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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询问后不久,山崎晋吾的耳朵里传人了大出俊次和神原辩护人的对话。大出问神原那个大婶是我们一边的,还是敌人?”辩护人回应道:“叫她大婶也太失礼了。”
被告口中的“大婶”又重复了一遍“我听说了”,将目光投向被告:“我想,真是不可救药的家伙。”
“您是说柏木卓也吗?”
“怎么会?我说的是大出。”被告毫不隐晦地撅起了嘴。而那位“大婶”证人也同样撅起下嘴唇,针锋相对地回望着他。
“当时,您是否感到过不安或恐惧呢?”
“什么样的不安?”
“就是说,柏木的惨死会不会与大出有关?”
证人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大出虽是个不可救药的家伙,但他决不会只为校内发生的一点小冲突怀恨在心,老想着要报复。他也不具备有计划地杀害他人的智慧。他没耐心,记性也不怎么好。”
旁听席上叽叽喳喳的,有几个人还笑出了声。大出俊次的脸涨得通红。
“呃……其实我没想问得那么深人。”佐佐木吾郎有些胆怯,目光游移不定。
“可是,你们想知道的不就是这个吗?是不是被告大出将卓也叫出去后杀害他,或者将卓也逼成事故死亡?至少,听过昨天你们和茂木记者的问答,我觉得你们想象的案情大概就是如此。然而……”
证人没有叹息,而是做了个深呼吸。
“对这种猜测,我持定态度。我很了解被告的性格和行为特征。我确信被告做不出需要规划安排的坏事。我可以在此为他作证,被告应该是更为单纯的人,只会对眼前的情况作出反应。吃了亏就当场报复,想要什么就动手去抢,看不顺眼的人就马上拳打脚踢。想要欺负就去欺负,这才是被告的行为模式。”
代理检察官佐佐木吾郎一个劲地翻看着手头的脚本。证人佐佐木礼子不理会他,只顾对着法官和陪审员们继续说下去。
“我顺便谈谈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打到柏木家的那几通电话。检方似乎想证明,那是被告为了将柏木叫出去,或为了威胁他才打的。我只能说,这种猜想根本不得要领,被告无法做出如此高明的勾当。如果他真的怒不可遏,直接找上柏木家的门倒是很有可能,而决不会去打电话威胁。”
佐佐木礼子清亮的嗓音响彻整个法庭。大家都被她的气势镇住了。只有被告一个人特别不安分。他脸色通红,撅着嘴,还不停地摇晃身子。
“呃……我说,”满头大汗的佐佐木吾郎终于抬起头,“证人得知卓也死去的时候,就有了这样的想法吗?”
“是的。”
“没有怀疑过被告?”
“没有。”
“这、这么说来,证人当时并没有调查过被告从十二月二十四日早晨到深夜这段时间里的行动。呃……应该说是‘不在场证明’。”
“没理由,也没必要调査。”
“从卓也死后到同学中出现‘卓也的死也许是大出他们作的案’的传言之时,您的想法都没有任何改变吗?”
这次证人的反应没有之前那么迅速。她稍稍停顿了一会儿。
“没有任何改变。只是……”
“只是?”
“我觉得这番传言带有明显的恶意,因此我直接去找被告确认了—下。”
“在什么地方?”
“在他经常出人的场所,天秤座大道里的游戏中心。”
“被告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烦死了,你个死老太婆。’”
旁听席上又有人笑了。
昨天情绪波动程度超越被告的胜木惠子,今天倒一直正视着证人佐佐木礼子。她扭头望了望被告,一脸难以忍受的表情。坐在她身边的一位女生将手掌放在她的胳膊上,探看着她的脸,像在安慰她。
胜木惠子老实地点了点头,注意力又回到了证人身上。证人也在关切着这一系列动作,之后的证言在山崎晋吾听来,简直是特意说给胜木惠子听的。
“他说,他连柏木是谁都不知道,又怎么会干这种儍事。”
“证人相信这话?”
“我相信。”
“相信被告不会做这样的傻事?”
“被告做过的傻事虽然不少,但不会做这种类型的傻事。”
“即便被被告称作‘死老太婆’,也同样信任被告吗?”
“我们这些少年课的警察,被不良少年骂作‘死老头子’或‘死老太婆’已经是家常便饭了。有时,这类称呼中也包含着几分亲切的涵义。根据我之前与被告的接触,我认为在有计划地谋人性命这一重大事项上,被告没有对我撒谎。”
“根据证人与被告之间的信赖关系?”
“是的。”
确认过脚本上的内容后,佐佐木吾郎提高了嗓门:“所以您没有就此次事件调查过被告的行动或不在场证明。在听到带有恶意的传言之后,被告说他没干、跟他没关系,您便相信了,也没有去证实。也就是说,正因为毫不怀疑,所以没有调查任何事项。是这样吗?”
证人愣了一下,之后回答道:“是的,没有调查。”
“主询问结束。由于我临时代理检察官,不当之处敬请谅解。”
不知是藤野检察官的脚本写得好,还是佐佐木吾郎本就有做演员的天赋,反正山崎晋吾觉得,这一轮询问下来,检方如愿以偿地得到要的比分。
不怀疑,没调查。检方想从佐佐木礼子警官那里听到的就是这两句话。一直处于优势地位的证人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她才会在回答时愣了一下。
“我方也有几个问题要问。”神原辩护人站起身来,鞠了一躬,“证人对被告之前的不良行为非常了解,对吧?”
“是的,比较了解。”
“这些不良行为是被告在校内还是校外倣出的呢?”
“我是警察,处理的自然都是校外发生的问题。在对被告进行训导教育后,我也会联系老师们商量相关问题。不过,没有校方的主动要求,我们不会处理发生在校内的问题。”
“您了解被告在校外的社交关系吗?就是指被告与校外的朋友和伙伴的关系。”神原辩护人转向陪审员们作了说明。
“是的,我有了解。”
“被告在校外和什么样的人有交往呢?”
“主要还是一些不良行为较多的少男少女。”
“其中有年龄较大的吗?”
“有一些高中生伙伴,算是他们的老大。”
“他交往的人中有所谓的暴力团成员吗?”
证人突然收紧下颌,说道:“所幸的是,这样的情况我还没有看到。我一直训诫被告,不要和那样的人来往。”
大出俊次脸上的红色终于褪掉了几分。
“这么说,在校外和被告玩在一起的人,除了他的高中生老大,基本都是些和他同年龄的少男少女。可以这样解释吧?”
“应该可以。”
“伙伴中间有谁做了坏事,比如在商店里小偷小摸、偷自行车、无证驾驶汽车之类,会在同伙中流传开来吗?”
山崎晋吾只能看到证人的后背,却也能感觉到辩护人和证人之间心领神会的交流。
“何止是流传开来,甚至会变得众所周知。原因很简单,这些当事人心里藏不住事,有时还会觉得自豪,禁不住要炫耀一番。”
“会说‘我做了这件事’,对吗?”
“就是这样,因为可以耍威风嘛。”证人用力点了点头,转向陪审员们继续说,“昨天,HBS的茂木记者站在这里,为大家解说了少年暴力事件的发生机制。虽然在一些细节上我持保留意见,但基本上能够认可茂木先生的说法。不过,辩护人刚才提到的问题,是茂木先生昨天没说到的部分”
神原辩护人立刻追问道:“对被告这种不良少年而言,做完坏事还能在同伙间不漏一点口风,实在难以想象,是吗?”
“是的。”
“不仅限于小偷小摸的程度,即使作出伤害他人的行为——且不论是否有计划,当事人也不会隐瞒吗?”
“想隐瞒也隐瞒不了。从神态或话语中都会显露出来。不良少年们在这方面十分敏感,正如我刚才所言,他们往往都没有耐性,心里藏不住话。这是他们这类人的行为特征。”
“就是说,只要干了件大事,当事人自己会忍不住要说出来,即使不说,其他人也会察觉并且传开来。是吗?”
“是的。事实上,被媒体大肆报道的少年事件,如一些集体私刑或团伙间的暴力冲突,都是由于团伙内部的传言才被人发现的。”
“您是说,团伙中有人向警察告了密?”
“也不是有意告密,是在流传的过程中,被我们听到了。”
“对于严重的事件,大家不会守口如瓶吗?”
“就算说好要守口如瓶,也总会出现遵守不了的人。”
“不良团伙不讲江湖义气吗?”神原辩护人故意用了小孩子的口吻。证人佐佐木礼子不由得笑了起来。
“这和团伙的组织紧密度,以及闯祸的大小有关。在城东警察署的管辖范围内,我训导过的少年团伙中,都没有形成黑社会那般的严密纪律。有些小家伙得知谁闯了大祸就会脸色惨白,惊恐万状。”
神原辩护人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
“关于柏木卓也的死,证人有没有在本校之外,即被告在校外的交友圈中听到过如‘是俊次干的’‘俊次闯了大祸’之类的信息?”
证人佐佐木礼子斩钉截铁地说:“没有。”
“即使在本校内,卓也与被告的同学中开始风行‘带有恶意的传言’后,证人在校外也没有耳闻吗?”
“我在被告的玩伴那里什么都没有听到。”
“如果听到了那样的传闻,您会采取怎样的行动?”
“我绝不会听而不闻,而是要加以验证。”
“就算是真实性很低的遥言?”
“当然。无论被告如何强烈否认,我也会去调查。对我们来说,团伙内的传言极具重要性。”
”谢谢!“
辩护人将比分扳平。离开证人席时,佐佐木礼子瞟了神原辩护人一眼。山崎晋吾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放心和感谢的意思:多亏你的问题,谢谢!
就在旁听席小声议论的时候,藤野检察官到场了。
他们争执了起来。
藤野检察官走到法官席边,井上法官叫辩护人也过去。商量时,辩护人强烈反对检察官的主张。今天已经是校内审判的第二天,可辩护人如此固执己见的姿态还是头一回看到。不行,不行。不行!他猛摇着头,表示无法接受。
这也难怪。
山崎晋吾不知不觉产生了同感。从今天一早起就怀有的愧疚在此刻达到了顶峰。
或许突然想到不能扔下法庭不管,井上法官慌忙地抓起木槌,敲了一下。
“休庭十分钟。”匆忙宣布完,他的脸色相当吓人,“你们两个一起过来一下。”
他跳下高高的法官席,带着检察官和辩护人绕到由桌子和榻榻米叠起的高台后方。陪审员们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高个子竹田陪审长站起身来,做起了伸展运动。
有人在拉山崎晋吾的袖子。回头一看,是佐佐木礼子警官。
“知道津崎先生在哪儿吗?”
山崎晋吾一直留意着相关人员的位置,所以能立刻回答上来。
“刚才他坐在旁听席最后一排,休庭后就出去了。”
“哦,是吗?谢谢。今天又要辛苦你了。”说着,这位女警官从后方的出人口走出了体育馆。山崎晋吾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又看到佐佐木礼子和津崎先生一起回到会场,并排坐在旁听席最后一排。
这时,他又注意到另外一个人。
这不是藤野凉子的父亲吗?
山崎晋吾昨天看到过他和佐佐木礼子对话的场景。当时,佐佐木警官似乎很吃惊,说了句“您也来了”。今天开庭时没看到他,估计是刚刚到。他此刻正走在旁边的通道上,又在空座位上坐了下来。
山崎晋吾顺便找了找自己的母亲和姐姐,立刻就找到了。昨天,她们来去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估计今天也差不多。用仓田真理子的话来说,那就是:山崎家的人都雷打不动。
山崎晋吾心想:我是否真的能雷打不动,还需要经受考验。
井上法官出来了,飞身跃上了法官席。检察官和辩护人也出来了,纷纷走向自己的位置。藤野检察官马上坐下了,神原辩护人却走到被告身边,两人交头接耳起来,脸上的表情很严峻。
山崎晋吾以为大出俊次也会像辩护人一样满脸怒容,甚至大闹会场。他调整呼吸,以便随时采取行动。出人意料的是,被告大出俊次并没有作出类似的反应。
大出俊次脸色惨白,嘴巴半张半闭,不知是不是惊呆了。
知晓个中缘由的山崎晋吾无法正视他的脸,只得眨了几下眼睛。
他一定受了很大的刺激。
大出俊次没有发火。他受到的冲击远大于愤怒,以致已经丧失了自我。
神原辩护人还在一个劲地和被告说话。大出俊次完全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藤野凉子来到询问的位置,像一堵墙似的岔开腿站定。
“总之,要保持镇静。”神原辩护人低声说着,坐了下来。
“庭审重新开始。”井上法官敲响木槌。
藤野检察官开口了:“对不起,我迟到了。我会注意今后不再发生类似的问题。”
她低头鞠了一躬,笔直地看向山崎晋吾。
“下面将继续传证人出庭。法警,请给予帮助。”
早就等着这句话的佐佐木吾郎从座位上站起身,朝辩护方背后的侧门走去。山崎晋吾也朝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证人正在那儿等着。
眼前的井口充比山崎晋吾记忆中的小了两圈,整个人缩在轮椅里,简直就像个幼儿。
推轮椅的人估计是井口充的父亲。他脸上的神色足以用惊恐万状来形容。像要移交一枚炸弹似的,他轻手轻脚地将轮椅推给了佐佐木吾郎。
“请您坐到旁听席上去。”佐佐木吾郎恭敬地对井口充的父亲说道。随后,他绕到轮椅后方,双手搭在把手上。
“好久不见。”井口充说。不知他这句话是对佐佐木吾郎说的,还是对山崎晋吾说的。
他的发音相当清晰。额头发际处有一条伤口缝合后留下的疤痕。伤疤似乎仅此一处。左右肩的高度稍有差异,脊背应该有点歪斜,到底是受伤的后遗症,还是坐姿的缘故?一下子还真看不出来。
他的脸色很白,肯定是很久不晒太阳的缘故。
“别这么大惊小怪的嘛。”这种稍带讥讽的口吻跟他神气活现地做大出俊次的跟班那会儿没什么两样。眼珠子总爱滴溜乱转这一点也和以前一模一样。
“谢谢你来出庭作证。”佐佐木吾郎说道。如果说他是在由衷地表示感谢,那语调就显得太僵硬了。
“我又不是为了你们来的。”井口充回应道。
山崎晋吾发现他说话时下颌的动作不太自然。上下颚咬合不够紧。受伤前的井口充可不是这样的。不过这似乎没有影响发声,脖子也能自由转动。
山崎晋吾缓缓推着轮椅朝证人席走去。
法庭上的嘈杂声如海浪般汹涌而至。有些旁听人员甚至站了起来,惊讶之色也在陪审员们的脸上扩散开来。
大出俊次一动不动,就像一幅静物画,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神原辩护人也纹丝不动地坐着。
当法庭内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井口充身上时,只有野田健一一人紧盯着手推轮椅的山崎晋吾,仿佛在说:你今天早晨就告诉我,该多好啊。
对不起了。山崎晋吾在心中致歉道。
山崎晋吾将轮椅转向,使井口充面朝法官和陪审团,停下后按下制动扣。他用余光看到,大出俊次脸上的表情发生了变化。
大出俊次似乎想对井口充笑。可证人井口充根本没有注意到。他那对不安分的眼珠,正眺望着井上法官和陪审员们。
“肃静!各位,请保持安静!”井上法官向法庭呼吁道。他推了推眼镜,俯视着证人说:“下面要开始证人询问。如果你中途觉得身体不适,请及时提出。”
井口充没有作出回应。
“那么,就请宣誓吧。”
井口充口诵“仅陈述事实真相”之类的词句,下颚的动作依然有些古怪,以致有些咬字不清,句尾发音拖沓。
“感谢你参加此次校内审判。”藤野检察官对证人表示谢意,并将手头的文件举到眼前,“根据井口证人的陈述,我们已整理出陈述书。我们会将此作为书面证据提交法庭。下面的询问也主要会据此展开。今天请井口出庭,是为了让诸位陪审员听听他本人的声音。”
藤野检察官微微一笑,将文件放到桌子上。
“井口的出庭是临时决定的,这份陈述书没能事先递交给辩护方。依据校内审判的规则,这样突然袭击的行为并不可取,所以刚才神原辩护人生了气。大家也都很惊讶吧?”
藤野凉子一脸天真,满不在乎地说着。旁听席上有人笑出了声,这笑声当然不会来自辩护方的支持者们。
“可是,我方坚决要这么做,是因为我们相信,井口的证言定会为我们查清真相提供线索。由于身体原因,井口并不能随时出庭作证,因此,我们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在此,我要对法官和辩护人致歉,并表示感谢。”
藤野检察官右手拿着打开的陈述书,绕到桌子前面。
“你在这份陈述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