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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的焦灼-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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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一个人身边,像个醉酒的女人,她儿 子的婚礼得到这样大的荣幸,使得老太太头晕目眩。新郎拘谨已极,一会儿 看看他的新娘,一会儿又瞅瞅我们,一会儿直瞪着他那双油光锃亮的沉重的 高统皮靴。
在这一瞬间,开克斯法尔伐干了绝顶聪明的一招,煞住了他们这种已经
使人难堪的敬意,他和新郎的父亲、新郎,以及几位当地士绅亲切地挨个握 手,请求他们不要因为我们的缘故而中断这美好的庆典。年轻人应该继续尽 情地跳舞,再也没有比他们无拘无束地继续欢庆婚礼更使我们快活的了。说 话的同时,他招手把乐队的队长叫到跟前来,乐队长右胳臂底下夹着一把小 提琴,哈着腰,好像全身僵了似的,等在平台前面。开克斯法尔伐扔给他一 张钞票,示意他开始奏乐。这张钞票想必票面很大,因为这个哈腰谄媚的小 子像触了电似的,蹦了起来,三脚两步冲回他的平台,向乐师眨眨眼睛。隔 一会儿,这四个小伙子就开始奏乐,的确只有匈牙利人和吉卜赛人才能这样。 第一声铙钹就敲得迅猛有力,打消了大伙的拘谨。霎时间,男男女女,成双 成对,踏着舞步,跳起舞来,比先前跳得更加狂野,更加感情奔放,因为所 有的小伙子和姑娘们,不知不觉都雄心勃勃,要让我们看看,真正的匈牙利 人多么善于跳舞。年轻的身体在摇摆,在跳跃,在顿足,不出一分钟,刚才 还充满敬意、寂静无声的大厅已经化为一股炽热的旋风。青年人兴高采烈, 跳得那样起劲,那样狂热,每跳一步都震得平台上的酒杯叮当乱响。
艾迪特目光炯炯地望着喧闹杂乱的人群。忽然我感到她的手放在我的胳

臂上。“您也得去跳舞,”她命令道。幸亏新娘还没有卷进这股旋风,她晕 晕乎乎地,眼睛直瞪着手指上的戒指。我向她鞠了一躬,这特殊的荣幸首先 使她一阵脸红,可是接着她顺从地让我带她去跳舞。我们两个的榜样又给新 郎添了勇气。在他父亲强烈的怂恿之下,他向伊罗娜邀舞。这一来,打铙钹 的乐师更加疯狂地敲他的乐器,乐队长活像一个蓄小胡子的黑衣魔鬼在猛拉 他的提琴。我想,无论是在这之前还是在这之后,这个村子里再也没有像在 那个庆祝婚礼的日子里这样如醉如狂地跳过舞。
可是意外的事情层出不穷。在这种喜庆场合总不会缺少那帮吉卜赛老太 婆,其中一个看见新娘受到如此丰厚的馈赠,不觉心动,挤到平台上来,死 乞白赖他说服艾迪特,让她看手相算命。艾迪特显然怕难为情。一方面她真 的非常好奇,另一方面,她羞于当那么多人的面,让人跟她干这骗人的把戏。 我很快想出个办法,我轻轻地推着封·开克斯法尔伐先生和其他所有的人离 开平台,这样谁也没法偷听到这神秘的预言。好奇的人没有办法,只好哈哈 大笑地站在远处旁观。那老太婆跪在艾迪特面前,握着她的手仔细端详,嘴 里胡言乱语。在匈牙利,每个人都充分了解这种老大婆耍的老一套的鬼把戏, 无非是挑最最讨人喜欢的话说给人听,然后因为说出了吉利话而大发利市。 可是,使我惊讶的是,这个弯腰曲背的老太婆,用她那沙哑的嗓子,急急忙 忙地在她耳边小声说的话,似乎很奇怪的都使艾迪恃激动不已。她的鼻翼又 开始翁动。她每次这样总表示出,她的内心必然处于激烈的紧张状态。她全 神贯注地倾听,身子弯得越来越低,有时候又心惊胆战地环顾四周,看是否 有人在旁偷听。接着她招手让父亲到她跟前去,用命令的口吻在他耳边悄声 说了几句,父亲像平时一样百依百顺,伸手到胸口的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 塞给吉卜赛女人。这笔钱在乡下人眼里想必是个难以估量的大数目,因为这 个贪财的老太婆仿佛被人一刀砍倒匍匐在地,像个疯婆子似的连连吻艾迪特 的裙边,嘴里念念有词地嘟囔些莫名其妙的咒语,越来越急促地抚摩她的两 只瘫痪的脚。然后一下子跳了开去,好像她害怕什么人会把她手里的那么多 钱重新抢走似的。
“咱们现在走吧,”我很快地向封·开克斯法尔伐先生低声说了一句,
因为我注意到,艾迪特的脸色变得非常苍白。我去把波斯塔叫来。他和伊罗 娜两个连拖带扶地把这摇摇晃晃的姑娘连同她的双拐一同带到马车旁边。乐 声立刻夏然而止,这些善良的人们谁都要招手、欢呼,送我们启程。音乐师 们围着马车,很快地奏出一段送行的花腔,全村男女老少高声呼喊:“万岁”, “万岁”;的确,年老的约拿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控制住那几匹马儿, 它们已经不再习惯于这种战争的喧闹了。
艾迪特在车里坐在我的对面,我有点为她担心。她全身还一直在瑟瑟直 抖;似乎有什么激烈的心事使她感到压抑。她突然猛不丁地一下子哭出声来。 然而这是一种高兴的啜泣。她哭的时候笑起来,笑的时候哭起来。那个诡谲 异常的吉卜赛女人,毫无疑问,预言她不久就要恢复健康,说不定还向她预 言了什么别的。
可是这不断呜咽的姑娘不耐烦地拒绝别人的安慰:“你们别管我,别管 我!”心灵受到这样强烈的震撼,她似乎体验到一种崭新的、古怪的乐趣。 她一再重复说这句话,“你们别管我,别管我嘛!我也知道,她是个骗子手, 这老太婆。唉,我早就知道了。可是一个人为什么就不可以糊涂一回呢!为 什么就不能老老实实地让别人欺骗一回呢!”

二十三

我们乘车穿过大门,又回到府邸时,天色已经很晚。大家都坚决挽留我, 要我留下吃晚饭。可是我不想再呆下去,我感到,玩这么一天已经足够,说 不定已经有些过分。这个金光灿灿的漫长的夏日,我过得非常高兴,再多点 什么,再加点什么部只能冲淡今天的快乐。宁可现在沿着熟悉的林荫道回家 去,心灵宁静舒坦,就像炎炎烈日曝晒了一天之后的夏日空气。千万别再有 所渴求,只是满怀感激之情回忆、沉思发生了的一切。所以我及早告辞。群 星闪耀,我觉得,它们都充满了柔情蜜意在照耀我。夜色苍茫,微风吹拂, 田野在黑暗中幻灭,晚风中充满了浓黑的雾霭,我似乎觉得,风儿在向我曼 声歌唱。我感到心潮激荡,感情充溢。宇宙万物和人都显得那样完美,鼓舞 我积极向上,我真想拥抱每一株树,摸摸树皮,犹如抚摩一个心爱人儿的肌 肤。我真想走进每一家陌生人的房子,和素不相识的人坐在一起,向他们袒 露我的肺腑,我觉得自己的胸怀过于狭窄,而我内心的感情过于强烈,我恨 不得向众人倾吐我的衷情,发泄我的感情,放纵我的激情——只想把心里行 将泛滥的幸福之感和人分享,慷慨地分赠给别人!
末了,我终于回到了军营,我的勤务兵站在我的房门口正在等我。我第 一次发现(什么东西我今天都像是第一次感到),这个小俄罗斯的农家青年, 长了一张圆圆的脸,面颊红润,活像苹果,看上去是多么忠心耿耿。唉,我 心想,应该让他也高兴高兴啊,最好我送点钱给他,让他给自己和他的情人 买几杯啤酒喝喝。今天放他的假,从明天开始,整个星期都放他假!我的手 已经伸到口袋里去掏一枚银币了。可他来个立正,两手紧紧地贴着裤缝,向 我报告:“少尉先生,有份电报。”
一份电报?我心里立刻就觉得不自在了。这世界上有谁会有求于我呢?
这样急急忙忙来找我的,准不会是好事。我快步走到桌边。桌上放着那张陌 生的纸,长方形的,封得严严的。我的手指极为勉强地把它拆开。一共只有 二十多个字,然而含意清晰、锋利:“明日应召赴开克斯法尔伐府。先欲与 君晤谈。五时于蒂罗尔酒家恭候。康多尔。”

二十四

仅仅在一分钟之内,最最使人晕眩的醉意可以一下子迅速转变,使人头 脑清醒得像水晶一样清澈,这种变化我曾经经历过一次。这是去年为一个伙 伴举行欢送会的时候发生的事情。这个小伙子娶了波希米亚北部一个富甲一 方的工厂主的女儿为妻,事先,他请我们参加一个无比豪华的晚会。这好小 子办事漂亮,的确不是吝啬之辈,他让侍者上的全是酒味最最浓烈的波尔多 酒,这几瓶还没渴完,另外几瓶又端了上来,未了又痛饮香槟,结果,根据 我们每个人的不同气质,有的喝得大声喧哗,有的变得情绪忧伤,大家互相 拥抱,又笑又唱,闹得一塌糊涂,吵得不可开交。大家还一个劲地在频频碰 杯、祝酒,硬把一杯杯甜酒,烧盾灌下肚去,吞三吐雾地拚命吸烟,浓重的 烟气已经把闷热不堪的酒店隐没在一股淡蓝色的迷雾之中。所以后来谁也没 有发现,朦朦胧胧的窗户外面天色已经渐渐泛白。大概已是三四点钟,大部 分人已经都坐不直了。如果还有人举杯祝酒,大部分人都只能沉重地、歪歪 斜斜地靠在桌子上,瞪着一双混浊的模糊不清的眼睛,直往上翻。要是有人 非上厕所不可,就踉踉跄跄、摇摇晃晃地朝门口走去,或者干脆像只装满了 面粉的口袋,栽倒在地。谁也不能口齿清楚他讲话或者头脑清醒地思维。
这时候,突然房门打开,上校(以后我将更多地谈他)迈着急步走进屋
来,因为人声嘈杂,乱成一团,只有几个人看见他,或者说,只有几个人认 出他来。他态度粗暴地走到桌边,在那污渍斑斑的桌面上猛击一拳,直敲得 杯盘叮当乱响。然后他用最最强硬、最最历害的声音发出命令:“安静!” 就这一下子,屋里立刻鸦雀无声,连酒意最浓的人也都睁开眼来连连眨 巴,头脑顿时清醒。上校三言两语,宣告今天上午师长要对军营进行一次突 然的视察。上校希望,不出一点差错,谁也别使全团蒙受耻辱。这下稀奇的 事情发生了:我们大家一下子醉意顿消,神智清醒,仿佛有人打开厂一扇内 心的窗户,全部酒意都从窗子里飘散。一张张糊里糊涂的脸,神情大变,一 说到职责,大伙脸上的肌肉顿时紧张起来。霎时间,每个人都振作起来,两 分钟之后,所有的人都离开了杯盘狼藉的餐桌,人人都头脑清醒,明确知道 自己该做什么。全团士兵被叫醒,传令兵来往飞奔,战马身上的一切,包括 马鞍上最后一粒钮扣都很快地擦洗一遍,几小时之后,大家害怕的视察终于
顺利通过,没出一点纸漏。
这次,我刚把那封电报拆开,那柔软的、使人晕眩的梦幻状态也同样飞 快地从我身上脱落。一秒钟之内,我就明白了好几小时我都不愿觉察的事情: 所有这些欢欣鼓舞的情绪无非是一句谎话产生的醉意。我由于软弱,由于我 那不幸的同情心,进行了这次欺骗,参与了这次欺骗。我立刻预感到:那位 大夫来,是要求我讲明理由。现在得为我自己的和别人的忘乎所以偿付代价
了。

二十五

焦灼不安的人必定准时,因此,我甚至比预定的时间还早一刻钟就已经 站在那家酒馆前面。不早不晚,恰好在约好的时间,康多尔乘一辆双驾马车 从火车站驰来。没有任何繁文缛节,他径直朝我走来。
“妙极了,您真准时:我早就知道,您这人是靠得住的。咱们最好还钻 到那个老角落去。咱们要谈的事,可容不得别人旁听。”
他那松松垮垮的态度似乎有些改变,看上去心情激动,同时又竭力自侍。 他大踏步在前面走进酒馆,简直态度粗暴地命令手脚麻利的女侍者:“来一 立升葡萄酒。跟前天那种酒一样。别让人来打搅我们。有事我会叫你的。” 我们坐了下来,女侍者还没有把酒放好,他已经开口说了起来:
“好,咱们开门见山吧——我得赶快,要不然他们在城外得到风声,会 说我们两个狼狈为奸,在这儿捣鬼,我一下火车他们的司机就马上想把我送 到城外去。把这司机打发走,就够麻烦的了。咱们言归正传吧,这样您可以 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嗯——前天一早我收到一份电报。‘尊敬的朋友,请火速前来,全家 恭候,心急如焚,谨致信赖感激之忱。您的开克斯法尔伐。’‘火速’‘如 焚’,这两个夸张已极的词,我看了就不怎么喜欢。为什么突然间这样迫不 及待?我不是几天前才跟艾迪特作过检查吗。再说:为什么打个电报来表示 他的信任,又为什么特别感激一番?我并没有把这事当作燃眉之急,随手把 电报搁在一边,反正这老头三天两头常干这号疯事。可是昨天早上我心里一 震。艾迪特给我来了封快信,其长无比,疯疯癫癫、喜极而狂的神气跃然纸 上。她说,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世界上只有我能够救她,她简直无法跟我细 说,现在终于熬到头了,她是多么高兴。她写信给我,只是为了向我保证, 我可以完全对她放心。我安排的一切治疗方案,哪怕是最最艰难的,她也信 心十足地照办。但是只希望我能尽快开始这新的治疗方法,最好马上开始, 她现在就急得不行。再说一遍:我什么要求都可以向她提出,只求我赶快开 始。如此云云,云云。
“不管她写什么,这新的治疗方法一句话使我恍然大悟。我立刻明白了,
准是有人多嘴,跟老头或者他的女儿谈到了维埃暗教授的那种治疗方法。这 种事情总不会凭空发生。说这话的人自然不可能是别人,而只可能是您少尉 先生。”
我大概身不由己地作了一个什么动作,因为他马上逼进一步。
“关于这一点,请不要再讨论了!维埃诺教授的那种方法,我跟任何人 都只字未提。如果城外的那一家子相信,不出几个月目前的一切病痛都会一 扫而光,就像用抹布拭擦灰尘一样,那么这是您要负责的。可是,我说过了, 咱们不要互相指责——要说多嘴,咱俩都有份,我跟您说了,您又添佃加醋 跟别人说了。其实我有责任,对您说话要谨慎一些——话说到底,治疗病人 并不是您的本行,您哪会知道,病人和他们的家属用的词汇和正常人完全不 同,在他们那里,每一个‘也许’立刻变成了‘肯定’,因此要给他们希望, 只能像下药一样,要精心消毒,剂量适当,否则乐观主义会冲昏他们的头脑, 使他们发痴发狂。
“这事,咱们就谈到这里——过去的事就算过去了吧!咱们别没完没了 的去追究责任!我把您请来,不是为了和您磨嘴皮子的。既然您已经干预了

我的事情,我也就觉得应该让您了解一下这事的情况。所以我请您到这儿 来。”
说到这里,康多尔才第一次拾起头来,正眼看我。可是他的目光丝毫也 不严峻。相反,他似乎对我充满了同情。他的声音听上去也更加柔和。
“我知道,亲爱的少尉——我现在要跟您说的,会使您非常痛苦。不过, 俗话说:现在可没有啼嘘叹息、多愁善感的工夫。我已经告诉过您,在医学 杂志上读到那份报告以后,我立刻写信给维埃诺教授,要求了解详细情况—
—我想,更多的话我也没有说过。好,昨天早上,回信来了,跟艾迪特那封 热情奔放的信恰好是同一个邮班。乍一看来,教授的消息是积极的。维埃诺 的的确确在那个病人和另外几个病人身上取得了惊人的成功。然而,可惜的 是,他的方法对于我们这个病例并不适用,使人难堪的就在这里。他的病人 之所以能够治好,是因为他们患的都是脊椎结核,——这些专业方面的细节 我也就不跟您唠叨了——碰到这种病例,只要改变一下受压的位置,病人身 上的运动性神经立刻可以完全恢复功能。而我们这个病例是中枢神经系统受 损,维埃诺教授的全套办法,穿着马甲静卧啦,同时进行日光浴啦,再做一 套特殊的体操啦,从一开头就不能予以考虑,遗憾!真是遗憾!他的方法在 我们这个病例身上,完全无法使用,要这可怜的姑娘把这些复杂烦人的治疗 方法从头到尾去做上一遍,说不定就等于毫无用处地把她折磨一通。事情就 是这样,这就是我应该让您知道的事。现在您明白了事情的真实情况如何, 您让这可怜的姑娘空抱希望,满心以为过不了几十月,她又可以生龙活虎地 跳跳蹦蹦,翩翩起舞。这是多么轻率!谁也别想从我嘴里听到这样荒谬愚蠢 的一番活。可您鲁莽性急地答应把天上的月亮和星星摘下来,现在大家都抓 住您不放,这是有道理的。归根到底,把这事情搞乱的是您,就您一人。” 我觉得我的手指头渐渐发僵。从我在桌上看到那份电报的那一瞬起,我 像已下意识地预感到这一切了。尽管如此,现在康多尔以无情的就事论事的 态度把情况给我一讲清楚,我觉得,就像有人用把钝斧子朝我头上劈了一下。 我本能地感到需要抵抗。我不愿让他把全部责任都推在我身上。可是最后从 我嘴里逼出来的几句话,听上去竟像一个在于坏事被人当场抓住的小学生在
支支吾吾地辩解:
“怎么这么说呢???我可只是想做好事啊??我跟开克斯法尔伐说那 几句话,可纯粹是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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