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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的焦灼-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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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您立刻把我上封信销毁!我当时疯了,完全疯了。我在信里写的一 切,全部不是真的。请您明天不要到我们家来!请您一定不要来!我在您面 前这样自轻自贱,屈辱可怜。为此,我必须惩罚我自己。所以明天您绝对不 要来,我不愿您来,我禁止您来!不要回信!绝对不要回信!请您忠实可靠 地毁掉我上一封信,每个字都忘得干干净净!请您不要再想它。”

三十三

不要再想它——真是孩子气的命令,仿佛一个人激动的神经什么时候想 到去屈服于自己意志的羁绊和控制,不要再想它,然而思想却像受惊、脱缰 的马群,奋起擂鼓般迅急、沉重的马蹄,在两个太阳穴之间狭窄的空间里奔 驰冲突。不要再想它,然则记忆却一刻不停地把画面一幅接一幅地幻化出来, 神经震颤不已,飘摇不定,各种感官部紧张起来抵御反抗!不要再想它,然 而那些信纸写满了炽热的人的词句,还在烧的着我的手。这一张又一张的信 纸,我拿起来,又放下去,拿来再读,把第一封和第二封两相比较,直到每 一个字都像一个个烙印似的刻在脑子里!不要再想它,然而我能想的,不就 只有这件事,这一件事吗:如何逃脱,如何抵抗?如何使自己摆脱这贪婪的 步步进逼,这出乎意料的纵情任性?
不要再想它,——我自己也愿意做到不想它,便熄了灯,因为灯光使所 有的思想都过于清醒,过于真实。我设法爬到那儿去,在黑暗处躲起来。我 把身上的衣服脱去,想更加自由自在地呼吸。我倒在床上,想使自己的感觉 更加迟钝。然而思想并不和我一同休息,它们像蝙蝠似的围绕我那疲惫不堪 的感官横冲直撞,鬼气森然地飞来飞去,它们像耗子一样贪婪地又咬又啃, 在沉重如铅的倦意里拱来拱去。我躺在那里,越是平静,我的回忆越是骚动 不宁,在黑暗中闪烁不停的画面也越发激动人心。于是我又起床,重新把灯 点亮,以便驱散憧憧鬼影。但是首先被充满敌意的灯光照着的,是那浅色的 四方形信封。椅背上挂着我的上装,那件沾了污迹的上装。这一切都在提醒 我、警告我。不要再想它——我自己也不愿去想它,可是什么意志也不能使 我做到这点。于是我在屋里急匆匆地踱来踱去,打开木匣,里面尽是小抽屉, 我一个个打开,直到找到盛安眠药的一个小玻璃瓶为止。然后我摇摇晃晃地 走到床边去。但是无路可逃啊。即使在睡梦中,浓黑的思想也像一刻不停的 耗子拱来拱去,啃啮着睡眠的黑色外壳。总是同样的这些思想,等到天亮醒 来,我觉得好像已被无数毒蛇咬啮一空,鲜血吮吸殆尽。
因此,起床号真是对我行善,服役值勤真是对我行善,这是比较好的、
更加温和的囚禁!我得纵身上马,和别人一起策马向前,我必须全神贯注, 浑身紧张,这也真是对我行善!我得服从命令,我得下达命令!操练三四个 钟头也许可以逃脱自己,摆脱自己。
起先一切都顺顺当当。值得庆幸的是,我们这天十分紧张,为了演习而
在练兵,练的是最后那次盛大的分列式阅兵,每个骑兵中队全都一字排开, 从指挥官面前经过。每个马头,每把刀尖都必须排列整齐,毫发不差。碰到 这类检阅项目,练习的内容多得要命,得十遍、二十遍地从头练起,得把每 一个轻骑兵都牢牢地看在眼里。这种练兵要求我们每一个军官最高度地集中 注意力,这就使我把全副身心都扑在练兵上面,把其他的一切全部丢在脑后。 感谢天主!
可是等我们休息十分钟,让战马喘喘气的时候,我抬头一望,目光偶尔 向地平线一扫。像钢铁一样灰蓝色的天边,是牧场在远方微微闪光,还有一 堆堆的禾草和割草人。平直的地平线划出一条清晰的弧线,和天穹连成一体
——只是在它的边缘映出一个塔楼的奇怪轮廓,像牙签一样狭小。这就是她 那带露台的塔楼啊!我不觉大吃一惊。这个思想又不邀自来,我被迫凝望那 边,不得不回想起:八点钟,此刻她早已醒来,正在想我。也许她父亲正走

近她的床边,她说起我,她追问伊罗娜或者仆人,是不是送来了一封信,带 来了她朝思暮想的消息(我真该给她写封信才对啊!)——要不,说不定她 已经让人用电梯把她送到塔楼上去了,她正紧紧地靠着栏杆,从塔上极目远 眺,凝神遥望,就像我此刻抬头盯着那边看一样,她也正向这边眺望,寻找 我的身影。我刚想起另外有个人正在那儿眷恋我,就感到我自己胸中那十分 熟悉的灼热的拉扯牵拽,那该死的同情心的利爪。尽管现在练兵又继续开始, 四面八方传来时时变化的口令声,各个不同的队伍疾驰飞奔,组成操典规定 的队形,旋又散开,我自己也在喧嚷声中发出“向右转”、“向左转”的口 令,而我内心深处已经被她吸引过去。在我意识的最深层,最本质的一层, 我一直只想着一件事,只想着我既不愿想、也不该想的一件事。

三十四

“老天爷,这乱七八糟的,什么鬼名堂!退回去!散开,你们这些混蛋!” 这是我们的上校布本切克在嚷嚷。他脸涨得通红,骑马急驰过来,向整个练 兵场大声咆哮。上校发怒,并不是没有道理的。想必有人发错了一道命令, 因为有两个排,我的排也在里面,本来应该并排转弯,却都急驰着迎面相撞, 纠缠在一起,形势危险。有几匹马在混乱之中受了惊,跳出队伍,另外的马 都扬起前蹄人立起来,一个轻骑兵已经坠马陷在乱蹄之下,与此同时军曹们 狂喊大叫。霎时间,刀剑碰击,战马嘶鸣,马蹄杂沓,地面轰响,宛如真正 的怔战杀伐。军官们驱马驰来,大声呵斥,渐渐地,才勉强把这喧闹的乱麻 似的一团解开。一阵尖刊的号声响起,重新列队的各个骑兵中队才又像先前 一样,一队紧挨一队,排成一线。可是现在全场鸦雀无声,气氛肃然。
人人都知道,现在可要清算清算了。战马由于刚才互相冲撞,十分激动, 还在浑身悸动。说不定它们也感觉到了它们的骑手强压着的神经紧张,都在 瑟瑟直抖,颤动不已。于是骑兵的头盔所连成的一条线也在微微振动,犹如 绷得紧紧的电线在风中微颤。就在这种使人惶惶不安的寂静中,上校策骑走 到队伍前面。从他坐在马鞍上的姿势,我们已经顶感到暴风雨即将来临。他 双脚踩着马镫,身子挺得笔直,手里握着马鞭,激动地使劲鞭打他自己的高 腰马靴。他轻轻一勒缰绳,坐骑立即停住脚步。然后厉声一吼,响彻整个演 兵场(宛如一把砍刀直劈下来):“霍夫米勒少尉!”
这时候我才明白,刚才的一切何以会发生。毫无疑问是我自己发错了号
令。我想必刚才没有集中思想。我又想起了那件事情,完全心谎意乱了。我 一个人是罪魁祸首。我一个人应该承担全部责任。我的大腿轻轻一夹,我胯 下的阉马就踏着快步从同伴们身边经过,向上校跑去。同伴们感到难堪,都 转过脸去望着别处。上校在离开队伍大约三十米的地方一动不动地等着。按 照规定,我应隔一定距离在他面前停下。这当儿,连最最轻微的马蹄声和金 属声都听不见。出现了那种最后的、最无声息的寂静,真正像死一样的沉寂, 就像行刑时,恰好在发出“开火”口令之前的那一瞬间。每一个人,就是排 在那后面最末尾的一个小俄罗斯农家子弟也知道,什么事情正等待我。
我不愿意回想接下去发生的事情。虽说上校故意压低他那生硬刺耳的嗓
音,免得士兵们听见他奉送给我的那些不堪入耳的粗话,但是不时仍有一句 半句粗野无比、怒气冲冲的骂人话从他嗓子里高声飞出,打破全场的寂静, 诸如:“驴样的蠢事”,或者“指挥得跟猪一样笨”。他脸涨得通红,对我 大叫大嚷,同时,每一次停顿,他总把他的马鞭啪地猛抽一鞭,作为伴奏, 反正从他这副模样,所有的人,一直到最后一排,想必都已经看到,我像一 个小学生那样给狠狠地训了一顿。我感到,有上百道好奇的、也许含有讽刺 意味的目光刺进我的脊背。与此同时,那个火爆脾气的老丘八满口喷粪,把 我骂得狗血喷头。已经有好几个月,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像我那天一样受到 过这样一场劈头盖脸的冰雹。这可是个六月天,天空蔚蓝,阳光灿烂,泰然 自若的燕子欢快地在天上翩然飞翔。
我的双手握着缰绳,因为烦躁和愤怒而颤抖。我恨不得在马屁股上狠狠 地抽上一鞭,纵马飞奔而去。然而我不得不按照操典规定,驻马而立,一动 不动,冷着脸,声色不动地忍受下去。未了布本切克还对我厉声嚷道,他不 让这么一个可怜的鲁莽家伙把整个操练搞得乱七八糟。明天我再听候发落,

可是今天他不想再看见我这张脸。然后他生硬而轻蔑地厉声说了一声“退 下”,仿佛踢了我一脚,同时用马鞭再一次敲了一下他的靴统,算是结束。 而我不得不顺从地把手举到头盔上敬礼,然后我才可以向后转,回到队 列里去。没有一个同伴的目光向我公然迎来,大家都很窘迫,把眼睛深深地 埋在头盔的阴影里。大家都为我感到羞愧,或者至少我感到是如此。幸好下 达了一道口令,缩短了我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受苦受难的过程。号声响起,练 兵又重新开始。队列散开,队伍又组成各排。费伦茨利用这一瞬间——为什 么最愚蠢的人总同时又是心地最善良的人?——驱马赶来,好像偶然巧合似
的,在我耳边低声说道:“别在乎这事!这种事谁都会碰上的。” 但是他这好心可没得到好报,这善良的小伙子。因为我态度粗暴地对他
吼道:“请你最好管管你自己的事情吧,”然后猛地转过身去。在这一刹那 我生平第一次在自己的心灵里体验到,一个人使用他的同情心,会多么笨拙 地伤害别人。我第一次体验到这点,可惜体验得太晚了。

三十五

抛弃一切!把一切统统抛弃!当我们又骑马返回城里的时候,我心里这 样思忖。走,快走,不论走到哪儿去,在那里谁也不认得你,你摆脱一切, 无拘无束!走,快走,逃脱一切,摆脱一切!一个人也不再看见,不再受人 爱慕,也不再受人屈辱!走,快走——这句话无意识地化为战马快步前进的 节奏。一到军营我就很快地把缰绳扔给一个轻骑兵,立即离开了院子。我今 天不愿意坐在军官食堂里,我既不愿意遭人奚落,更不愿意被人同情。
可是我不知道到何处去。我没有打算,没有目标:在我的两个世界里, 我都呆不下去了,无论是在城外还是在城里。走吧,走吧,我的脉搏怦怦直 跳。走吧,走吧,我的太阳穴里轰轰直响。出城去吧,去哪儿都行,现在快 离开这该死的营房,快离开这座城市!还沿着这使人反感的主要大道往前走, 往前走吧!可是突然间有人在很近的地方向我喊了一声“你好”。我不由自 主地向那里望去。谁在那里这么亲热地跟我打招呼——一位先生,高挑身材, 身芽便服:下身是条马裤,上身是件灰色的运动服,头戴一顶苏格兰式便帽。 我从来没见过他,我想不起来。这位陌生先生站在一辆小汽车旁边,两名身 芽蓝工作服的机械师正围着那辆汽车敲敲打打,忙个不停,可是现在他向我 迎面走来,显然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神情慌乱。这人是巴林凯,过去我看见他 总是只穿军装的。
“又患膀胱炎了,”他朝我笑道,一面指着汽车,“每次出车都是这样。
我想,还得过二十几年,才能真正保险开车出门不出毛病。还是骑我们出色 的老式骏马来得简单,我们这号人至少对骑马还懂得那么一星半点。”
我不由得对这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有一阵强烈的好感。他的一举一动都
显得胸有成竹,而且目光明亮温暖,一看就知道他放浪形骸,乐天知命。他 这样出其不意地跟我一打招呼,我脑子里顿时闪现一个念头:对这个人你可 以推心置腹。我们的脑子在紧张的时刻运转起来,速度惊人,我那最初的一 闪念,在短短的一秒钟之内,已经飞快地引起了一连串的想法。他身穿便服, 不受人支使,是他自己的主宰。他自己也经历过类似的事情。他曾经帮助过 费伦茨的妹夫,他对谁都乐于帮助,为什么偏偏不帮我的忙?我还没有来及 喘过气来,这闪电般飞速出现的一系列考虑组成的飘忽不定、震颤不已的链 子已经汇成了一个果断的决心。我鼓起勇气,走近巴林凯。
“对不起,”我说,对我自己落落大方的态度暗自惊讶。“不过,你也
许有五分钟时间和我谈谈吧?” 他微微一愣,然后露齿一笑。 “无上荣幸,亲爱的霍夫??霍夫??” “霍夫米勒,”我补充道。
“完全供你差遣。要是对自己的伙伴都没时间,那就太不像话了。你是 想到楼下饭馆里去,还是上楼到我房间里去?”
“宁可上楼,如果你不在乎的话,的确只要五分钟就行了。我不多耽搁 你。”
“你要谈多久都行。等到这辆破车修好,反正总还得半小时。不过你会 发现楼上我的房间不是非常舒适就是了。老板总要把二楼的高等房间给我, 可是出于某种多愁善感的心理,我总是住我从前往过的那个老房间。我曾经 有一次??好了,咱们不谈这个。”

我们上了楼。的确,这房间对于一个阔佬真可说寒伧得惊人。一张单人 床,没有柜子,没有圈手椅,只有两张干瘪的草垫软椅放在床和窗户之间。 巴林凯掏出他的金烟盒,递给我一支烟,然后不让我为难,单刀直入地开口 问道:
“好吧,亲爱的霍夫米勒,我能为你效什么劳呢?” 我心里暗想,不必长篇大论的来段开场白,所以我清楚明白地说道: “我想请教你,巴林凯。我打算辞职不于离开奥地利。说不定你能给我
出点主意。” 巴林凯的脸色一下子严肃起来。脸绷紧了。他把烟扔掉。
“瞎胡闹——像你这样的小伙子!你脑子里想入非非在转什么念头!” 可是陡然间我心里产生了一股倔强顽固的劲头。十分钟之前我还根本想 也没有想过下这个决心,可是现在我觉得这个决心在我心里已经变得像钢铁
一样坚固、顽强了。 “亲爱的已林凯,”我说道,口气干脆,不容任何讨论,“你行行好,
别让我作任何解释。每个人自己知道,想干什么,非于什么不可。旁观者谁 也没法理解这种事情。请你相信我,我现在必须结束这一切。”
巴林凯以审视的目光凝视我。他想必已经看由来,我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我不想干预你的私事,不过请你相信我,霍夫米勒,你是在胡闹。你 不知道你都在干些什么。我估计,你今年大概二十五六吧,快升中尉了。这 些已经够了不起的了。你在这里有你的军衔,你在这里算是个人物。可是一 旦你想另起炉灶,重新来起,那么最末等的乞丐,最肮脏的小店员也高你一 等,就因为他没有把我们所有的愚蠢偏见都像个背包似的扛在背上驮着。请 你相信我,如果我们这号人脱去军装,那么我们原来的一切也就所剩无几, 我只求你一件事:别因为我成功地从泥泞中又挣扎了出来,你就自己蒙骗自 己。我这纯粹是个偶然的巧合。一千例当中只有一起,其他的人,老天爷对 他们并没有像对我这样优待,他们今天到底命运如何,我宁可对此一无所
知。”
他坚定的语气当中含有令人信服的成分。但是我觉得,我不能让步。 “我知道,”我承认道,“这是向下沦落。可是我非走不可,毫无选择
的余地。请你行行好,现在别劝阻我。我并不是什么特殊人才,这点我有自
知之明。我也没有学过什么特殊的本领,不过如果你真的愿意把我推荐给什 么地方,我可以保证,决不给你抹黑。我知道,我并不是第一个,你也曾经 安插过费伦茨的妹夫。”
“那个约纳斯啊,”——巴林凯鄙夷不屑地弹了一下指头,“不过我请 你注意,他是个什么人呢?不过是外省的一名小公务员啊。这样一个人不难 帮助。你只消把他从一张板凳移到稍高的一张板凳上去,他就已经美得像个 神仙了。他到底是在这条板凳上还是在那条板凳上把裤子磨破,对他有什么 要紧呢?他本来也不习惯于什么更好的命运。可是挖空心思为一个领章上已 经缀了一颗金星的人出个主意,这却是另一回事了。不行,亲爱的霍夫米勒, 上面几层楼总是已经有人占了的。谁要想离开部队从头开始,必须从底层干 起,甚至从地窖里干起,那儿可没有玫瑰花的芳香啊。”
“这我不在乎。” 我说这句话的态度想必非常激烈,因为巴林凯先不胜好奇地看了我一
眼,接着以一种奇怪的直愣愣的目光凝视我,那目光似乎来自遥远的远方。

最后他把椅子挪近一些,把手放在我的胳臂上。 “你啊,霍夫米勒,我不是你的监护人,没有必要给你上什么课。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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