势绝
伦”。他行路时高视阔步, 旁若无人,坐在椅子上时,懒懒地蜷成一堆;与
人谈话时, 发出不必要的大笑,气焰之盛,可见得官运甚旺,正是“英雄得
志之秋”。
〔王新贵所说的话或许不是向壁虚造,然而也八成儿靠不住;他把苏弘
基说成了出身贫贱,多份是为了出他那口虚荣的心中闷气。苏弘基可能是当
年穷光蛋,如今赤手成家;也可能是宦门之后,曾经一度家道中落,现在又
时来运转;也可能是王新贵完全胡说八道,苏弘基根本是袭先人余荫,所以
官高显爵。其实呢,所谓“大官”也者,自古有之,本不自今日始;世人亦
自古相传,皆以官高为贵,钱多为富,那势力也早就是根深蒂固,牢不可拔
的。苏弘基又何尝能够跳出这圈子,那末他当年的如何如何,我们正大可以
不必管他。
〔他这官是用什么法子得来的,就不必说了,现在的情形是执法犯法,
多么便当的事,苏弘基安得不神气?怎地不发财?
〔另外一个陌生人是苏弘基的朋友叫作徐辅成,亦是当今贵官之一,年
纪三十来岁;大概是作官未久,尚有几分率真之气,比苏弘基要略为拘谨些,
安静些,实际上这些人真乃“一丘之貉”,其间相差也不过百步与五十步的
分别。苏弘基(咳嗽一声从袖子里拿出块白手绢擦擦嘴)辅成兄,这儿没来
过吧?
徐辅成(欠身)是的,第一次。
李蓉生(送上两杯茶)您喝茶。
〔苏弘基点点头。
〔李二哥走到墙角处找张凳子坐下。
〔王新贵一直不回头。
〔前台一片彩声过去。
苏弘基这时候来刚刚好,等散了戏,那些人往外一挤,就走不过来了。
徐辅成唔。
苏弘基莲生马上就下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