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椿龄接了信,细声细气的回报:“公主,是二殿下的信。”
卫善已经撑着头半梦半醒,人到了陆地,总觉得还在船上,躺着还觉得身子在轻摇,迷迷糊糊就要小湖过去,一听这话张开眼睛,伸手把那封信取过来。
椿龄拿了银刀,卫善亲自把信裁开,把信拆开取出,展开来上头竟没写字儿,只是一幅图,她一看就知道画的是麟德殿的南窗下秦昭那张写字的桌子。
外头确是该开一片榴花,桌上还摆着一条鱼骨,一只浅盘,一壶酒,卫善捏着信纸莞尔一笑,把信叠起来塞回去的时候,抖落出两三朵石榴花,花早就已经干了,压得扁扁的,却还透出红来,落在卫善穿的青纱裙上。
她轻笑一声,还真是二哥哥会干的事,捻起花蒂,小心翼翼把干花塞进身上挂着的鎏金香珠中,给配着的薄荷香草染一点石榴花香。
小顺子到了傍晚已经买了几十筐西瓜送到各船上去,一听说他要买上五百只瓜,淩县这些个种瓜的都乐得疯了,一车一车的拉着瓜送过来。
小顺子也不蠢,他跟着采买太监打听事儿,学几招采买上的手艺,买瓜的时候先系上布条,说是结钱用的,等兵丁来拿瓜,就从这几十筐瓜里挑出些来,当场切开,筐里挑出两只不熟的,这人的瓜便都不要。
人人收上来时哪里想过这一茬,可要想胡闹也得看看跟着的人是谁,十来个力大的军士,光是看着也不敢发声,头一轮这么办过,后头就再不敢拿没熟的充数了。
小顺子两头跑,他替卫善跑腿已经的惯了,凡办些事儿,总要打听打听当地有什么新鲜事儿,送完了瓜跟那些瓜农们一扯,还真被他问出些来。
回去的时候就见驿站门边排起了长队,县里富户一个个捧着食盒领着下人等在门前,有送吃的有送酒的,还有送菜的,魏人杰站在门边,臭着一张脸,他一黑脸,这些人一个都不敢乱,规规矩矩立着,轮着了便把送的东西报上去。
沉香几个立在一边,肃目敛眉,椿龄手上拿着笔,由沉香来定夺到底收还是不收,若是收下的,便记下来,吃食一概不要,金银一概不要,倒收了一盆兰花,跟着后头排队的一下子散了,都回去张罗好花送来。
小顺子闪身进去,急着要把事儿回报给卫善,扯了一把沉香的袖子:“姐姐,我在外头听说上头派了选妃的太监下来,这事儿咱们怎么没听说?”
第67章 矫诏
夏朝选妃声势浩大; 各郡县州府都要择美人送到衙中,先在县中选过一轮,下至十三四上至十七八的适龄少女; 貌美者入选; 择优者坐官船送到京中去。
这其中能刮的油水道道多的就是,不愿女儿入选的人家; 花些银子贿赂太监; 判一个貌陋; 不能判貌陋的; 还能挑出些旁的毛病来,甚个身上有味牙齿不齐; 说话口音不好听; 统统都能打回去。
这些幸运的,便还由家人接回去; 自行婚配。若是那家里没钱打点的; 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坐上官船去; 这辈子也就断了音信。
淩县与别处不同; 淩县虽是小县; 往上数三代却出过一位贵妃; 那家人靠着贵妃的赏赐在乡下置田盖宅,还授了官职,在淩县过得极其风光。
那家村口有一株古槐树,每到花季便开得如云似雾,风过处似吹雪一般。那株树树形似贵妃卧倒在石上; 于是又叫贵妃树,十里八乡很有名头,一家出了一位贵妃娘娘,口口相传又有了许多故事。
这些故事一听便知是穿凿附会的,说贵妃回家时曾在树下午睡,又说村里有一口井,是贵妃喝过的水,淩县女儿生得貌美而多姿便是因为水土好,要不怎么会出一位贵妃。
那棵古树年年到开花时香火都不曾断绝过,十里八乡的姑娘都要拎着篮子到树前供奉,就跟七夕拜织女一般,拜这棵古槐树,求贵妃娘娘赐下美貌来。
因有这么一棵树在,每年又都有盛会,倒还真促成了许多姻缘,年轻男女在树下看对眼结成婚姻,成的人多了,那棵树又另有一个名头,去拜贵妃树的女子都能得着一桩衬心的姻缘。
那家人倒在战乱里死绝了,但这棵树在战乱时也依旧年年开花,淩县县城里还专有人买了贵妃树上的槐花做槐花糕槐花饭吃。
名头越传越响,小顺子走了一圈,打听得这些故事,预备讲给卫善听,也算到得一地,知道一地的风俗,谁知会打听出宫中有人到淩县来选太子妃的事。
小顺子急急报给卫善,卫善正在吃茶,竹苓广白几个切了西瓜来,上头撒一层细盐,让瓜儿吃起来更甜,她才咬了一口,小顺子便把宫里来人选妃的事说了:“说是已经来了七八日,一直住在驿站里,听见公主要来,这才急急换了地方,说不可冲撞了公主。”
这便不对了,若是已经到了半个月,那得是两个月前就得了旨意,两个月之前连太子都还没回京城呢,卫善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她半晌才道:“难道是矫诏?”竟有人这样大胆,淩县的县令竟能被哄骗过去,还让人住在驿站里?
正元帝不曾下过这样的旨意,县令没接着旨就把人给接下了,卫善蹙了眉头:“那个县令夫人呢?诏她来见我,你去把这事儿告诉吴副将。”
小顺子出门便把到县令留在驿站听候差用的书吏,书吏回去急传,没一会儿县令夫人便坐着轿子来了,是个生得很富态的妇人,一身锦缎的衣裳,这个天儿她没走上两步就已经喘起来,拿帕子不住抹着汗,到了驿馆,被沉香领着带到院子里去。
整个驿馆隔三步就有一哨,县令夫人哪里见过这个仗阵,连头都不敢抬,匆匆扫一眼,见卫善锦衣红裙金冠玉带的坐在桌边,赶紧下拜,口里称公主千岁,又不知道这么晚召见她是为了什么。
卫善倒很温和,等她拜完了,抬一抬皓腕,沉香便叫了起,以她的品阶在卫善跟前是不设座的,就站着回话,卫善抬抬手赏了她一碗酸梅汤。
县令夫人捧着汤碗直打抖,见着里头几个冰珠子打转,一口饮了半碗,这才敢抬头去看卫善,夜色下还看不分明,只能闻见一股如兰似麝的香味,又低下头去,才要说两句,就听见公主开了口:“这驿站中说是有选妃的官员住过,我自京中来却未听过,来的人可有圣旨印信?”
卫善不欲同她多说,头一句就问了出来,谁知道县令夫人竟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身上那一件绸衫子被汗浸透了,两条腿直发抖,一个字都没答上来,人就先晕了过去。
一座肉山似的倒在卫善眼前,沉香惊呼一声,魏人杰就冲了进来,手里提着刀,一脚踢开了跟着县令夫人的丫头,杀气腾腾的问卫善:“人呢?”
哪里有什么人,人都晕过去了,卫善还坐着,沉香却掩住了口,魏人杰把剑一放:“没刺客你叫什么?”他一下子蹿了进来,外头呼拉进来一批,卫善不意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沉香满面血红,青霜蹙眉头:“这儿有我呢。”
魏人杰打量她一眼,不欲跟个女人论长短,她轻身功夫不错,真要打起来,可不一定成,院里院外扫一回,半点事没有,只有个晕过去的县令夫人。
卫善捂住了额头:“吴副将往哪儿去了?你去把人请来。”县令夫人若真是这么胆小,也就不会来求见了,说话之前还喜盈盈笑眯眯的,卫善这话一问出口,她就面如土色,里头总有古怪。
驿站内外有五六十人,船上还有千人,卫善半点不惧,小顺子还没去找吴三,吴三就把一串人都拿住了,着人来报,说遇上三五个人形容鬼崇,想要乘夜坐船逃走,被兵丁喝问了两声,又搜出一包官服来,立时拿下,都不必审就什么都说了。
那包袱里抖落出三身太监服饰,还有一方金印几本册子,不待细查就一并打包送了过来,吴三初审过一回,这五个确是假传圣旨到淩县来选妃的。
打着选妃的旗号,专挑那些富户人家的女儿,富户花钱消灾,给了他们金银,若是穷家女子,也还像模像样的领人上船,换个地方再转卖了去。
卫善不出京城,再想不到还有人能恶到如此地步,打着皇家的旗号拐卖民人女子,她一听便沉了脸:“把淩县的县令也叫来,这样粗劣的东西,他是朝廷命官就认不出来?”
卫修早就去了,淩县县令一无所觉,跟着他一路到驿站,还以为公主会有赏赐,一进院子就先看见自己的老婆倒在上,那几个都跪在地下。
审问的事儿交给了卫修,也不能没有实据就拿下朝廷命官,可看这夫妻两的模样,若说是被蒙骗,毫不知情,是无人相信的。
卫善请回楼上歇息,县令夫人单独关押,县令咬死了自己是受了蒙骗,以为就是京城派来的人,让他们住驿站,还派人配合选妃,真当是皇上要择妃子,淩县曾出过贵妃,这才先往淩县来。
卫修笑一声:“都已经三代之前的事了,谁还念念不忘,陛下选妃从未出过京畿,你纵不知,也该去问,一艘小舟三五个人便能把你骗了去?”
淩县县令纳头就拜,口里直骂自己糊涂,称只是受了贼人蒙骗,绝不知道会是假传圣旨,若是早早知道,必要拿人送进京城去,似这样的杀头的大罪,他怎么也不敢欺瞒陛下。
卫修在底下审人,卫善靠着窗户抬头去看漫天星斗,再不意天下还有这等事,她没听过,她手底下这些宫人都不曾听过,倒是青霜很老道:“我师傅说行走江湖,什么古怪事都有,牛皮吹得越是大,越是无人敢揭破。”
卫善听了一笑,果然是这个道理,若没见过县令夫人,她许还真就信了,可县令夫人那模样,分明就是知道些什么。
青霜说完了便笑:“这对夫妻可真是古怪,一个胖得能当肉屏风,一个瘦得像只水耗子。”不等别人笑,她自己先咯咯笑起来了。
沉香几个都掩口笑起来,不一时又有人来报说解救下几个姑娘,都是贫家女儿,都已经坐在舱中,人人随身一只小包裹,还道要进宫去选妃了,不意兵丁搜船,说是一场骗局,先在县衙安顿,等案子明了了,再着家人来领回去。
来告诉卫善的是魏人杰,他干了这审讯人这样的细活计,卫修抬眉动目便能知道淩县县令在诳人,竟还能好好问他,换作是他,一拳头砸在人鼻梁上,鼻骨最脆,先打个脸开花再说。
卫善听了咬唇便笑,魏人杰瞧她一眼,还道:“你倒不怕。”就是妹妹听他这么说都要皱眉头的,魏人杰干完了能干的事,别人都在审问,他一个人没事儿干,到卫善这儿来讨差事:“还有什么有办的,那几个要杀头的,要不就打一顿?”
卫善身上乏了,可这事儿却没完,县令之下还有县丞,县令既有可疑处,便把县丞也招了来,这可是欺君大罪,县丞一听就弯腰来了,这消息也瞒不住,一打听原来选妃的是骗子,有被骗了钱的,也有被骗了女儿的,苦主一个个都到县衙门口,问县丞讨个说法。
他一把把事儿推到了永安公主的身上,说正在审问,到底如何还未可知,一听是公主在审,这些人竟不闹腾了,问明白了女儿还好端端的在衙门里,远远往驿馆去,看见里里里外外灯火通明,兵丁举着火把,还没审,就已经先拜倒了,在门外给卫善磕头。
卫善听见动静,把唇一抿,看向魏人杰:“提着你的刀跟我来。”
第68章 狡诈
一听卫善说要拿刀; 魏人杰立马乐起来,他带出的刀到如今还没用武之地,应得格外响亮; 哪知道卫善下一句便是吩咐沉香:“你去看看那个县令夫人醒了没有; 要是没醒,就想法子让她醒过来。”
沉香哪里干过这事儿; 青霜却跃跃欲试; 恨不得跳起来:“我去我去; 我有法子叫她醒过来。”掐人中不行就踢胸口膻中穴; 青霜脚尖手指一齐动,她才刚跟上官娘子学了认穴位的本事; 还从来没有用过; 手指头就跟魏人杰那没出鞘的刀一样痒痒个不住。
沉香一把拉住了她:“你可收着些罢,你那法儿才刚学会; 若是不准可怎么好; 一盆凉水怎么也醒过来了; 哪用得着你。”说着自己往楼下去了。
青霜依旧跟在她身后; 跟小尾巴似的; 嘴里还念念叨叨:“她生得这么肥; 醒过来打你可怎么办,要泼凉水也是我来泼。”
魏人杰一听是要去审县令夫人,立住不动了,还当要拿刀去办大事,再不济也得唬一唬那个县丞; 吓唬个女人算什么本事,何况县令夫人那身板一看就嗓门大,万一大叫起来,叫人知道了也太不英雄。
卫善一看他不动了,瞪他一眼:“你去不去?”
魏人杰磨磨蹭蹭半天,又不能真看着她自己去,卫修在审县令,那个县丞也不知是好是坏,吴三在审那几个贼人,除了他也没有旁人了,耷拉着脑袋道:“去就去。”
卫善眼睛弯一弯,立起来整整衣衫,回身一扫,挑了胆大些的初晴跟着,一面走还一面同魏人杰商量:“我看那县令油滑得很,如今还百般狡赖,须得从那女人身上想法子,你一句话都不许说,只要我一动,你就抽刀。”
魏人杰百般不耐烦,打一顿的事儿偏偏要弄得这么麻烦,他生得高壮,卫善立在他身边只到他肩膀,魏人杰低头看看她,卫善头顶上的缀珠金冠晃个不住,嘴也一开一合,转着眼睛满是主意,魏人杰把两只手背在手后,腰刀一动一动的,懒洋洋的应承:“行罢行罢。”
卫善倒也没发怒,她知道魏人杰就是这么个脾气,真等审起人来,他绝不会偷懒,几人一下楼,才刚拐过弯,还没进那间小屋子,就听见屋子里头县令夫人正在嚎啕,大声呼冤。
一声冤枉叫得一唱三叹,半哭半闹,里头沉香和青霜被她这一句给唬住了,两人还不及反应,卫善便推门进去,面沉如水,扫了一眼青霜:“堵住她的嘴!”
卫善心里暗道一声糟糕,驿站统共就这么丁点大的地方,她一叫冤枉,那边提审的涂县令便能听见,两边一句话不说,只要牢牢咬死了,这事儿便是卫善办错了。
青霜劈手过去,涂夫人看着肉山也似,哪知道竟半点儿都不经吓,眼看手刀过来,立时噤声,小声啜泣,拜倒了就哭,却一句话也分辨不出来。
卫善在桌前坐定,初晴还上了茶来,一边是侍女捧盘,一边是武士拿刀,卫善掀开茶盖儿抿了一口,这才说道:“你可知道,关你是为了什么?”
涂夫人看着悍勇,一听问话直打抖,,她丈夫还在抵赖,咬定自己是受了蒙骗,绝没有做对不起天地良心的事,真有罪也是失察之罪,绝没有欺君枉法。
吴三审了那五个贼人,不等用刑就全数招了,其中那个打头那个年老的,还真是太监,看着细皮嫩肉颔下无须,几个兵丁解了他的裤子,脱下来验明正身,确是个太监无疑。
破宫的时候逃出来的宫人太监不计其数,几个宫门都形同虚设,后来乱定,虽在城中搜查过,可乔装打扮逃出京城的也不在少数。
这个太监原来是守库房的,见机还算快,偷了一批金银出来,打扮成个妇人出了京,身边跟的这两个少年,是老太监出阵京城,躲过风声之后买来当干儿子的。
手上的银钱花光了,又无一技之长,便想起这么一出来,这也已经不是他们头一回行骗了,可矫旨选妃却还是头一回。
原来只不过假托太监年老回乡路过州府,说认识这位大员那位太守,说是能替人走门路,骗些金银出来花用,后来便有人送女子托情的,官大人添上两三个美妾,也是寻常事。
不意叫这几个骗子想出了新的生财之大,回回要做的排场,花费大得利少,长此以往,骗来的还不够开销,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矫旨选妃,好骗些钱财。
挑中了淩县,就是因为那一棵贵妃树,此时花时未过,槐花开得落雪也似,这五个打听了本地有这样的传说,租了一条大船,又置办起行头,私刻印章,光明正大乘船停靠。
谁也没想到这事儿这么容易,原来只想骗上三五日,不等淩县县令去上峰问话,把县衙门偷个空,这几日里也必有城中富户替女儿说情送礼,骗上这一票,怎么也够吃半年的。
谁知道淩县县令姓涂,人也糊涂,看过一眼就真当他们是选妃的,原来不过是小骗,这回却是大肆搜刮,还真挑了几个貌美的民人女子,等出了淩县,就转手远远卖了,若里头有好的,挑出来教导一番,充作宫人,一同行骗。
这太监把实情都给说了,一句都不敢欺瞒,钢刀架在脖子上,碰一碰就沁出血珠来,划破一点儿皮子,就尖声叫嚷起来,全问明白了,这涂县令除了糊涂些,倒真没跟他们串通。
吴三派人送了两张纸进来,卫善草草扫过,心里分明知道这县令夫妇二人必然有事瞒着,可若是没拿住实据,倒也不好定罪,贼人已经招认,难道就轻轻放过?
卫善本来就是来骗她的,吴三送了两张认罪状来,倒是正好,她装模作