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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夜里屋中点了灯,卫善对着镜子梳头,看他在身后不错眼的盯着自己,搁下梳子,返身爬到他身上,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你心中想些什么,我都知道,只管去做就是,难道还怕我护不住女儿么?”
经营这些年,城中各有据点,王府之中还有兵丁,当真出了事,总有法子能逃得开。秦昭伸手抚住她的长发:“陛下的意思,是让你们都住进宫中去。”
卫善听了,轻笑一声:“仙居殿外便是芙蓉渠,芙蓉渠的水对内直通太液池,对外流向大明湖,出了九仙门直往走马楼,过两个坊市出兴安门,就能出京城了。”这是最近的一条路,也是卫善自火光中清醒,挪居宫室时就已经想好的一条路。
何况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走这条路的,真的逃出皇城,那便是要反了。秦昭抚着她的背:“我给你留下一只飞奴,宫中有事,轻易不要去找王忠。”
卫善如何不知,可却由得他叮嘱,不叮嘱他也不会安心,听他念一句,便点一下头,就这么被他反抱在怀中,最后刮着他的面颊:“你都说完了,可该轮到我了。”
驼队丝路已经走了三年,三年之中卫善不吝金线,在驼队必经之地都开设了商铺,打的自然是常家的旗号,常夫人的独子便在打理这桩生意。
丝路之上颇多凶险,远征最要紧的便是向导,到了本地无人带路,只怕无法越过沙漠,连高昌城的门都摸不到,哪里还能攻打高昌呢。
有向导有米粮,这一战必不会上辈子那样苦熬,卫善抚着秦昭的脸,手指头刮过他剑眉眉峰,吻在他额头上:“你必能凯旋归来,我也能守得住王府。”
秦昭心中情潮涌动,却又生生克制,绝不能在此时让她怀胎,却依旧忧虑,两人只当能回晋地,也有几回并未克制,伸手抚到她小腹处,卫善却笑:“当真有了,陛下就更安心了。”
到得吉日,秦昭一身铠甲戎装,领头坐在战马上,在城门外等侯正元帝送行。此战所费颇奢,若是朝中还有宰相,必要出面阻拦,可朝里已经没有宰相了。
正元帝忍着腿疼,身披甲衣手按利剑上了城楼,对着三军慷慨陈词,底下兵丁军士举剑戟相应和,一时之间金戈之声振聋发聩,三军志满出城,而正元帝反身回宫时,连下阶都难,骑在马上难忍痛楚之色,回宫便疼得坐不起来,倒卧在床上,欲拿银刀割下腿上这块伤处来。
王忠伸手挡住:“陛下不可!”
正元帝已经疼得浑身虚汗,被王忠挡住,竟然无力夺回,倒在床上:“把清虚叫来!”
王忠涕流满面:“陛下还请太医看一看罢,清虚道长丹药虽好,也不及古人刮骨治毒。”一面哭一面叩请夺刀死罪。
正元帝摆一摆手:“太医院里那些,统统都是废物。”虽这样说,到底宣了太医:“看看可有人会银刀刮毒。”
王忠掩面出去,宣了太医署医正来,替正元帝诊治之后,依旧无人敢当真替他把这块腐肉刮去,此时吴太医出列:“为臣行医时确有见过刮去坏肉再生新肌之事,可不敢在陛下身上试刀。”
正元帝疼得唇无血色,闻言就要发怒,秦昱却在此时立了出来,跪在榻前,哭得满面是泪,哽咽道:“儿臣愿替父皇试刀!请太医刮去儿臣腿上肉,若是医治有效,再替父皇用刀。”
正元帝眯起眼来看他,面上笑意现露:“好,好儿子。”
第300章 刮骨(捉)
齐王愿亲身为正元帝试刀; 父亲身上受的痛楚; 他愿意十倍代偿。正元帝只赞秦昱是个好儿子,却不信他会当真为自己试刀; 可这件事却不胫而走; 一时之间在宫内宫外传为美谈。
秦昱伏在榻边痛哭之时; 心里并不当真要割下一块肉来,自修了《孝经》,又颁布天下之后,秦昱孝子的名声传之甚广; 古之孝子卧冰求鲤埋儿奉母,总有一样可以流传的事迹,到他身上只有虚美之词; 他如此恸哭; 不过是想记在起居注中; 当作事迹流传出去。
可他再没想到,正元帝只夸了这一句; 便一言不发; 既没说不让他割,也没说让他割,待他回去把这事告诉了曾文涉。
曾文涉还在家中赋闲,可秦昱与他的相交却没断过; 他虽未起复,却与朝臣多有走动,这些年他的官运确是比不上胡成玉; 可也当了这许多年的官,积攒下的人脉,和当年收拢的势力,依旧还能为秦昱一用。
曾文涉被勒令闭门思过的前半年,确是老老实实在家呆着,不出门半步,等时候长了,见正元帝并没有回心转意的心思,便作出寄情山水的模样来。
曾文涉日日领着个仆从出门,仆从手中拎着一根钓鱼杆,往曲江池前一坐就是半日,跟着又往城外山中去,朱雀街这几家为官的,到下值回来的时候,曾文涉也拎着他的鱼篓回来了,偶尔还送些肥白鱼儿给左邻右舍。
秦昱要见他,便往山中去,也不再登门惹人的眼,曾文涉支着鱼杆,盯着湖面,山中积水潭里养得肥鱼,一下鱼饵便上钩了,钓得两条装进鱼篓,这才对秦昱道:“殿下可舍得这一块肉么?”
秦昱一时语塞,这一块肉得看换来什么,若是换得来皇位,自然舍得,若是依旧还似之前那样,这块肉还真有些割不下手。
曾文涉打量秦昱一眼,笑了一声:“殿下俊秀文雅……”顿得一顿又道:“过于富贵,若能行此常人不能行之事,陛下必会对殿下另眼相待。”
秦昱本就生得女相,唇红齿白颇有些风流妩媚相,这样的长相在花丛中吃香,可在朝臣眼中便不牢靠,秦显自不必说,生来相貌威武,秦昭在军营多年,也磨出了沉稳锐气。只有秦昱,这些年来也没办下些什么实事,朝臣自然不信他。
若是他及早建立了威望,正元帝立太孙时的阻力就会更多,袁礼贤当年坚定立嫡,一是因为正统,二也是秦昱并无功迹也无圣心的缘故。
秦昱回去便把自己关在房中,手握银刀扎进肉里,齐王府中人赶紧抬了他送到宫中去,杨宝盈连衣裳都不及换,急匆匆跟在后头。
秦昱已经疼得晕了过去,他哪里能忍这样的疼,刀子一扎进小腿,他便白眼一翻,腿上血流不止,这块肉要割未割。
杨宝盈进宫之前拿帕子捂住口鼻,辛辣味儿一冲,眼泪便流了出来,眼看太监将要把秦昱抬到紫宸殿了,拿发间小簪扎了秦昱虎口,把他疼醒过来。
他眼看腿上那块肉还在,心里骂了一句蠢货,锣声都已经响了,戏必得唱下去,疼得满面煞白,汗出如浆,进门之后倒让正元帝大吃一惊。
“我知道父皇舍不得儿子,可儿子也舍不得父皇,太医既有良方只管在儿子身上试过,再为父皇诊治。”秦昭半躺在竹架上,勉力说得这一句话,只觉得自己又要疼晕过去,紧紧掐住了杨宝盈的手。
杨宝盈手掌都被掐得变了形,此时流泪倒都是真泪,她哭陈道:“殿下在家长吁短叹,心心念念便是陛下的病情,我苦劝他不成,到底给自己扎了刀。”
正元帝见此情形颇有些动容,他只当秦昱不过嘴上说说,他从小到大,连皮都没碰破过一块,如今竟能下得去狠手给自己一刀:“宣太医,就让昱儿在宫中住下养身罢。”
秦昱与杨宝盈再一次住进了延英殿中,他饮了麻沸散,几个太医看诊出方子,由吴太医主刀,把他腿上那块要掉不掉的肉给切了下来。
秦昱不通医理,下刀之前自也问过大夫,虽避开筋脉,可这一刀也依旧扎得深,剜下这么一块肉来,待他麻沸散的药劲过了之后,疼得浑身虚汗。
口里嚼着人参片,人恹恹躺在床上,见杨宝盈日日在床前侍候着,又把怒气都撒在她的身上:“你这蠢货,咱们进宫来是为着什么,还不往各宫走动走动。”
杨宝盈正等他这话,张嘴便把宋良娣叫进宫来,宋良娣生下的孩子最多,虽头一没养住,后来生的几个女儿倒都养住了,她侍候秦昱最久,自然该她来挡这道雷。
杨宝盈先往甘露殿去,卫敬容却只是诚心理佛,不再问宫中事,杨宝盈来了,她也确是见了,两人言谈,只要涉及宫中事,卫敬容便只是饮茶,一个字也不透露。
跟着她又去了拾翠殿,正元帝一病,在他跟前侍疾的就只有徐淑妃乔昭仪,徐淑妃忙着选秀事,乔昭仪便把活计都揽到自己身上,替正元帝端茶递水,送药热汤,这一个月中在紫宸殿常进常出,很得正元帝的喜爱,礼部已经在拟定旨意,要把乔昭仪提上妃位。
乔昭仪如今名头上还是昭仪,却已经享用起了妃子的待遇,她在正元帝的面前自谦:“我无子无功,如何能与徐姐姐并列为妃呢。”
正元帝看她每有汤药必先亲尝,夜里点灯熬蜡的守着自己,眼睛底下一片青灰之色,感慨道:“你侍疾尽心尽力,如何不是功了?”
人人都知宫中新宠是乔昭仪,杨宝盈拜见过皇后,便直往拾翠殿去,徐淑妃不在,只有乔昭仪夏日还未到,就先替正元帝做起冬衣来。
杨宝盈心中称奇,若是早有这一份心,何愁不升份位,竟这么多年都甘然呆在昭仪位上,她还记得旧怨,若不是秦昱,乔昭仪也不会落胎,打算赔上十二分的小心。
面上笑盈盈的同乔昭仪攀扯:“昭仪娘娘可是要挪宫室了?挑了哪一间殿宇?”
乔昭仪看她一眼,手里托着茶盏:“我哪能挑什么宫室,陛下赐住哪一间便是哪一间了。”说完饮了一口茶,淡淡说道:“陛下有意将珠镜殿赐给我。”
杨宝盈面上一僵,珠镜殿是杨妃旧居,这许多年来都紧闭宫门,秦昱在外便道正元帝相念生母杨妃,这才把深闭宫门,就是怕想起这一桩伤心事。
如今正元帝有意把珠镜殿赏赐给乔妃,那便是把杨妃在后宫之中遗留最后一点印记也给抹去了,杨宝盈才要说话,就见乔昭仪的神态语气都像杨云翘,听她娇声说道:“可这宫室年久失修,我倒并不喜欢。”
杨宝盈在闺中时听杨夫人说了许多杨妃如何的话,对这个婆婆倒没几分真情,只是一家子指望着她,这才加倍的殷勤些,如今听见乔昭仪有意贬低她,面上笑意不变,还加上两句:“我听说乔昭仪每到春日便犯咳嗽,住那殿中也着实不便,何况满殿杨花也不吉利。”
杨宝盈如此乖觉,乔昭仪倒找不出话来说她,她到底性子绵软,心中之疼也不是失了正元帝的孩子,听见杨宝盈自贬,哼笑一声,抬了抬手:“我要歇了,夜里还要去陛下殿中守夜。”说得这句这才露出点笑意来:“齐王纯孝,只盼刮肉能治好陛下的腿。”
杨宝盈在秦昱跟前听的难听话不知凡几,这些日子虽然不再说了,可原来哪些句句都是绵里藏针,扎得人咽不下吐不出,何况乔昭仪这几句,不痛不痒便过去了,出殿门的时候,见宫人捧了金盆进来,鼻尖一动,闻出有些羊奶的腥气。
宫人把盆捧进殿中,乔昭仪却并不用来洗脸,宫人替她把袖子叠起来,一双手在羊奶中反复浸泡,跟着又抹香膏,把指甲磨得平圆。
正元帝久在病榻,敬事房中已经许久不录有正元帝临幸哪位宫妃了,清虚也耳提面命,劝他节欲清心,不可再动房事之念。
可擦身换衣,样样都是乔昭仪亲手来做,她一双手软得好似云团,如脂如膏,挨擦之下正元帝哪里忍得,她又十分会看眼色,但凡正元帝露出些意思来,她便把事办了,团在帕中带出殿去。
杨宝盈略一沉吟,立时明白过来,侧身望过去,心中微哂,怪道乔昭仪升得这样快,原来都这会儿功夫了,还不忘在陛下跟前缴宠,怪不得才刚见她肤如凝脂,一双素手点得轻红豆蔻,有这美色相伴,陛下病床之上颇不寂寞。
杨宝盈心中略有快意,秦昱割下这一块肉,还比不上乔昭仪的一双手。她既想把这事告诉秦昱,却又恐怕他再次发疯,身上许久没有挨过,可那痛意依旧钻进骨头里。
这几日里秦昱伤处巨疼,不饮不食,夜里要靠着麻沸散才能入睡,不论谁凑到他跟前,都要吃一顿训斥,杨宝盈直到各殿都转过一圈,这才回去,进殿时还绷着心弦,一进去便听见秦昱在大笑。
宋良娣在身边陪笑:“恭喜王爷,曾大人起复,从此王爷在朝中又多一助力了。”
杨宝盈盈冷冷睇了一眼宋良娣,也撑起笑意走到秦昱身边:“什么好事,王爷笑得这么高兴?”又不是陛下发疯要立他当太子,也值得这样高兴。
秦昱看了宋良娣一眼,不曾说话,宋良娣立时知机退了下去,出门之前用余光瞥过杨宝盈,王妃虽无子,可到底是最得王爷信任的。
秦昱等人走了这才道:父“皇让曾文涉督陇右粮道。”秦昭远征,必经之地。
第301章 麻沸
正元帝着曾文涉督陇右粮道的旨意一下; 朝中有片刻静默; 朝中无人不知晋王与齐王不和,晋王是支持雍王为太子一支不小的势力; 而齐王却自来都有一争诸位之心。
曾文涉一直都是齐王的人; 他当宰相时; 确也替齐王笼络了一批官员,在袁相一案中被正元帝罢免,虽赋闲在家一年多,又一心只问垂钓事; 却突然之间又再起复,去的还是这么一个重中之地。
秦昭行军,是把各道各州的驻军整合发兵; 出京城时不过几队人马; 到陇右之前集结大军。曾文涉在陇右督粮道; 那便手握秦昭大军的军粮。
所有的户部分拨出去的米粮,都要事先运到陇右; 再由曾文涉调派运往前线; 他若是在其中弄鬼,秦昭的大军又如何能捱得过去。
卫善就在此时进了宫。
晋王妃进宫陪伴皇后是正元帝下的令,直到秦昭大军离开京城,卫善这才收拾了东西进宫来; 不过几日的功夫,便发生了正元帝腿复发,疼痛难忍; 而秦昱又自剜腿肉替父试刀的事。
秦昭走时,留下了王七唐九供卫善调派,曾文涉督陇右粮道的旨意一下,唐九立时把消息报给了卫善,卫善沉吟片刻:“王爷方才出征,从来大军未至,粮草先行,陛下既让曾文涉督粮道,纵不使绊子,也难让人心安。”
唐九依旧一付孩儿面,可这回脸上却没了一点笑意,浓眉紧皱:“此时才下旨意,曾文涉就算立时启程到陇右也得两旬日的路程。”他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来,在脖子上比了一比:“咱们要不要在路上,就把人收拾了?”
曾文涉到底已经老了,他与袁相同岁,早已经过了耳顺之年,将要古稀,一路舟车劳顿,就算死在半路那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卫善鬓边步摇轻颤:“此时不可。”正元帝腿疾复发,喜怒不定,除了一个乔昭仪忍人所不能忍之外,小宫妃们就没有一个不怕他的,他发怒的时候越多,腿上痛楚就越是厉害。
他正愁抓不到秦昭的把柄,曾文涉只要一死,就算是构陷也必会栽到秦昭的身上:“派人跟着,等到了陇右看他有何动作,死在为官任上,说不准还能得一把万民伞呢。”
曾家几个儿子都在朝中,曾文涉凭着手中权利,把儿子们调任各部,真到事发,他的几个儿子都无可幸免,袁家两子还能回龙门山去,曾文涉却没有退路,能够利诱比害他性命得到得利润可要高的多了。
卫善取出信物,递给小唐 :“你拿着这个回一趟晋地,常夫人便知道我的意思了。”丝路商路早通,这却是正元帝不曾料到的,卫善自去了晋地便铺开的这条路,到得此时派上了用场。
话音才落,沉香便在帘外道:“公主,宫中来人了。”
来的是几个太监,领头的便是林一贯,林一贯见着卫善便满面堆笑:“公主金安,陛下着奴才来接公主回宫去。”
卫善笑了:“东西确是收拾得差不多了,只是斯咏还有些小玩物,零零散散的收拢不齐,这才耽搁了。”说着指一指沉香,吩咐她把箱笼都捡点起来,抱着太初坐上了车。
林一贯扶她上车,卫善的手搭在林一贯的胳膊上,他飞快动了动嘴唇:“大监请公主仔细,这两日陛下病情反复,心绪不宁。”
卫善踩上车去,敛住衣袂,回身看他:“有劳林公公了。”
林一贯低了头,依旧是那付笑脸:“些许小事,公主折杀奴才。”
卫善被“请”进了宫,先往紫宸殿去拜见正元帝,此时旨意刚下,还没传出来,卫善便充作不知这道旨意,笑盈盈去给正元帝请安:“父亲今儿可好些了,我一早上听说三哥割肉试刀,便赶紧收拾东西进宫来了。”
正元帝笑看她:“善儿可吓着了罢,你三哥也是胡来,竟自己扎了刀,若是不慎这条腿可就废了。”言语满是对秦昱的满意之情。
卫善坐在踏脚上,王忠递了茶来,她伸手接过奉给正元帝:“可不是,我听说的时候心口直跳,三哥可真是胆大,父亲且得好好赏他才是。”
正元帝许是觉得治伤有望,又刚下了这样的旨意,对着卫善还似原来,跟她说了几句话,这才道:“你去看看你母亲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