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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带领这些人到达通向镇子的最后一道缓坡时，泰瑞尔很想知道，他是否值得冒这个险。
新崔斯特姆是作为一个贸易城镇而兴起的。大量寻宝人从这里前往古老的大教堂和崔斯特姆废墟搜寻宝藏。所以，这座城镇的发展有很强的自发性，也就是非常缺乏规划。他们首先看到的是一片杂乱无章的棚屋和马车。一些屋子的窗口透出灯光，驱走了浓重的夜色。还有一些屋子似乎是被抛弃了。很快，这些棚屋就被更加牢固的木石房屋所取代，众人脚下开始出现砾石道路，铺着粗卵石的街道上散发着骡子粪的臭气和炊烟气息。
屠牛旅馆是这里最大的建筑物之一。旅馆中似乎还很热闹。挂在灯柱上的油灯照亮了大门外做工粗糙的木制招牌。窗户中闪烁着明亮的黄色灯光，不断有喧哗嬉笑的声音从屋中传出来。
一行人在阴影中停住脚步。旅馆大门被推开，一阵响亮的吵闹声中，一个留着胡子的人从旅馆中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嘟囔着沿着街道走了下去，偶尔会被铺路石绊一下，便会骂上一句。泰瑞尔上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莉娅和迪卡德还和他在一起。而他刚刚成为凡人，又失去了全部记忆，正努力为自己的过去寻找答案。现在看着这家旅馆，他仿佛看到了一个来自于过去的幽灵。片刻之间，他为那些离去的朋友感到心痛难忍。就像对于其他许多人一样，他对于他们的死负有责任。如果他那时的行动更快一些，更坚决一些，也许就能保护凯恩，不至于让他死在女巫麦达和她的爪牙手下；也许就能阻止迪亚波罗，让莉娅免于遭受这名夙敌缓慢的腐蚀。他没有能预见到黑色灵魂石在这场悲剧中所扮演的角色，更没有想到魔神早已将莉娅选作他具象化形的宿主。
她是无辜的。痛失友人的哀伤如同一只利爪，深深地刺进了泰瑞尔的内心。这种情绪的力量让泰瑞尔吃了一惊。他又一次体会到凡人的躯壳给他带来的影响。现在他能够感觉到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哀伤和孤寂。这种令人苦痛的情绪在他的心中造成了深深的空虚感。
为了守卫高阶天堂，有多少人类失去了生命？现在，为了能够完成这个任务，人类又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泰瑞尔想到了被自己收在长袍里，紧贴胸口的那样东西。他渴望着这样东西里面的秘藏。只要在那个旋涡深处，至少他能够暂时放下自己的全部哀伤。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的样子。”雅各已经来到他身边，压低声音说道，其他人都聚集到了他们身后，“但我们还是应该进去。”
泰瑞尔转向其他人。吉恩薇尔的大腿上有一道可怕的抓伤。托马斯似乎是在查看自己痛楚的脚踝。“在这里能找到治愈者马拉奇。他可以给你们疗伤。卡伦，你是我们之中最不会被人注意的。去看看这家旅馆住房的情况，想办法让我们尽量悄无声息地进去。我们今晚就在这里过夜。”
屠牛旅馆这些日子里的生意特别好，它已经成为了卡尔蒂姆到威斯特玛之间一个重要的商道宿处。今晚这里的确有事发生，卡伦很快就了解到，这里正在举行一场集会，为的是支持这家旅馆的老板布隆成为新崔斯特姆的镇长。这些人对这个身材短小的秃头学者并没有什么兴趣，卡伦很快就订下了几个房间。根据他的描述，要来此住宿的是一位来自于卡尔蒂姆的高阶贵族。但他此次出行并不愿显露自己的身份。卡伦又多给了布隆一些钱，以补偿给他带来的麻烦。布隆将他领到旅店后门。从这里进入旅店，可以避开很多好奇的目光。
“只有笨蛋和白痴才愿意当镇长。”旅馆老板嘟囔着。他的眼神已经因为喝酒而变得模糊不清了。“霍鲁斯一看到有麻烦，就径直逃进了山里，根本不管我们。现在要我来干他的这份差事，这真是一件混蛋事。不过，如果他们愿意给我免费提供蜂蜜酒，那我还是会接受这份工作的。”
卡伦点点头，仿佛在对这名旅馆老板表示同情。布隆已经跑回去，和别人聊起来了。卡伦则领着同伴们从后门走进了旅馆。一名侍女给他们送来了羊腿和面包。马拉奇也过来检查吉恩薇尔的伤口和托马斯的脚踝。实际上，两个人的伤都不算严重。他们只需要一点药膏和用纱布勒住脚踝，以帮助消肿。
卡伦给了治愈者不少酬金，只要求他对此保密，但泰瑞尔知道，关于他们的消息很快就会被传扬出去。马拉奇也喝了不少酒。他的脸庞已经变成了绯红色，眼神也变得僵直了。用不了多久，这个镇子上的人们都会知道，屠牛旅馆来了几个施法者和战士模样的人，而且他们肯定是刚从战场上下来，人们会为此提出更多的问题。他们不可能在这里停留很久，但他们需要休息，好为今后的旅程积攒力量。
不管怎样，在他们饮食完毕，住进旅馆中的两个房间之后，几乎每一个人都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入睡，倒是更愿意聚在一起聊上一会儿。泰瑞尔则悄悄走出旅馆后门，开始查看外面的街道。
现在街上空无一人，显得格外安静，看不到任何危险的迹象。泰瑞尔没有多做停留。他不知道如果自己长时间面对这种没有灯光的空旷黑夜，又会做出什么。当他从后门返回旅馆内的时候，一阵七弦琴的乐声从大堂里传入他的耳中。他停下脚步，看着依旧在大堂里饮宴作乐的那些人，再次回忆起自己与迪卡德和莉娅一同来到这里的时候。那时，这间大堂几乎完全被清空，以作为照料伤员的临时医院，但现在这里摆上了长桌，桌边坐满了相貌粗蛮的本地人。
这个宽阔的大房间里充满了摇曳的烛光，粗大的梁柱支撑起墙壁和屋顶，磨损严重的地板呈现出一种阴暗的灰色。泰瑞尔头顶上方的墙壁上挂着一颗带角的兽头，兽头的牙齿以凶暴的样式龇在口外，再也收不回去了。片刻间，泰瑞尔想起了英普鲁斯挂在勇气大厅房间里的那件战利品。他还能再一次和平地返回天堂吗？或者当他再次看到天堂的时候，只会是为了进行一场不可能取胜的战争？
演奏七弦琴的乐师正在房间的另一端。一阵阵清脆明快的乐音从他的指尖传出。有一个人正在吧台后面，忙着给客人们倒蜂蜜酒。而布隆还在不断接受着那些人给他提供免费蜂蜜酒的允诺。
片刻之后，泰瑞尔看到了一个戴着兜帽的熟悉人影单独坐在他右侧书架旁的一张小桌边上，手中拿着一杯蜂蜜酒。有几个人先后朝他瞥了一眼，又立刻将目光转向一旁。在新崔斯特姆，对陌生人过于注意不是一个好习惯，尤其是那些看上去携带了武器的人。
“你不应该让那些人看到。”泰瑞尔说，“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引起注意的。”
雅各长长地喝了一口酒，用手背抹抹嘴唇。“没有人太在意我。我已经学会了如何混迹在人群之中，但你就完全不同了。你把圣羽之辉带在腰间……”他没有把话说完，不过还是抬起了头。他的目光涣散无神，但泰瑞尔在其中看到了痛苦，以及另外一些东西。也许是愤怒，也许只是懊悔。
“我能坐下来么？”
雅各指了指对面的空椅子。“请随意。”
“你今晚战斗得很勇敢。”泰瑞尔说。
“我差一点送了自己的命，是吉恩薇尔从那两个狂暴者手中救了我，否则我在这次任务一开始就完蛋了。”雅各放下几乎空了的酒杯，示意捧着托盘来回奔忙的酒吧侍女送更多的酒来，“告诉我，你真的打算带着我们这些蟊贼杀进天堂？”
泰瑞尔先确认过没有人在注意他们，然后才说道：“我曾经试着向天使议会发出呼吁，但他们根本不听。这是现在唯一的办法。”
“我们这队人马实在是不怎么样。只是一群无家可归的游魂而已。最让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要选上我？我不可能给你什么帮助，再也不可能了。”
“这种自怨自艾并不适合你，斯托布里克的雅各。你将是这个任务中的一个重要角色。”泰瑞尔很想直白地告诉雅各，但他不确定雅各是否能听进去，“你必须再一次找到你的内在力量，让其他人看到，我们能够赢得这次战斗。”你正是这支队伍所急需的领导者，他想道。泰瑞尔明白，自己还没有学会观察别人的内心，而雅各也远没有做好领导任何人的准备。对于魔法师夏娜，雅各还有着很深的感情，这一点和因为失去圣羽之辉而产生的挫败感，都成为了他心灵的负担。泰瑞尔无法允许他这样沮丧下去。
“你和那个魔法师有过一段过去。”泰瑞尔说道，“我丝毫不怀疑这件事是多么纠缠不清，但不要让它干扰我们需要做的事。”
雅各看着泰瑞尔，仿佛直到这时才看见了这位大天使。“我们在一起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为了这个世界，我们一直在并肩对抗邪恶。”他说道，“还有伊凡，虽然他总是来去无踪。但当我失去圣羽之辉以后，我对夏娜也不再有兴趣了。她离开了我。”雅各耸耸肩，“她依旧像我第一次看到她时那样美丽。而我却已经老了二十年。这怎么可能？”
泰瑞尔审视着雅各低沉的肩膀。“你认为她也想得到这把剑？”
“不是这把剑……”雅各摆摆手，“而是因为我。”
“那么吉恩薇尔呢？她想要什么？”
雅各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泰瑞尔甚至怀疑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问题，酒吧侍女又给他送来一杯蜂蜜酒，他长饮了一口。“她是一位忠实的朋友，也许我们之间的一些感情把事情弄得复杂了。总之，结局对我们而言都很糟糕，她也离开了，而现在，我甚至对付不了一个受伤的狂暴者，还需要她来救我的命……”
他不需要再说下去了。当雅各想要让自己的昔日同伴重新看到自己的实力时，却只显示出了软弱和无助，但现在泰瑞尔并不要求他显示出什么，雅各需要担负起为正义而战的责任，哪怕这意味着他要和泰瑞尔一同对抗天堂。
“你的力量从来都和圣羽之辉无关，雅各。”泰瑞尔说道，“你是伊纳瑞斯和莉莉丝的后裔。无论是否有这把剑，你都是正义的执行人。”
雅各摇了摇头。“这把剑就是一切。你不明白，它就像是……能够让一个人变成神。”他声音中的力量陡然增强，“然后，现在他又变成了凡人！”
“也许我明白。”
雅各坐回到椅子里，久久地盯着泰瑞尔。当他再次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也变得平静了许多。“你选择成为凡人，但你依旧是天堂的一部分，依旧是一位大天使，但又有着凡人的灵魂？”
“当魔神毁灭之后，正义已经不再被需要了。我选择成为智慧，一个天使议会中的凡间生灵，但我无法说服他们，让他们明白面前有怎样的危险。他们继续为是否应该毁灭人类进行讨论，我已经无法与这样的天使为伍了。”
雅各茫然地盯着前方，又沉默了一段时间。最后，他问道：“你怎么能这样轻易地放弃？那种力量，那种美丽的、永恒的生命……”
一阵寒意涌过泰瑞尔心头。人类竭尽全力想要抓到星星。他心中想道，而我们，端坐在金色的殿堂中，任意对他们施加审判。我们的内心深处却希望能够和他们换位相处，体验凡人的血肉，热血冲击血管的感觉。或者，也许其他天使不会这样想。也许他只是一个特例。现在他不属于任何世界。他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凡间生灵。
泰瑞尔没有回答雅各的问题，而是指了指蜂蜜酒。“你认为你的父亲希望你这样？借酒浇愁，一事无成，当无辜者受难的时候，却在这里袖手旁观？”
“你对我的父亲都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他是一个好人，只是后来被愤怒摧毁了心灵。我知道，他教会了你何为对与错。实现正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进行正确的判断，绝不能被复仇之心所污染。你必须记住的是这一点，而不是他在失去自我之后所发生的事情。”
“他杀害了我的母亲，只为了一项根本与她无关的罪行。”雅各说道，“我杀了他。我必须这样做，否则他就会这样对我，不管有没有什么怒火瘟疫。这其中的正义又在何处？”
一阵欢快的笑声从吧台那里爆发出来。已经酩酊大醉的布隆蹒跚着，不得不被人架着坐回到自己的凳子上。烛光在雅各充满痛苦的脸上摇曳着。泰瑞尔向整个房间里扫了一眼，确认过没有人在看着他们。他解下圣羽之辉的剑鞘，将那把剑放到他们之间的桌面上。
雅各盯着这把剑。泰瑞尔以为他马上就要伸出手来了……但他只是缓慢地摇了摇头。
“你错了。”雅各说道，“我从来都不是正义的化身。我只是一个替代者，让这把剑能够一直保持锋利，等待你的回归。”他突然站起身。“我需要去睡一下。很快就要到早晨了。”
泰瑞尔将圣羽之辉系回腰间。雅各向旅馆大堂的内门迈出一步，却又停在原地。
“你从没有问过，我们是否会接受这个任务。我们之中肯定会有人死在这次任务里。也许一个都活不下来。你真的认为，值得冒这个险？”
泰瑞尔也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即使那块石头真的能够让整个天堂堕落。那么用几条生命来避免这场灾难发生，真的就是一笔正确的交易吗？许多个世纪以前，在追猎地狱三巨头的时候，他曾经相信，所有生命都是神圣的，他无权选择谁该去牺牲，但如果能因此而取得对抗黑暗的胜利，这样做会是正确的吗？
那些失去生命的人不会这样想。
雅各点点头，仿佛他已经得到了答案。“如果我今晚明白了什么。那就是我已经不适合这种事了。”
然后，雅各转过身，离开了大堂，只剩下泰瑞尔一个人，还有依旧回荡在他耳边的雅各的声音。
泰瑞尔坐在屠牛旅馆的桌边。酒吧侍女过来拿走了雅各的杯子，并问他是否需要什么食物。泰瑞尔拒绝了，另一种凡人的软弱。他在楼上的时候已经吃了一点羊肉和面包，尽管他的肚子还在咕咕作响，但他不会为这点弱点而屈服。
他并不习惯于质疑自己，但他所犯的错误是不容否认的。最后，他将这些错误放到了烛光下，开始逐一审视它们。他想到了英普鲁斯，还有勇气大天使认为自己的兄弟背叛他时，那雷霆般的愤怒，他对毁灭庇护之地的坚持。就这样离开天堂，抛弃自己的地位，这样做是否正确？如果这些人无法同心协力，他们不等这个任务开始就注定要灭亡了。银光侍卫会像宰杀牲畜一样将他们屠戮殆尽。
他需要睿智的建议。
圣杯。
作为智慧大天使，他应该依靠圣杯来揭示现实的谜团。马萨伊尔经常会这样做，在他们为了最重要的问题而争论不休的时候向议会提出中肯的谏言，但马萨伊尔早已消失无踪。泰瑞尔碰了碰藏在长袍下的那样东西，感觉到它的重量，他感觉到手指在刺痛，圣杯在召唤他。他想要使用圣杯，却又害怕圣杯可能给出的答案。他曾经向圣杯深处窥望，圣杯让他看到的一切让他欣喜，却更让他惊骇。其中有一些东西……更是他绝对不想见到的。
死亡的寒意再一次涌上他的全身。在他成为凡人以前，他拥有一种罕见的能力，无论在怎样的压力之下，他都可以保持公允和冷静，能够清醒地权衡得失，确保自己的理智不会偏离正义，并以这样的理智来控制自己的行动。而现在，他的理智经常会被情绪压倒——恐惧、贪欲、愤怒、哀伤和绝望。它们削弱了他，无论他多么努力地想要去抵抗。
他如此迫切地想要从圣杯中求得对于未来的答案——这一点本身是否就意味着他本身的能力已经受到了局限？
对于他的任务，庇护之地的未来，还有天堂，这意味着什么，他完全不知道……
第八章 圣杯：数个星期以前
兄弟的笑声将他从梦境中惊醒。
泰瑞尔正站在一块高高耸出大地的岩石上。他周围的世界笼罩着浓重的白雾，以及一种没有尽头的空虚。他没有武器，甚至无法凝聚力量攥起拳头。他只是一个模糊的能量轮廓，挣扎着想要维持自己的形体，就如同一道落在地上的影子。依稀之间，他知道这是世界之石的毁灭将他的本体撕碎的时候，留存下来的记忆，但这个梦又和他的记忆有所不同——他不应该是孤身一人的。
在头顶上方，他能看到天使议会的成员端坐在宝座上，在冷漠地对他进行审判。他发疯一样想要重塑自己的形体，却似乎再也无法恢复完整了。奥莉尔身周的光晕微微脉动着，仿佛是感到了羞愧。泰瑞尔注意到，灰色的条纹正渗透进她温暖柔和的光芒之中。伊瑟里尔没有任何动作，他的身上似乎只散发出了对泰瑞尔命运的同情。
“他现在是凡人了。”一名大天使说道，“他已经无法回来了。他受到了凡间血肉的束缚。”
英普鲁斯用勇气之矛一指，一道炽烈耀眼的光芒将泰瑞尔钉在原地。突然之间，他不再是一股盘旋的能量，而是重新拥有了血肉和骨骼。“你背弃了我们。”英普鲁斯说道，“你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被驯服的动物，你也只应该受到这样的待遇。”
“我们要让他知道自己的罪行。”奥莉尔说道。她的声音中流露出了哀伤和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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