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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公主(印加帝国三部曲之一-出书版)-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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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伯晔不理会他们的评论,独自恼怒地按着肩膀上的伤口。除了这个额外的取笑之外,他发现他们的眼神另有所思。

“喂,朋友,”希腊人边搓揉着额头边说,“真是个奇怪的巧合!”

“你们在说什么?”

“谈一只在秘鲁四处游荡的怪猫,”希腊人笑着说,“据说很受印第安王子们的注意。”

“这只不过是个胎记,你们可以随便想象它的样子,替它取任何你们喜欢的外号!”贾伯晔恼火地说。

希腊人径自摇着头,看着贾伯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但是,虽然安静地让人替他包扎伤口,虽然依旧怒气难消,贾伯晔却感觉心中有份期待,像块帆布,又像个诺言,不断地膨胀。





21


托雷多,1529年4月

夜色昏暗。夏末的暴风雨在托雷多北方轰轰作响。

贾伯晔陷在一张沙发里,睡得十分香甜。几页写满希腊人夸大字迹的纸张,从他的指尖滑落,散在红方格图案的地面上。

一阵绞链的哐啷声,就像是黑暗狱中响亮的脚铐声,闯进他的噩梦里。醒来后,他满身大汗。他张着嘴,胸口如火烧烫,一股脑儿从沙发里跳起来。

他瞪着大眼,不解地看着室内那些恐怖的黑影子。

曾有一会儿,他在噩梦中看见自己向那位胖法官伸长双手,请他饶了方丝嘉夫人,她衣衫不整,洋装被扯破,双肩裸露在外,躺在他脚边!

不,他已经清醒了!他的脚边只有一堆写满了字的纸张,被他踩在有扣环的鞋子下。

他诅咒自己的胆小和那些挥之不去的幻觉。但就在他蹲下身,准备捡起地上的纸张时,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种真实的声音。

等他重新站直后,看见烛光中出现一个躯体。在一张光滑如面具般的凶狠脸上,闪着两个比黑夜还黑的眼珠。

“喂!”他大声地喊,吓得差点儿断了气,终于认出是印第安人菲力比洛。“你在这里搞什么?”

他像只猫般悄悄地溜进屋内,一双如运动员般强壮干的腿上只套着一件缀满补丁的内裤,肩上则披着一条棕色的毛毯,他那线条优美的嘴唇显得十足的骄傲。他莞尔一笑。

贾伯晔隐藏心中的惊吓,漫不经心地捡着地上的纸张。最后,他拍了拍衣袖,问:

“你到底想干什么?”

菲力比洛收起微笑,以卡斯提尔人特有的尖锐嗓音说:

“舰长大人想见你。”

“现在,半夜里?”

“舰长大人说,要你现在就来!”

他语气坚定,就像话中的文法一样混乱得叫人错愕。但是这位印第安人的眼神既庄严又难懂,搞得贾伯晔浑身不自在。

“为什么他要见我呢?”

印第安人再度微笑说:

“他没把他的想法告诉菲力比洛。”

贾伯晔忍不住纠正他:

“不对,你应该这样说:‘法兰西斯科先生并没有对我说……’”

印第安人张着嘴没有答腔。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惹得贾伯晔不得不以高傲的语气继续说:

“你必须好好地学习卡斯提尔语,菲力比洛,否则,你根本无法胜任口译的工作!”

菲力比洛不答话。贾伯晔耸一耸肩,用手将希腊人写的几张纸卷好,并且决定将它们保存好,或许法兰西斯科先生会想知道其中的内容。之后,他重新扣好上衣的纽扣,朝大门走去:

“喂,走吧!”他叹口气说。

印第安人一路陪他走到法兰西斯科的房门前才转身离去。贾伯晔只在门上敲了一声,便迫不及待地推门进去。正当他一脚跨过门槛,准备打招呼时,眼前的景象令他吓得说不出话来。

屋内点了约五十根蜡烛,比白昼还亮。法兰西斯科·皮萨罗跪在一张有天盖的大床前,低头对着一张圣婴玫瑰圣母玛利亚的神像。为了这场祷告,他重新披上他的战袍!

他身上的铁甲、护肩和护腿虽早已生锈,布满战场上打斗的痕迹,但在烛光下依然闪闪发光。膝盖旁的地面上摆着一顶头盔和一把球饰上仔细雕刻着锦缎花纹的长剑,剑柄的底部呈三叶状。

在一阵阵越下越大的风雨声中,贾伯晔目瞪口呆,听见法兰西斯科先生虔诚的喃喃祷告声:

“圣母玛利亚,我从不曾忘记您!您总是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是您在暴风雨中引导我的船只,让我避开所有的陷阱。亲爱的圣母,请听我说,您就是那个指引我前进的声音。我知道您对我的要求不止于此。您希望将您的力量和光芒闪耀在秘鲁的黄金墙上。噢!我敬爱的圣母,我知道您将带领我到那里去!求您让查理国王接见我,倾听我的诉求!因为您,我每日早起,耐心等候!慈祥的圣母,请别拋弃我,我一定会将秘鲁像个小圣婴般放在您的怀里。我一定会这样做,因为我永远都是您最亲爱的孩子……阿门!”

法兰西斯科·皮萨罗先生画了圣号后,以双唇连带嘴上的胡子一起亲吻圣母像,之后,像个年轻人般,他敏捷地从地上站起,拿起长剑,转身面对贾伯晔。

下一分钟,看着他在房内穿戴盔甲,双颊如碗般凹陷,脸色蜡黄,实在让人觉得滑稽可笑。一个头脑不清的疯老头兼骗子!这样一个老人也能够征服世界彼岸的某个国家,该不会只是个幻觉吧?

然而,贾伯晔依然对他十分崇拜。

“您有时也会祈祷吗,年轻人?”法兰西斯科眨着眼睛问。“您喜欢圣母吗?”

“嗯……我想应该算吧。”贾柏晔结巴地说。

“您想?啊!……我每天都祈祷。圣母玛利亚救过我无数次。要不是她的恩典,我早就死了。她比我更希望征服秘鲁!”

他声音粗糙,但眼神温柔,如带着余温的火苗。他穿过屋内,打开一扇窗,看着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刹那间,蓝色的闪光将他身上的盔甲照得通体发亮,犹如他那灰白的胡子。在轰然的雷声中,他突然转身,皱着眉,上下打量着贾柏晔,然后说:

“希腊人贝多告诉我你的剑术进步不少。很好!想成为征服者,光靠读书识字是不够的!他还说你背部有个灵魂转世的记号……”

“那只是个胎记,大人!”

“嗯。”

他不再说下去,又是闪电和雷声,之后,他突然说:

“我的哥哥艾南多不喜欢你,小学生,他要我把你赶走。”

“为什么?只因为我们曾经交谈过写信给对方?”

“他不信任在牢里待过的人。”

贾伯晔脸色发白。就为了这件事情,法兰西斯科先生竟然在半夜请人叫他到他房里来!像他父亲一样想随便地将他打发走?

然而,法兰西斯科先生的眼神却几乎带着笑意。

“别伤心,小学生!我自己也在牢里待过!艾南多爱怎么说随便他,事情由我决定,你懂吗?或许只是我哥哥担心有天自己也会被关进牢里吧?”

法兰西斯科先生做了个鬼脸,贾伯晔以为他在对他微笑。

“暂时,你就留在我身边。”舰长关上窗子后说。

“暂时?”贾伯晔担心。“您什么时候要离开?”

“看看吧。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真可恶,国王还不召见我!……你手上拿着些什么废纸?”

他走近贾伯晔,用力抓着他的肩膀。

“希腊人贝多写的,有关您的探险旅行的报告,大人。”

“啊!他把事情都讲清楚了吗?”

“是……我想……内容很丰富!”

“是很多啊!而且他忘了……”

法兰西斯科先生的脸上布满皱纹,虽饱受风吹雨淋和战争的折磨,却依然展现一股非凡的力量,简直让贾伯晔透不过气来。

“小学生,希腊人告诉我,你曾经亲眼目睹过国王。”

“那是真的。”

“他长得什么样子?”

“嗯……他长得不高,比大人您还矮。但是也不很矮,不矮,而且……”

“算了!这个我早就知道了!人们总爱嘲笑他,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他的下巴。”

“他的下巴?”

“太大了。下排的牙齿长在上排的前面,所以他根本无法完全将嘴合上!”

“可怜的人。”

“所以大人您得注意,因为这样,人们老是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此外,卡斯提尔语并非他的母语,他说话时结结巴巴,好像把字含在嘴里……”

法兰西斯科先生恼怒地拍打着自己的盔甲。

“没有人告诉过我这件事情!”

“要是你问的话,弟弟,一定有人会告诉你!”

“艾南多!”

艾南多·皮萨罗先生像个印第安人般粗鲁地打开房门,双眼愤怒地盯着贾伯晔。

“何必听这个臭小子胡扯!”他甚至摆出一副不屑的表情。

他往前走到灯光下,突然间,嘴边浮现一抹微笑。他是个举止优雅、注重外表的美男子,法兰西斯科先生则完全和他不同。艾南多身穿紫色紧身短上衣,锦缎花纹长裤,全身涂满了香水。但他的鼻子总是红红的,眼睛又小又不安分。无视贾伯晔的存在,他突然绽开笑容,张开双手,好似准备拥抱法兰西斯科先生:

“成功了,法兰西斯科!成功了,弟弟!我刚和罗克保资政一起用餐,明天早上你便会收到召见通知!”

法兰西斯科先生发抖着画了个圣号,然后一跃而起,冲向圣母像,将它一把放在嘴唇上。

之后,他转身,脸上神采飞扬,充满青春活力,他对着贾柏晔和艾南多,摇晃手中的圣母像:

“它显灵了!它显灵了!过来,过来亲吻这张神像,向它下跪!”





22


希马克·东宝,1529年4月

每天晚上,那颗彗星必定经过神秘山谷的上空。

每天晚上,太阳下山时,安娜玛雅便穿过宫殿,绕过神庙,步下通往广场、一路延伸至湍流的那段石阶。

每天晚上,她都“看见”阿塔瓦尔帕被加冕为王,她的心因得知这个秘密而害怕颤抖,怕得不敢告诉侏儒或智者。

安娜玛雅因担心睡眠会带走这个心愿,便静静地坐在墙角,将自己埋在黑夜、星辰和忐忑不安里。柯拉·托帕克除了年老不易入睡之外,还因为内心对年轻的卡玛肯柯雅怀有特殊的好感,他感觉她心中似乎有烦恼,于是他便悄悄地走上前去。

以身经百战、南征北讨的干练老军官模样,连续几个夜晚,他对她述说自己过去的戎马生涯。在琪拉皎洁的月光下,他布满皱纹的脸庞看起来就像块龟裂的沙漠大地。

“后天,我们就要离开希马克·东宝了,”那天晚上他说,“唯一君王的木乃伊也该完成他的旅程了。”

老王储伸出因风湿病痛而萎缩弯曲的指头,指着东南边那座陡峭的峡谷。峡谷的草丛里有一条帝王之路,像条投石器的拋物线,笔直地穿过山口。

“马上,”王储以微弱但坚定的语气说,“你马上就可以见到那只美洲狮子了……”

“美洲狮子?”

“那是美洲狮子的故乡。库斯科,我国的首都,太阳以其万道光芒照着科里坎查神庙……那座在远古时代,由曼科·卡帕克和玛玛·欧克罗依照维拉科查神的旨意所建造的国都。有一天他们来到库斯科附近的山顶上,看见了一大片草原,草原四周有一条河川,就在这片草原上,出现了一只美洲狮子……”

然后,他又重述了一遍。

安娜玛雅任凭自己陶醉在他音乐般的叙述里,想象经由神祇和人类共同努力所建造的雄伟的四方帝国。

他静默了一会儿,口干舌燥,于是便将自己苍老的手放在安娜玛雅细腻的手上,他笑着抚摸她的手,仿佛可以从中吸取一些养分,然后他继续往下说……

天一露白,顶着滂沱大雨,瓦斯卡尔派来的人马便已抵达了。

黎明时,就像以往每一个清晨,祭司们宰杀一头洁白的羊驼,然后聚集所有为君王木乃伊送葬的王子,一起举行晨拜仪式。他们将羊驼的血淋在圣石上,将奇恰酒洒向圣地,然后在君王木乃伊脚边焚烧一些玉米。随后号角和海螺吹起送葬骊歌,哀怨的乐曲响彻山谷。

就在安娜玛雅抬眼望着阴霾的天空的那一刹那,她看见他们越过北边的山口,大约有十二名身穿斗篷的士兵,顶着大雨,鲜红的身影出现在大片绿色山脉之间。

他们一进入村内,安娜玛雅便发现他们身上都带有刀剑、投石器、标枪,甚至可怕的狼牙棒。不,他们的表情一点儿也不庄严平静。他们像一群陌生人般停在广场前,彼此间保持距离,不与人交谈,也不打招呼,对正在举行的祭典无动于衷。

维拉·欧马一改常态,勉强装出很有礼貌的样子,走向他们,先向他们鞠躬行礼说:

“欢迎大王子瓦斯卡尔的特使诸君们的莅临!”

“是唯一的君王瓦斯卡尔。”军官纠正。

这个人年轻粗野,双眼凹陷在眼窝里,看人的眼神仿佛罩着一层阴影,让人难以捉摸。

“我们是来找他们的。”他再度开口,粗鲁地指着那几位跪在木乃伊面前的王储。

维拉·欧马此时也火冒三丈:

“这话是什么意思,上尉?”

“我们唯一的君王下令,所有的老王储在他父亲的木乃伊抵达库斯科之前得先去晋见他……”

“之前?为什么?”维拉·欧马惊讶地问,“这与王法不合……”

“他们胆敢拒绝唯一君王瓦斯卡尔的命令?”上尉笑着反驳。

“嗯,我不知……”维拉·欧马喃喃自语,“要问他们的意思。他们是王法的代表,知法甚深。现在,请和我们一起共进晚餐……”

军官一口回绝。

他同时拒绝等候。

自从他们来了之后,送葬仪队里紧张的气氛不断地升高,妇女们只敢彼此相望,不敢说话。侏儒则挨近安娜玛雅。

“他们是冲着我们来的吗?”他不安地问。

她摇摇头。

“不……是冲着那些王储。”

“他们疯啦?”侏儒嘟哝。

神情高傲、不可一世的柯拉·托帕克走到那位军官身边问:

“当王法要求我们必须留在他父亲身边时,为何大王子瓦斯卡尔非见我们不可?”

“是唯一的君王,王储,”军官以冷漠的客气语气再次纠正。“他的理由,我不清楚。他下令你们必须跟我走,您和其他所有的老王储。”

柯拉·托帕克转身面对维拉·欧马和其他的王储。他在他们眼中看到惊恐和不解。

“你身上带着武器,上尉,”王储指出,“瓦斯卡尔害怕我们吗?”

“唯一的君王要您们马上到他的身边去,”军官回答,语气显然缓和了不少。“我想他只是很急着想知道一些有关他父亲的消息。”

“啊……在最近几个夜晚,他是否见过那颗划过夜空的彗星?”

这一次,轮到军官低头不说话。

“瓦斯卡尔的要求与王法不符。”王储大声地说,想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我并不想激怒他,他知道我们是怀着善意而来,我会证明给他看。假如他还是害怕的话,或许我可以证明给他看,他父亲万亚·卡帕克有多勇敢!”

仿佛挨了一个巴掌,军官重新挺起胸膛,盯着王储的脸。尽管语带讽刺,柯拉·托帕克的声音依然平静坚定。军官既不反驳,也不露声色。他只简单地下令要他的部下走到老王储们的轿子边。

就这样,祭典仪式在倾盆大雨中被迫中断。远处的陡坡消失在灰色的山岚背后,山谷也蒙上层层的薄雾。

安娜玛雅发觉众人的眼神全都惊慌失措。大家几乎都把眼睛闭上,维拉·欧马则径自咬着口中的古柯叶。当他意识到小女孩蓝色的眼珠盯着自己瞧时,马上将头转开。

安娜玛雅于是往前走向柯拉·托帕克,在他跨进轿子前,匍匐在地。

“王储,我想向你说声谢谢,感谢你告诉了我那么多事情。”

柯拉·托帕克抓着她的手,将她从地上拉起,笑着说:

“夜晚睡不着时能够待在你身边真好,卡玛肯柯雅!”

安娜玛雅感觉老人的手重重地压在自己的手上。

“请保重,王储,”她小声地说,“路上请小心。”

柯拉·托帕克朝注视着他们的军官的方向咂了一下舌头:

“到了我现在这把年纪,害怕根本难不倒我。我早已老态龙钟了,安娜玛雅小女孩,冥世将是我今生等待的最后一段旅程……”

当她准备再次向他鞠躬作揖时,他把她拉向自己,假装将肩膀往后靠,准备坐进轿子里。

“注意观看今晚那颗彗星的变化,卡玛肯柯雅!”他喘着气说,“我知道这几个晚上你心里在想些什么,但却不敢说出来。观看那颗彗星,并且继续支持阿塔瓦尔帕,就像先前你所做的一样。支持他,他需要你的支持。要记得,那位负责执行王法的人曾如是要求你。”

夜晚来临前,起了一阵大风,风声呼啸如号角雷鸣,回荡在山谷里,将闪电与雷公神伊拉帕的怒气从一山传过一山。

唯有神庙里一片宁静。轻手轻脚地,忍住自从王储们离开后啃噬胸口的恐惧,谨记柯拉·托帕克最后的叮咛,安娜玛雅将玉米和奎藜放在供奉双胞兄弟的石碑前,之后,在神像周围洒下一圈奇恰酒。

接下来,像往常一样,她跪在地上,静静地、久久地跪在戴着金色面具的唯一君王跟前。

神庙里的空气潮湿极了,以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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