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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的焦灼-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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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几点钟了。最后,到十一点半的时 候,我看了一下表,不觉大吃一惊,便匆匆忙忙地起身告辞。可是那位父亲 送我到前厅去的时候,我们已经听见屋外狂风怒吼,好像有千万头公牛在那 儿哞哞乱叫。一场名副其实的倾盆大雨倾泻在屋檐上。开克斯法尔伐安慰我: “我派车送您进城。”我推辞说:这完全没有必要。一想到司机单单因为我 的缘故十一点半还得再把衣服穿起来,把已经开进车库的汽车开出来,我就 觉得很不是滋味(对别人的体贴和关心在我身上完全是新的感情,我是在这 几个星期里刚学会的)。可是,在这样的鬼天气,坐在一辆座位柔软、弹簧 很好的小轿车里,舒舒服服地飞快地驰回家去,用不着穿着一双薄薄的漆皮 轻便长靴,浑身湿透,高一脚低一脚地在遍地泥泞的公路上跋涉半个小时, 这还是相当诱人的,所以最后我让步了。老人不由分说,坚持冒雨送我到车 边,给我围上毯子。司机发动引擎,霎时间,我就冒着狂风暴雨,风驰电掣 地乘车回家。
汽车轻捷无声地向前滑动,坐在里面非常舒服,十分惬意。可是,正当
我们像魔术一样朝营房飞速驰去的时候,我敲敲窗玻璃,要司机在市政厅广 场上就把车停下。因为最好还是不要乘坐开克斯法尔伐的时髦轿车开进军营 里去!我知道,如果一个小小的少尉像个大公爵似的坐着一辆富丽堂皇的轿 车神气活现地开到楼前,让一名身穿号衣的司机侍候着走下车来,影响不好。 这样大的派头我们这儿戴金领章的老爷们可是不爱看的。除此之外,我的本 能早就劝我,我的这两个世界尽可能少搅和在一起:一方面是城外的豪华奢 侈,我在那儿得其所哉,独立无羁,受人娇惯;另一方面是我的军营世界, 我在这里得低声下气,我不过是一个可怜虫。要是这个月是三十天而不是三 十一天,就大大减轻了我的负担。我的这一自我无意之中并不怎么想知道另 一个自我。我有时候也分辨不清究竟谁是真正的托尼·霍夫米勒,是在军营 里值勤的那一个还是在开克斯法尔伐家的那一个,是城外的那一个还是城里 的那一个。
司机按照我的愿望在市政厅广场上停车,离军营两条马路。我下了车,
把衣领高高竖起,打算快步越过这宽阔的广场。可是正在这时暴风雨变得加 倍地狂暴,狂风挟着暴雨向我劈头盖脑地袭来。所以宁可在一所屋子的门洞 里等上凡分钟,不忙跑过两个小巷赶到军营里去。那个咖啡馆说不定还没关 门,我可以在那里安安稳稳地坐到老天爷把他最大的喷水壶倒光为止。距离 咖啡馆不过隔着六幢房子,瞧,在那模模糊糊的玻璃窗后面还闪烁着昏黄的 煤气灯光。我的伙伴们还都坐在他们的老位置上。这可是恢复老交情的绝妙 机会,因为我早就该在他们当中露露面了。昨天,前天,整整这一个星期加 上上个星期我都没上咖啡馆。他们其实完全有充分的理由生我的气。我既然 已经对朋友不忠了,那么至少在礼节上要过得去。
我开门进去。咖啡馆的前半部分为了节省的缘故已经熄灯,摊开的报纸 乱七八糟地放在桌上。账房欧根正在清点当天的营业收入。可是我看见后面 玩纸牌的房间里还亮着灯光,还有发亮的军装钮扣在闪光。一点不错,这几 个玩塔洛克的老搭当还坐在那里,约茨西中尉、费伦茨少尉和团队军医哥尔

特鲍姆。显然他们已经玩完了他们那局纸牌,只是因为懒得起来,还瞌睡蒙 眺歪七竖八地斜靠着坐在那里。这种咖啡馆的懒劲我是十分熟悉的。我的出 现打断了他们那百无聊赖的昏昏欲睡的状态,对于他们不啻是真正上天的赠 礼。
“喂,托尼来了,”费伦茨向另外两个大声通报;团队军医随即漫声吟 诵一句:“阁下光临,蓬荜增辉,”我们老嘲笑这位军医害了慢性引经据典 腹泻症。六只睡眼惺忪的眼睛顿时闪闪发光,满含笑意直盯着我:“不胜荣 幸!不胜荣幸!”
他们的快乐也感染了我。我心里暗想,他们的确是好样的。这段时间我 没打招呼也未作解释就悄悄溜走了,他们竟然一点也不生我的气。
侍者睡眼惺忪地拖着脚步走来,我要了一杯黑咖啡,把椅子挪挪正,说 道:“怎么样,有什么新闻?”我们每次坐在一起,必然用这句活做开场白。 费伦茨把他的大宽脸拉得更宽,两只忽悠忽悠直闪的眼睛几乎消失在像
红苹果一样的面颊肉里。他的嘴慢吞吞地像面团拉开似地张开。 “要说新闻么,那么最新的新闻便是阁下这位贵人又一次仁慈地光临咱
们这个陋室。” 团队军医把身子往后一靠,用凯因茨①的声调开口说道:“马哈德,这位
大地之神——最后一次降临尘寰,化身为凡人中的一员,以便体验其欢乐和
痛苦。” 他们二个饶有兴味地瞅着我,我心里立刻不自在起来。我暗自寻思,最
好趁他们还没有开口盘问我,为什么这些天我老不在这里,我今天又是从哪
儿来,我现在赶快自己先开口。可是我还没来得及搭上话碴,费伦茨已经怪 里怪气地眨眨眼,碰碰约茨西。
“您瞧瞧,”说着,他指指桌子底下,“怎么样,你有什么说的?这样
的鬼天气他竟然穿漆皮轻便长靴和漂亮制服!是啊,托尼可真有两下子,他 真会拣高枝啊!听说城外那个老讨债鬼那儿日子过得阔气极了!药房老板说, 每天晚上都是五道菜,鱼子酱,阉鸡,货真价实的波尔斯名酒,精美绝伦的 雪茄烟——跟咱们红狮饭馆的猪狗食可有天渊之别啊!是啊,这个托尼,我 们大家都把他小瞧了,这小子可是个机灵鬼啊。”
约茨西马上帮腔:“可就是在讲咱们哥们义气方面,他差点事。可不是
吗,我亲爱的托尼,你满可以对你城外那个老头这么说:‘嘿,老爷子,我 在军营里有几个好伙伴,都是些体体面面的正派人,不是拿着刀子狼吞虎咽 的粗坯,我请他们来一次让你看看。’可你没这么干,却暗自寻思:让他们 去喝那酸不拉几的皮尔森啤酒吧,让那乏味的土豆烧牛肉把他们的喉咙辣得 冒烟吧!可不是吗,这叫做满够义气,这话我可非说不可!尽顾自己,一点 也不想到别人!怎么样——你至少给我带根粗雪茄来了吧,那么今天就饶了 你吧。”
他们哈哈大笑,三个人都咂起嘴来。可是我突然间血往上涌,从颈脖一 直升到耳根。因为,真见鬼,这该死的约茨西从什么地方猜出来,开克斯法 尔伐——他每次都这样干——在前厅和我道别时的确把他吸的那种精美雪茄 塞一根给我?莫非这根雪茄从我上装前胸的两粒钮扣中间露了出来?但愿这 帮小子什么也没注意到才好!我在窘困之中,勉强自己哈哈大笑。

①  约瑟夫·凯因茨(1858—1910),维也纳宫廷剧院的著名演员。

“当然一—一支粗雪前!再便宜一点你是不干的!我想,一支三等烟卷 你也会接受吧,”说着,我伸手把烟盒递给他。可是就在这一瞬间我的手一 抽搐。因为前天是我二十五岁生日,两个姑娘不晓得怎么搞的,探听到了这 件事情。晚餐的时候,我从盘子里拿起我的餐巾,觉得里面包着沉甸甸的一 样东西:原来是一个烟盒,这是给我的生日礼物。可是费伦茨已经瞅见了这 个新烟盒——在我们这个小圈子里即便是鸡毛蒜皮一样的小事也会变成大事 一桩。
“喂,这是什么?”他咕噜了一句;“一件新的装备!”他二话不说, 干脆从我手里把烟盒拿过去,摸一会儿,瞧一会儿,最后放在手掌心里掂掂 分量。“嘿,我觉得,”他扭过头去对团队军医说道,“这居然是真金的呢。 给,你拿去好好瞧瞧——听说令尊大人就是干这行的,那你多少也懂点行 吧。”
团队军医哥尔特鲍姆确实是德罗霍比茨地方一位金匠的儿于,他把夹鼻 眼镜架在有点肉乎乎的鼻子上,取过烟盒,掂掂分量,左右上下仔细看了半 天,很在行地用指关节敲敲它:
“真的,”他终于作出论断。“这是真金的,刻了花,而且沉得要命。 用这些金子满可以给全团装上金牙。价值在七百到八百克朗之间。”
这一判决使我自己大为惊讶,我的确只把它当作镀金的呢。军医说完把
烟盒又传给约茨西,约茨西接住的时候,神气比另外两人要恭敬得多。(啊, 我们这些年轻小伙子对一切珍贵的东西怀着多么大的敬意啊!)他来回看了 半天,照了又照,摸了又摸,最后一摁红宝石打开烟盒,不觉傻了眼:
“嚯——还题了字!听听,你们听听!我们亲爱的伙伴安托尼·霍夫米
勒生日纪念。伊罗娜。艾迪特。” 现在这三个人都直着眼睛瞪我。最后费伦茨喘了口气:“了不起,你新
近倒是好好挑选了一下你的伙伴!真有两下子!你从我这儿最多只能得到一
个铜制的火柴盒,这号东西是得不到的。” 我感到喉头一阵痉孪。我从开克斯法尔伐家得到一个金烟盒做礼物的这
条使人难堪的消息明天会不胫而走,传遍全团,而且盒上刻的题词大家也会
倒背如流。费伦茨在军官食堂为了拿我来露一手,会说:“把你那高贵的烟 盒拿来看看,”而我只好乖乖地拿去给骑兵上尉先生看,乖乖地给少校先生 看,说不定甚至于还得拿去给上校先生看,大家都会把烟盒放在手里掂掂分 量,仔细估量,带着揶揄的微笑看看题词,然后不可避免地要盘问个没完没 了,并且百般打趣,而我当着上级长官的面又不得失礼。
我在窘迫之余,急于结束这次谈话,就问道,“怎么样——你们还有兴 趣玩一盘塔洛克吗?”。
可是一听这话,他们脸上好意的微笑顿时绽开,大笑起来。约茨西碰碰 费伦茨:“你听见过这么妙的主意吗,费伦茨?这工夫十二点半,铺子都关 门了,他还想从头打一局塔洛克!”
团队军医懒洋洋地往后一靠,坐得舒服些:“是啊,是啊,幸福之人哪 分白昼黑夜。”
他们仰天大笑,对这句乏味的笑话又回味再三。可是账房欧根已经走来 很委婉地催我们走了:戒严的时候到了!门外的雨已经小了,我们一同走到 军营,互相握手道别。费伦茨拍拍我的肩膀:“好啊,你又来归队了,”我 感觉到,他这句话出自内心。我刚才为什么对他们生那么大气?他们一个个

不都是十分善良、正派的人吗,丝毫没有嫉妒或者恶意。如果他们和我开点 玩笑,也决非出于恶意。



他们的确不是出于恶意,这些善良的小伙子——然而,他们愚蠢的惊愕 和耳语把我心里有样东西不可挽回地给摧毁了,那就是我踏实的心境。因为 到这时为止,我和开克斯法尔伐家的那种奇怪的关系一直奇妙地提高着我的 自信心。我生平第一次觉得我是一个施惠于人的人,给人帮助的人;而现在 我发现,别人是如何看待我们这种关系的,或者不如说,别人不了解全部内 在的联系,从外表上,不可避免的一定会那样看待这种关系的。同情之心已 经成为我的一种矇眬的激情(我不可能用别的说法来称呼),我已染上了这 种激情,并且从中得到细腻的快乐,可是局外人又怎么能理解这种快乐。他 们会以为,我之所以盘桓在这座豪华、好客的房子里,只是为了和这些豪门 富翁亲近,为了省下一顿晚饭,取得丰厚的馈赠,这已是铁定的事实了。而 与此同时,他们内心深处井无恶意,这些善良的小伙子让我得到一个温暖的 角落,精美的雪茄;毫无疑问,在他们看来我让这些“阔佬”殷勤款待,百 般奉承,并没有丝毫不名誉或者不体面之处——恰好这点使我恼火——因为 按照他们的观点,我们这些骑兵军官如果在一个商人的宴席上坐下,那真是 给这商人面子;费伦茨和约茨西赏玩那只金烟盒的时候,丝毫也没有不以为 然的意思,——相反,我这样善于大敲我的赞助人的竹杠,甚至还引起他们 一定程度的敬意。可是现在使我恼火的是,我开始对我自己也糊涂起来了。 我的行为不是的确像个食客吗?我作为一个军官,一个成年人,可以这样一 夜一夜地离开军营,受人款待吗?譬如那只金烟盒,我无论如何也不该接受。 不久前,外面风特别大,她们围在我脖子上的那条丝围巾,也同样不该接受。 我作为骑兵军官就不应该让人把雪茄塞在我的口袋里,在回家路上抽。还有, 我的天啊,那匹马的事,我明天就得跟开克斯法尔伐讲开!我现在才注意到, 他前天嘀咕了几句,说我那匹棕色的阉马(当然,我是逐月拨还马钱的)体 型已经不复神骏,他这话还真说对了。他打算从他的马厩里挑一匹三岁的小 马借给我,一匹出色的快马,骑上它我可以大出风头,可是他的这个打算我 觉得不合适。不错,“借给我”,我明白了,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就像他答 应给伊罗娜一笔嫁妆,只是为了让她守着那可怜的孩子,照料她一样,他也 想收买我,用现金收买我的同情,我的笑话,我陪她度过的光阴!我这头脑 简单的家伙差点上当,我没有看到,这样一来我就降低身分,变成了一个食
客!
可是继而我又对自己说,胡扯,我想起来,老人如何深受感动地抚摩我 的衣袖,每次我刚跨进房门,他又如何变得容光焕发。我想起把我和两个姑 娘连接在一起的那种真诚的、亲如手足的友谊。她们肯定从来也不注意我是 否多喝了一杯;倘若看见了,她们也只会满心欢喜,因为我在她们那里能吃 能喝。胡扯,荒唐,我连连对自己说,纯粹胡扯——老人爱我胜过我的父亲 呢。
但是一旦内心失去平衡,无论我怎么自我说服,自我打气全部无济于事! 我感觉到,约茨西和费伦茨的鼓舌咂嘴、满脸惊愕,已经彻底摧毁了我那良 好的、颇有点但然自在的心境。我不禁怀疑地反躬自问:你难道的的确确只 出于同情,只是出于怜悯才到这个富翁家里去的吗?在这后面是否也隐藏着 相当分量的虚荣心和享乐欲?反正得把这事弄弄明白。我决定采取的第一个 措施乃是,从现在起,我对他们的访问要隔开一段时间,明天下午对开克斯

法尔伐家的例行访问就先取消。



所以第二天我就没到城外去。一值完勤我就跟费伦茨和约茨西两人溜溜 达达地走进咖啡馆,我们看看报,然后按照老规矩开始玩塔洛克。可是我玩 牌玩得糟透了,因为在我正对面,在那镶了护壁板的墙上装了一台圆形的挂 钟:四点二十,四点三十,四点四十,四点五十,我不去准确地计算塔洛克 的点数,却在数钟点。通常一到四点半我就走近茶桌,杯盘已经摆好,茶点 已经就绪,倘若我迟到一刻钟,她们就要发问:“今天出什么事了?”我的 准时到达已经成了这样天经地义的事,以至于她们认为我像忠于职守一样, 定会准时到达。两个半垦期以来,我每天下午都来,没有误过一次,说不定 她们现在也和我一样焦的不安地看着钟,等了又等。我是不是至少应该给城 外挂个电话,告诉他们我不去了?还是说,最好派我的勤务兵??
“喂,托尼,你今天净在胡打些什么牌啊,真是丢人!仔细看好你的牌,” 约茨西火了,怒气冲冲地直瞪着我。我的漫不经心害他丢了一副好牌。我连 忙振作起来。
“喂,我能跟你换个位置吗?” “当然可以,不过为什么要换?”
“我不知道,”我撒了个谎,“我想,这小屋里太闹,弄得我这样烦躁。”
实际上我是不想看那座钟,不想看分针一分钟一分钟无情地向前移动。 我觉得我的神经有一种麻麻辣辣的感觉,我的思想不时飘向别处,一个念头 老是不断地折磨我:我是不是还是应该去挂个电话,打声招呼。我第一次开 始预感到,真正的关心是不可能像电路插销一样随意插上拔下的;凡是关心 别人命运的人,一定要失掉一些自己的自由。
可是,见他妈的鬼,我骂了自己一声,我又没有义务,每天老远地颠簸
半个钟头到城外去。根据感情交叉反应的秘密法则,一个发火的人不自觉地 总要把他的火气发泄到不相干的人身上,总像一个弹子球自己受到撞击之后 总要传到别的弹子上去。同样,我的恶劣情绪不是针对约茨西和费伦茨,却 去怪在汗克斯法尔伐一家身上。让他们就等我一回吧!我叫他们看看,我不 是用礼品和殷勤款待所能收买的,我不会像按摩师或者体操教师那样按钟点 准时来到的。千万别创造出先入为主的先例,养成习惯便成了义务,我可不 愿把自己拴在某个义务上。我这愚蠢的倔强脾气使我在咖啡馆里坐了三个半 钟头,白白浪费了时间,一直呆到七点半,仅仅为了说服我自己并且证明我 是完全来去自由的,我爱什么时候来去由我自己决定,开克斯法尔伐家的好 吃好喝和高级雪茄对我全都可有可无。
七点半我们一起站起身来。费伦茨建议到大街上去散会儿步。可是我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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